第十四章
※3.依賴 少了他們的大學(xué)四年, 我過得不若從前的愉快。 沒錯,國中、高中的生活確實讓人感到沉悶跟無趣, 原本該是快樂的青春期被無數(shù)張的考卷跟紅色的分?jǐn)?shù)給淹沒。 但是有他們在,那像是黑暗中一盞明亮燭火的存在。 當(dāng)我一個人到臺北之后, 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們有多依賴。 大學(xué)聯(lián)考前大概剩下兩個月左右,育佐拼命唸書唸到一個幾乎忘我的境界,就連在吃黑輪的時候都在背英文單字,我跟伯安突然感覺到恐怖,然后不知道哪來的憂患意識,發(fā)覺再不認(rèn)真一點可能真的會完蛋。 于是我們認(rèn)真地唸了最后兩個月,一天大概只睡四個小時不到,伯安跟我還說好每天半夜四點起床唸書,一直唸到聯(lián)考前。起床后先打電話給對方,要確定有把對方叫醒,這才是一種正確的互相鼓勵。 結(jié)果這種互相鼓勵變成一種互相折磨,因為我們的起床時間越來越早。先是四點起床后,我打電話給伯安,他說他四點不到就醒了,早就在唸書了,我聽了心一驚,想說伯安這個死殺千刀的竟然來陰的,當(dāng)下決定一定要比他更早起床。隔天他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早在三點半的時候就刷牙洗臉完畢了,連物理的考題模擬都已經(jīng)做了好幾題了。 就這樣惡性循環(huán),我們本來說好四點起床的,不到一個禮拜就變成三點起床。坦白說越到最后關(guān)頭,我們都有點精神不濟了。 但是有一句名言說得很好:「養(yǎng)肝千日,用在考試?!?/br> 所以平時我們一天到晚不唸書,把肝顧得非常好,當(dāng)然就是要用在考試前來爆的。 這種臨時抱佛腳的唸書方法有它一定的效果,本來我跟伯安都以為應(yīng)該會落榜(畢竟當(dāng)年大學(xué)錄取率太低),結(jié)果竟然通通都考上大學(xué)。 育佐是我們?nèi)齻€當(dāng)中考得最好的,這一點都不意外。但他并沒有考上臺清交成政,這讓他非常地高興,他說伯安說得對,一切都是註定的,沒考上臺清交成政是因為老天爺要他忘記學(xué)妹,所以把他留在高雄唸中山中文。 伯安考上東海歷史,而我則是考上東吳數(shù)學(xué)。 這下可好,一個留在高雄,一個去了臺中,而我更遠(yuǎn),竟然考到臺北。 為此我們?nèi)齻€曾經(jīng)冷靜地坐下來商量,是不是要一起重考一年,然后全部都上同一所學(xué)校,這樣比較不會孤單無聊。 伯安家的家境其實不錯,育佐家自己開工廠,也算是有點錢,三個人家里就屬我家最普通,雖然不缺錢,但也沒有多少錢。我爸媽都是上班族,雖然兩個人的薪水夠讓我們家過下去,但存款實在不多。 而東吳是私立學(xué)校,一學(xué)期學(xué)費再加住宿就要超過五萬(當(dāng)年),這比我爸一個月的薪水還多,而且還不包括我的生活費。 于是我第一個舉手說「我贊成重考!」 這時心里有一點難過,早知道認(rèn)真一點唸書,也不用這時候才來后悔學(xué)費太貴,又得跟自己的好朋友分開。 伯安把我的手按了下來,他轉(zhuǎn)頭看著育佐,「你呢?」伯安問。 「這個不是我能決定的,」育佐面有難色,「我要回去問我爸媽才行?!?/br> 「那你呢?」我轉(zhuǎn)頭問伯安。 「我不用問啦,我考上東海我爸都快shuangsi了,如果我說要重考要上更好的學(xué)校,他肯定爽到天上去?!共舱f。 「那你小媽不會說話?」育佐問。 「干!那是我的事,她要說三?。俊?/br> 「說你不認(rèn)真唸書,又要重考一年浪費時間浪費錢之類的啊?!?/br> 「干!錢是我爸賺的,又不是花她的,最好她敢說話,我一定拿東西砸她!」伯安講得有點激動。 「媽的,你的脾氣從國中到現(xiàn)在都這樣,完全沒改過。」育佐說。 「嗯,」我點頭附和,「我也這么覺得。」我說。 「他媽的是要改怎樣?人不惹我,我不惹人,是哪里錯?」伯安說。 「有時候不是錯不錯的問題,而是……」 「好啦隨便啦,總之我沒錯的就別想要我低頭啦!」伯安依然尖銳地說。 眼看伯安有點火氣了,于是我們當(dāng)下結(jié)束這個話題,結(jié)論是回家跟爸媽商量,要重考就同進(jìn)退,只要其中一個不能重考,那就是各自去唸自己考上的學(xué)校。 結(jié)果就出事了。 當(dāng)天晚上我們又回到公園里那個大象溜滑梯下面的那個洞,而這次要喝啤酒解憂愁的主角變成了伯安。 剛到公園我就發(fā)現(xiàn)他的左臉是腫的,而且還有點瘀傷,問了他很久,他都說「等一下再說,我現(xiàn)在很火,很亂,讓我平靜一點?!孤牭贸鰜硭诤苡昧Φ貕阂种?。 大概過了十分鐘,他才慢慢地說出事情原委。 伯安的小媽在他提出要重考的要求之后在旁邊碎碎唸,唸到他爸爸也開始覺得沒有重考的必要。 『東海歷史系有什么不好?大學(xué)都一樣啦!隨便唸一唸啦!』伯安的小媽這么說。 「我是在跟我爸說話,請你不要插嘴好嗎?」伯安說。 「伯安,對你小媽有禮貌一點,我說過多少次了?」伯安的爸爸說。 「……」 『其實我看根本就不是有心要重考,』伯安的小媽接著說,『根本就是要跟那幾個豬朋狗友在一起混才想說要重考,』 「我要重考關(guān)你屁事?」伯安說。 「伯安!我講最后一次,你注意自己的口氣!」伯安的爸爸生氣了。 我們都看過他生氣,那是非??植赖囊患?。 『哎呀!你口氣很差喔?其實我根本就不需要管你,我只是要你清楚一件事,我們小時候是日子苦到想唸書都沒書唸,現(xiàn)在你有大學(xué)唸還要嫌,還來跟我大小聲說什么關(guān)我屁事?這是誰教出來的小孩啊?』他的小媽說。 「還好不是你教出來的?!共膊皇救醯卣f。 『你講話給我小心點?!?/br> 「你才要給我小心點……」 伯安說,話才剛說完,他就感覺到左臉一陣劇痛,然后眼前一片黑,一陣強烈的暈眩感立刻從額頭中央往全身散開,接著他倒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溼溼的,紅紅的,嗯,沒意外,是鼻血。 「我一直都知道我爸很強,只是我沒想到會強到這樣。」伯安苦笑著說,「他賞我一巴掌,我到現(xiàn)在還在暈,干……」他摸摸自己的臉說。 連伯安這樣的身材條件都被一巴掌擊倒,我無法想像那巴掌打在我身上會是什么感覺?我想我的頭大概會爆炸吧。 「我就說你爸是黑社會老大吧,老大通常都很強……」我故意開玩笑的說。 「我開始想承認(rèn)你的話了,子謙,他真的像黑社會老大…」伯安說。 后來伯安講了一件事,是他爸爸一直都沒告訴他的事。 伯安一直都不知道m(xù)ama離開家的原因是什么,一直到今天,他爸爸才告訴他。 他說,他聽完他爸爸的話之后,把客廳里柜子上的東西砸爛了一半,又被他爸爸給甩了第二個巴掌,「如果你在這個家過得很不開心,你就給我滾出去自力更生!」伯安的爸爸說。 然后,他轉(zhuǎn)述了他爸爸說的話。 「你最好對你小媽尊敬一點,她一直都是個好人!」 「你要知道為什么我要娶你小媽嗎?你知道為什么你媽要離開這個家嗎?我他媽今天就告訴你!」 「你媽在外面有男人,所以我們才選擇離婚。她跟那個男人在一起很久,在我們結(jié)婚之前,她還跟他生了孩子,一直到你已經(jīng)四歲了,我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我開酒店做了幾十年,見過多少女人,但我對天發(fā)誓捫心自問沒有對不起你mama,但是她卻對不起我!」 「今天為什么會娶你小媽?因為她誠實!沒錯,她不太會說話,她常常講一些沒經(jīng)過大腦的蠢話,但是她誠實,她不亂來,她很安份,她會恨你媽是為了跟我一鼻子出氣?!?/br> 之后伯安說什么,我們其實聽不太清楚,因為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講的話都糊在一起了,沒一句聽得懂的。 我相信每個人家里都有自己的問題,而當(dāng)這些問題可能影響到下一代的時候,大人們往往會選擇把戰(zhàn)線拉到未來,「等他長大一點再說吧」,「等這孩子懂事了之后再說吧」,對,他們都會這樣想。 這讓我不禁去思考,或許將來,我也會變成這樣的大人吧。如果我遇到了類似的問題,我還是會選擇這么做。 這么做對嗎? 其實哪有什么對不對呢? 年紀(jì)太小的孩子,你告訴他這些,他一定不懂。 已經(jīng)懂事的孩子,你告訴他這些,他不一定會跟你一樣有相同的想法,或許會冷靜地接受,或許會經(jīng)過一翻革命之后才接受。 也或許,他根本就直覺地選擇叛逆,「憑什么要我接受?」或許他會這么想。 你要說他的想法不對嗎?坦白說,沒什么不對的。 上一代的事情關(guān)這一代屁事,又為什么要這一代來接受上一代的惡果呢? 常常聽到一些宗教家說,「越難解決的事情,就必須越有智慧?!?/br> 這話說得很好,也完全沒有任何錯誤。 但是,「智慧」這種東西,就像每個人口袋里的錢一樣,每個人的口袋深度都不同,錢也不會一樣多,所以并不是每個人都有一樣多的智慧。 要兩個甚至是多個智慧不一樣多的人來解決一件需要相同智慧才能解決的問題,恐怕需要很長的時間。 所以,伯安選擇離開家了,他說他需要時間來接受這件事。 是的,他用的字眼是「接受」,而不是「解決」。 「因為連我爸都不知道怎么解決,而我也沒辦法解決。」他說。 因為如此,重考與否的這件事,我們就再也不討論了。 伯安因為跟爸爸翻臉,決定一個人去臺中,然后自己半工半讀,不想拿家里的任何一分錢。 我們就這樣決定「分開」了。一個南,一個中,一個北。 「家家這本難唸的經(jīng),永遠(yuǎn)都會有厚厚的一本,唸都唸不完?!褂粽f。 「嗯,」我點點頭,「而且還可能越唸越厚。」我說。 「媽的育佐,」伯安擦了擦他的鼻涕跟眼淚,「你還記得國三那年你說的那句廢話嗎?」 「哪句?我說了很多廢話啊?!褂粽f。 「我們都已經(jīng)不再是孩子了這一句?!共舱f。 「喔?」育佐抓一抓自己的頭,「這是我說的?」 「對,這是你說的?!刮液艽_定地點點頭。 「喔,我說的,然后呢?」 「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句廢話其實隱藏很多意義?!?/br> 「真的嗎?廢話有意義喔?」 「干!育佐,你這個天才,」伯安巴了一下育佐的頭,「那句廢話意義可大了?!共舱f。 「喔,那是什么意義?」 「那其實是一句很痛苦卻包含眾多意義的話。」伯安說,并且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你快說啦,賣啥關(guān)子!」我急著想知道。 伯安看了我一眼,又喝了一大口啤酒,一直到乾了,才捏掉罐子說: 「因為它代表著長大后的一些鳥事情,會一件一件地來找你?!?/br> 聽完,沒有人接話,大象溜滑梯洞里的世界,是一陣沉默。 好像我們都各自掉進(jìn)一個思考里,而那個思考像是流沙一樣,慢慢地把我們吃下去,一分一分地吃下去,直到滅頂。 我當(dāng)時在想,十八歲的我們,會在大學(xué)里發(fā)生什么事呢?又哪些會是伯安所說的鳥事? 二十歲的我們,又會發(fā)生多少鳥事?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的我們,在當(dāng)兵的時候會發(fā)生多少鳥事?出社會之后又會有多少? 然后三十歲、然后三十五歲、然后是人生過了一半的四十歲、四十五歲……… 那些「不再是孩子了」的事情,幾經(jīng)多少流轉(zhuǎn)之年,會讓我們在回想過去的時候感到欣慰?感到驕傲?還是只會感到悲傷跟懊悔呢? 「未來」一到,就會有答案了………………吧。 只是,那年的大象溜滑梯的洞里,那一陣沉默,讓我突然感覺一陣孤單。 因為那些「未來」的故事,將不會再是三個人一起發(fā)生了。 一個南,一個中,一個北。 *那些「未來」的故事,將不會再是三個人一起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