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陰謀
暝色中,胡亥宛若佇立已久的山巒,他守在趙高病榻邊過一天,卻猶如過了千萬年。 腦海里關(guān)于趙高自盡的畫面仍如索命惡鬼纏繞不去,他堅信,這種狀況他絕對不能再經(jīng)歷第二遍,否則他會崩潰,會發(fā)瘋。 就在當時事情發(fā)生,胡亥記得他所有意志倏忽停擺,他看著趙高脖子上的血痕,回過神來時,他的手里正緊緊抓著那片斷口的陶盤。 后來李銘說那時是他即刻把趙高手里的兇器搶走,所以趙高脖子上的傷口并不致命。 胡亥盯著手里的陶盤看了半晌,四周鴉雀無聲,他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只要受了傷,流出來的血液都一樣是紅的,自己的個性不管再堅強,受了傷都會痛。 他痛,手上的傷在痛,被趙高所牽扯的心也在痛! 就在那個當晚,所有在天水城參與過這場午宴的官員都在最短時間內(nèi)被罷黜,否則就是被貶摘到更偏遠的城鎮(zhèn),這間驛館里干活的侍婢、侍衛(wèi),甚至是廚子,歌妓,全部被帶去長城做苦力。 這間驛館里除了李銘以外,絕沒有第二張熟面孔。 這是胡亥下的命令,他為了杜絕趙高這次脫序的行事外傳,用這種方式預(yù)防著,他之所以還留下李銘,只是因為他還需要一個懂得看臉色的下手。 想當然爾,當胡亥帶著趙高回咸陽城的那天,李銘聽說就因為酒醉失足,落水而亡,但那已是后話。 今天已經(jīng)是趙高昏迷不醒的第三個夜晚,胡亥滿臉憔悴,衣履蹣跚,盯著隨行太醫(yī)替趙高換布換藥,那尚未結(jié)疤的傷口看來就像條丑陋的蛇,盤桓在趙高的頸子上。 太醫(yī)仔細地就診,包扎也自己動手,唯恐胡亥遷怒,所以自己這些天也沒睡個好覺,當他抹去冷汗,預(yù)備向胡亥說明關(guān)于趙高的病情,走到了外頭,驚訝著居然沒看見胡亥。 胡亥已浴著月色走到關(guān)押姬丹的牢房。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姬丹,在趙高出事后,他不止一次過來質(zhì)問姬丹與趙高的關(guān)係,每次姬丹逞強不說,他就用刑,人昏了,就灌補藥讓人醒來,周而復(fù)始,姬丹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可胡亥還是沒有痛下殺手,他顧忌趙高若清醒還會拽著姬丹的事情不放,所以故意不讓姬丹死,卻也不放他走,趙高昏迷多久,他就讓姬丹也不吃不喝,偶爾用清水給人沾唇,還說幾句諷刺威脅的話。 這次他同樣走到姬丹牢門前,他瞪著姬丹半死不活的模樣,還是問了那句:「說出你是誰,并發(fā)誓你絕不再與趙高見面,本公子可以放你走?!?/br> 姬丹前幾天都還會朝胡亥丟出一個鄙夷的眼神,可今天他顯然已經(jīng)撐不下去,他被綑綁的雙手抖了一抖,臉搖搖晃晃只能低低垂著,像是要說話的樣子,卻又使不上力。 胡亥冷眼旁觀,怕這次姬丹真熬不過,就暗暗命人替姬丹解綁,姬丹手上的限制一松脫,整個人就癱軟在地,李銘還想去把人架起來問話,胡亥則是使著眼色讓他退下。 姬丹就這樣渾身傷痕地躺在地上,他緩緩張開眼睛,在半瞇的視線里瞧見胡亥就在柵欄之外同樣瞪著他,于是他倔強地開口道:「嬴胡亥,你真可悲!」 「還敢胡言我先砍了你!」 「下去!」 李銘提刀衝將上來,又被胡亥喝退。 但胡亥卻不搭理姬丹的挑釁。 姬丹用力喘了喘氣,緩慢說著,「只會嫉妒與猜疑的人是天底下最可悲的,你們……你們永遠不會得到別人的真心,因為你們不……不配──」 「你真想逼本公子殺了你是嗎……」胡亥強忍著怒意。 姬丹拼盡氣力大呼:「你怎么不痛快點殺了我?你們殺人從來不需要理由,還在磨磨蹭蹭假慈悲嗎!」 胡亥怒形于色,狠狠踹著牢門兩腳,正想命人再給姬丹上個夾棍一類的刑具,就有個侍婢急急忙忙跑過來,對李銘道:「趙大人醒了,趙大人醒來第一句話就說要見胡亥公子!」 這句話讓胡亥馬上轉(zhuǎn)移了注意力,李銘剛轉(zhuǎn)過身要對胡亥稟告,胡亥正巧與他錯身,急若流星返回房里。 李銘見狀當然跟上,這牢房附近只留下兩個看守的衛(wèi)兵再無旁人。 若除去這身狼狽,姬丹認為此刻萬籟俱寂,蟲鳴點點,實在是一種非常適合夜游的時刻。 他從牢房棚子的縫隙里看著幾寸露出的月光,心里滿腹文思,正想脫口幾句自嘲的詩詞,卻感覺一陣陰風吹來,風息之后,旁邊看守牢房的衛(wèi)兵已然砰通倒地,而在他眼尾,正好瞥見一雙踩著黑色絨布鞋的腳。 「你應(yīng)該承認你是燕國太子姬丹的?!?/br> 這雙黑鞋的主人如此說著。這聲音聽起來竟然似有馀裕,歡愉非常。 姬丹沒去試著要瞧清這人的臉孔,也許他根本一點兒都不想去瞧,他只是依然直直看著寸許月光,彷彿回憶起從前在易水邊與荊軻彈劍話別的氣概。 「燕太子丹老早就死在城墻上了?!?/br> 「你如果承認自己的身份,就會讓自己死的更有價值,到時候趙高就會因為你的死訊,更堅定為祖國雪恨的意念?!?/br> 姬丹冷笑道:「不必說的那么好聽,你若是沒有私心,又何必費心控制子堯?!?/br> 他身邊所謂的妻兒都是這人安插的角色,每次端給趙高吃的飯菜全加了能夠迷惑心智的毒藥。 那人發(fā)出了可惜的喟嘆聲,「我以為你能理解我的用心,你到死前還念念不忘的,不正是對秦王嬴政的怨恨嗎?是我?guī)椭四?!?/br> 「是嗎?」姬丹嗤笑著,「現(xiàn)在你也是來幫助我?」 「當然,我有個一石二鳥的好計策?!顾庪U笑笑,「我能幫你脫離rou身上的苦痛,更能幫你覆滅秦朝。」 這時候姬丹終于轉(zhuǎn)過頭去看他,他看到的是濮陽先生。 他看著濮陽先生臉上的狡詐,恨聲道:「怎么會有人能笑的這么丑陋?」 濮陽先生依然一派間適,「別忘了是我讓你復(fù)活的,你能再與趙高見面全是歸功于我,否則你就只是一把腐土,或許還被挖去抹在秦王的長城上!」 聽到這話,姬丹發(fā)出了野獸般嘶吼,憤然作色道:「你還不快殺了我──」 「別急?!瑰ш栂壬紫律眢w,斜斜睇著姬丹,「你不都死過一回了嗎?這次也不會太痛的……」 姬丹只覺得恍惚間,有雙深黑色的手掌覆蓋住他的眼睛,他先是看不見了,然后聽不見,最后說不出話。 身體還是躺著,可四周死寂一片,他這時想起的不是父母,不是國仇家恨,而是趙高。 臨死前,他聽見趙高清醒的消息,不曉得他是否安好。 他是他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若不是因為對嬴政的深深怨念被濮陽先生利用,他姬丹又何苦從黃冥之中醒來,繼續(xù)這亂世未完的冤仇! ──子堯還是跟從前一樣感情用事呢。 ──但愿你莫要怪我。 姬丹的點點滴滴,隨著飄散到空中的塵土瓦解,那些無人可解的悲愁,就在這個無聲的夜晚黯然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