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道別 (上)
眼底彷彿抹上一層淡淡的烏霧,澄澈的靈瞳蒙上一陣疲憊的水氣,纖羽稍微仰起臉,定睛地凝睇正在閉目養(yǎng)神的莫言,心里驀然滲出幾絲酸楚。自小賣身將軍府,她和莫言如同青梅竹馬、兒時玩伴,他從童稚變得成熟,都不曾流露悵然若失的神情。 也許,在他向她討論這個計劃時,她就應(yīng)該出手制止。如果沒有當(dāng)初的糟糕開始,她的少爺和少夫人便不用勞燕分飛。 「少爺,已經(jīng)一個月了……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放棄?輕柔的嗓音里夾雜了nongnong的失落。「放棄」兩個字,猶如堅硬的石塊,牢牢地哽在咽喉中,又彷彿是刺骨的寒水,會撲滅心中僅存的堅持,教她不敢輕易溜出嘴巴。 「繼續(xù)找。」 低沉渾厚的聲音響起。 幾分憔悴并沒有破壞他深邃的輪廓,他輕力地揉了揉太陽xue,半瞇的黑眸閃爍著堅定的光茫。區(qū)區(qū)一個月,絕不會動搖他要尋找沁兒的決心。雖然沁兒言明她一定會回到他的身邊,但是天知道她甚么時候才回來。 她強忍到相思之痛,他可承受不了。 所以,他要親自找她回來,只要讓她知道他的誠意,他不相信她會不感動。 「少爺……」 濃眉微微蹙起,莫言撐起黑湛湛的眼睛,粗糙的手合緊移到了薄唇前,狀若沉思,「別讓我重覆同樣的話?!?/br> 「是?!估w羽頷首。既然她的少爺不放棄,她又怎可以洩氣? 她恭敬地朝莫言作揖后,便轉(zhuǎn)身退出去。當(dāng)她將房門打開時,一抹天藍色的嬌小身影飛快的掠入她的眼簾里,在充滿喜氣的寅月里,她的藍如同寒冬遺下的子嗣,又跟從雪山偷偷跑來的雪狐如出一徹,在冷艷中含蓄地展露嫵媚。 「言哥哥,我可以進來嗎?」程月缺的臉兒點上一抹淡然的微笑,看似恬淡,卻飽含說不出的狡黠。在等待莫言首肯的空白中,她如所有閏秀大方地靜候,態(tài)度溫馴,完美得沒有破綻,與寧沁截然不同。 不過,她實是過分完美。月兒會陰晴盈闕,月色會時濃時淡,即便宛如珍珠般光滑的表面,其實毫不細緻,粗糙不平。然而,她偏偏相反。她的表現(xiàn)得體合宜,還有意無意的貶低寧沁,讓他不禁起疑,月前沁兒忽然知悉真相是與她有關(guān)。 他沉默地睨視她,目光如炬,瞧得她心虛的膽戰(zhàn)心驚,心跳莫名地漏了半拍。莫非他已經(jīng)知道她所作之事?不可能的。 他絕不可能知道她將寧沁軟禁在府的。 所以她必需沉著冷靜,不能露出絲毫破綻。 可是,沉默彷彿是蠶食耐性的猛獸,一步一步在逼迫她接近懸崖,害她沒法立定心神。 「嗯。」莫言點下頭,并示意纖羽先行退下。要是程月缺的無瑕是向他掩飾,他更加需要徹查清楚。 當(dāng)他點頭的一刻,她感到如釋重負。她依舊披起宰相千金的嘴臉,巧笑倩兮,蓮步姍姍地來到他的跟前。曾幾何時,連面對喜歡的人,她都已經(jīng)沒有辦法展露真摰的笑靨。要說恨,她的確惱恨他。她恨他所愛的人不是自己,亦恨他從沒有給予她機會…… 她最怨恨的是,他的一聲「meimei」壓迫她,要她將老謀深算的「狐貍」面具戴上,將她剩馀的純真拋棄,勾引出她勾心斗角、耍心機的一面,將她變成自己最憎惡的女人。 「月缺今天是向言哥哥道別的。」程月缺微微垂首,不敢正視他深不可測的瞳眸,既擔(dān)心他會看穿自己,亦怕硬不起來的心瓣再次為他顫動。 她恨他,同時代表深愛著他。 「哦?」莫言冷眼瞟向她,特意拉長語尾,似乎意味深長。 要是以前,他一定會出言挽留她的。可惜,今非昔比?!冈氯比涡噪x家,該是時候回去,總不能無時無刻要爹爹擔(dān)心?!顾S意敷衍過去。 事實一個月前她已與爹爹聯(lián)絡(luò),亦答應(yīng)了他下嫁皇爺?shù)囊蟆km然她不知道爹為什么忽然放棄將她送入宮中,轉(zhuǎn)而將她許配給九皇爺當(dāng)皇爺夫人,但不是嫁給莫言,其實是誰都沒相干。當(dāng)下的她,只求爹再給她一次機會。 要是她能從莫言的眼中看出丁點情意,她便甘心情愿披嫁衣。 「好?!拐Z休,他低頭呷了口纖羽為他準(zhǔn)備的君山茶,眉宇間積累的疲乏頓時舒緩。茶香味濃,質(zhì)醇厚,屬上品;加上纖羽出色到家的泡茶技巧,這杯茶敢情媲美茶莊的佳品。 徐徐地放下茶杯,莫言睞了始終沒有抬頭的程月缺一眼。她纖巧的肩膀因他的「好」而明顯地瑟縮一下,他敢說她以為他會好言相留……換作從前,他會;可惜他已經(jīng)再不能毫無芥蒂地面對她。 即便她與沁兒離家的事情沒有關(guān)係,他亦不欲再跟她牽上不必要的羈絆。 他的答案,冷漠得是對待陌生人都不可能用上的語氣。程月缺在心里喟嘆。他不是說她可以當(dāng)他永遠的meimei嗎?為了寧沁,他寧可與她這個感情深厚的親人割席。meimei?她卻認為他已經(jīng)把她看成敵人。 程月缺深深吸了口氣,輕描淡寫地細說出她的以后,「回家后,月缺便要下嫁給九皇爺?!贯輳肥莿e人的事情,因為她在答應(yīng)爹的時候已經(jīng)承諾,她會全力協(xié)助他鞏固他的勢力,不再耗費心神在男女情愛之上。 可是,想到自己只是爭權(quán)奪利的棋子,為什么她的心扉會抽搐得徹痛? 她從小就知道,身為宰相千金,她將擁有無數(shù)的不能自已與無盡的遺憾,她不能夠選擇自己的夫婿,更不能為自己的命運嗟怨。要她是兒子,可能還有與心愛的人廝首的可能。偏偏她生成女兒,那只可以權(quán)力斗爭下的犧牲品。 「……言哥哥,你覺得如何?」所以,她不過是等待一個能夠為她扭轉(zhuǎn)命數(shù)的人出現(xiàn)。 莫言的頭微微偏左,眼角瞟向程月缺,立心追蹤她的視線,卻徒勞無功。這次算她技勝一籌,能夠把情感徹底隱藏,不洩露半分半厘。 「很好?!顾孕幕卮?。 很好。分明聽見他的答案,程月缺還是忍不住抬頭。她失神地望向書桌上的蠟燭,原來已經(jīng)蠟炬成堆,她竟仍不想醒來。她就如此執(zhí)著地追尋泡影。 她微斂眸里的悽愴,注視燭光的眼睛愈發(fā)乾澀,方才幽幽呢喃:「也對。九皇爺才貌相全,有權(quán)有勢,的確是爹爹心里的乘龍快婿。」卻不是她的。 莫言伸手揉了揉眉心,語帶不耐煩地催促她趕快進入正題,「月缺,有話不妨直說?!?/br> 多談一句都不愿意嗎?程月缺緩緩地呼出壓抑心肺的空氣,縱然得不到如釋重擔(dān)的舒暢,她仍算偷得半刻的沉靜,足以制止?jié)饬业膫杏伪橛耋w。 接下來,他的抉擇,將決定她們的將來。 「……月缺想知道,如果沁兒jiejie一輩子都不回來,言哥哥會不會再娶?」?fàn)T光不經(jīng)意地在她的瞳里輕晃,淡淡的黃,彷彿是夕陽西下的色彩,填補了她眼底的缺口,提醒著她還不能倒下。 至少,在聽見他的答案前。 「不會。」沒有半分猶豫,莫言俐落堅定地回答。 頃刻,程月缺再沒法支撐沉甸甸的眼皮,她默許淚液宛如小溪涌出未有筑堤的眼框,就這么一次,她想他看見她的軟弱、她的瑕疵。 她無力地咬著薄唇,微弱細小的聲音,因哭泣而變得口齒不清。不過她肯定,耳光的他能夠聽清楚她的每句說話。 「言哥哥……就只看見她對你的愛慕,對別人的視若無睹。」 莫言不禁為梨花帶雨的她怔住。 「月缺?」他試著輕聲叫喚,并從座位上站起來不徐不疾地來到她的身邊。他未見過堅強的月缺流淚。他一直以為,月缺受程宰相的影響,會明白淚沒法解決問題,亦不是宣洩情緒的好法子。 當(dāng)他溫暖的手不著痕跡地落在她微顫的肩頭上,程月缺不顧儀態(tài)地對他怒吼:「不是嗎?難道你不知道,我心里的最想下嫁的夫婿是誰?」 他怎可能不知道,對不? 一雙燃燒著怨憤的眼眸與他的不知所措不期而遇。她再也沒必要為他而壓制自己,甚至她想狠狠的瘋一回,「你知道,可是你仍然自欺欺人,要我們以兄妹相稱?!?/br> 兄妹的道德規(guī)限,根本是她慘敗給寧沁的主因吧? 「你為了她,寧可與我這個相識十年的meimei撇清關(guān)係……多么可笑!她就有這般重要嗎?」程月缺退出了他能夠拘束的范圍,卻未能呼吸自由。從來綑綁她的,也許不是對他的萬縷情意,而是她刻意忽略的固執(zhí)。她不想承認,只有她在傻乎乎地地等待,只有她沉淪在沒法結(jié)果的迷夢中。 「是?!鼓匝坂弑瘧Q地望向她。 為了尊重她,他唯一能做的是向她揭露真實。即便真實是殘酷的。 然而,他沒有細想當(dāng)中的程度是否她足以承受。她霍然按住左胸,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氣,痛苦得仿如被人劍刺心胸,「……言哥哥,沒有她,我會有可能嗎?」這個問題,她不該問。她是知道,有種問題永遠不能掛上嘴邊。 偏偏她想知道。她想在出嫁前,痛得明明白白。 聰明的女人,不喜歡蒙在鼓里的不明所以。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的耳畔只能剩下他的對不起,容不下其他聲音?;蛟S不停重覆,終有一天她真的能夠原諒他??墒?,這刻她沒辦法強迫自己寬恕他。他的說話,像極一柄經(jīng)已刺穿心房的鋒利的大刀,在毫無徵兆下猛然抽出。 莫說這是蝕骨之痛,在大刀穿越心扉時,她就已經(jīng)血流不止。 ------------------------------------------------------------ 樓言 喜歡歡迎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