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瞥了一眼濮陽先生方才走出的坐席，正是在一張紗簾之后，在紗簾掀起的一角，還能看見地面上擺著數(shù)罐乘裝清水的陶甕，陶甕里頭水位高低不一，旁邊還倒插著一柄舀水的調(diào)羹。

    這下子趙高終于知道那擊甕扣瓦者必是這位濮陽先生，臉上不禁露出傾慕之情。

    他對濮陽先生道：「先生獨(dú)居在此？」

    濮陽先生且笑道：「老夫無法適應(yīng)塵世蕭蕭，也只好在這里當(dāng)個默默無聞的平頭百姓了。」

    「先生太自謙了?！辜Уw高道：「子堯，我聽說你在嬴政手下當(dāng)官?！?/br>
    趙高頓了頓，才慢慢回答著，「是?！?/br>
    姬丹好似知道趙高的躊躇，只是嘲諷道：「事過境遷，只要天下百姓過的好，那些過去的仇恨我可以淡忘，不過如今看來，嬴政的治國手段實在不比當(dāng)年高明多少?！?/br>
    趙高當(dāng)然知道姬丹一口一句嬴政，正是因為姬丹心里不愿與百姓一樣稱呼他為皇上，顯然，身為燕國太子的驕傲在姬丹身上并未因時間而流逝。

    「關(guān)于我在朝廷當(dāng)官的事，我有我的想法?！冠w高努力想解釋，只不過眼神瞥了濮陽先生一眼，就不再多說。

    姬丹心領(lǐng)神會，「其實濮陽先生會幫助你的，不，該說是幫助我們！」

    「幫助我們？」趙高不解姬丹語里隱隱的激動。

    姬丹點頭道：「子堯，我知道你不是個貪戀權(quán)勢之人，你之所以攀附朝廷，其中的用意，大哥我不需要你明講就能明白?！?/br>
    「我──」趙高心里又是感激，又是訝異，數(shù)度哽咽。

    「別急。」姬丹安撫著趙高的情緒，沉聲道：「你在咸陽受了多少委屈，我都知道，子堯，你不會白白犧牲的，我燕國上上下下數(shù)百萬條性命也不會甘于犧牲！」

    趙高心里一急，忙道：「丹大哥你有何打算？」

    可是姬丹沒有回答他，只是把視線放到了濮陽先生臉上。

    濮陽先生此刻依然是筆直地站著，他蓄著白鬚，面上皺紋若有若無，看來四十好幾，可是他全身發(fā)出的風(fēng)范，趙高甚至可以在濮陽先生的目光里看出年輕人的精明與年長者的智謀同時雜揉。

    他們的對話持續(xù)了很久，席間，濮陽先生端出他以甘泉釀成的美酒招待趙高，趙高飲了一杯，頓覺胸中鬱結(jié)全無，不由得多飲幾杯。

    待月上梢頭，趙高還想多聊片刻，濮陽先生忽然低聲道：「看來是有人來尋子堯兄弟了?！?/br>
    趙高只聽見不遠(yuǎn)處好像有人在叫喚著「趙大人──趙大人──」一類的稱呼，心里直覺必是胡亥派來找他回去，只是想起今早與胡亥鬧僵的關(guān)係，不知如何收拾，乾脆決定在姬丹這邊再躲幾天。

    姬丹卻道：「現(xiàn)在正是關(guān)鍵時刻，你莫要引起胡亥懷疑，回去吧。」

    趙高思忖了番，覺得不無道理，又記起剛剛從濮陽先生那里聽見的諸多計策，于是也只好默默嘆息著，走出了這間小屋。

    屋外，趙高離情依依，回首對他道：「丹大哥，我該去哪尋你？」

    姬丹輕笑道：「我就住在天水城里，距離你下榻的驛站不遠(yuǎn)，你若無事，盡可來找我。」

    「知道了?！?/br>
    接著說幾句珍重話后，來找趙高下落的侍衛(wèi)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座沙洲，他急急跑到趙高面前跪下，心急如焚道：「還請趙大人快跟卑職回去，否則公子他──卑職一家老小就不保啦?！?/br>
    趙高無意為難，只覺得胡亥無聊透頂，正打算騎上侍衛(wèi)乘來的馬匹，姬丹指著一邊的車廂，道：「天晚了，坐車吧，著涼不好?！?/br>
    于是那侍衛(wèi)就忙著把巒轡套上，匆匆向姬丹謝過就駕著車帶趙高離開。

    車上，趙高反覆思索，唯恐這侍衛(wèi)把他此行的下落告知胡亥，于是便從車?yán)锾匠鲱^來，塞了幾把銀兩到那侍衛(wèi)手里。

    「就說我在城外游蕩就好，其他的不要多言?！?/br>
    「卑職明白?！顾障裸y兩，專心地駕著車，就在趙高重新坐回車廂里，他的兩眼忽然發(fā)直，還閃著妖異的紅光。

    紅光一閃而逝，隨后他又變回那名擔(dān)心妻小被胡亥處死的可憐侍衛(wèi)。

    趙高回到驛站時是被冷醒的，他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忽然感覺身上有一陣寒風(fēng)吹來，讓他莫名驚醒。

    就在他張開眼睛，就發(fā)現(xiàn)他的坐車已經(jīng)回到驛站，而眼前正是因為胡亥掀開了他坐車的簾子，才讓晚上寒冷的夜風(fēng)灌了進(jìn)來。

    胡亥看著趙高睡眼惺忪，嘴里只迸出兩個字：「出來?！?/br>
    趙高默默無語，雙腿還因為蜷曲在車廂里睡著而被壓的有些發(fā)嘛，一時之間站不太穩(wěn)。

    「站好?！购ビ直懦鰞蓚€字。

    聽見這些毫無感情的口吻，趙高居然無端怒從中來，就在旁邊做了一揖，賭氣般道：「下官遵命！」

    胡亥用眼角看他，面色嚴(yán)肅地當(dāng)先走回房里。

    趙高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胡亥身后五、六步外，直到胡亥首先進(jìn)房，沒有關(guān)門，趙高跟著踏進(jìn)門檻，就看見胡亥等在門邊，待趙高走進(jìn)，便對門外大喊：「都滾──」

    然后「磅──」的一聲巨響把門給甩上。

    太好了，多么宏亮的命令。趙高心想，這下不僅連驛站里的侍婢侍衛(wèi)離開了，連月亮上的玉兔、吳剛大概也滾的遠(yuǎn)遠(yuǎn)的。

    門關(guān)上后，趙高覺得屋內(nèi)挺沉悶，有些不能呼吸。

    胡亥就坐在榻上，自顧自寬衣解帶，直到剩下一襲單衣，才對趙高開口道：「餓嗎？」

    趙高呆呆望著他，回應(yīng)，「不餓。」

    「渴嗎？」

    「不渴?！?/br>
    「睡吧?！拐f完，胡亥就坐上了床。

    趙高聽完胡亥最后這四個平淡無奇的字后沉默著，他覺得不對勁，又不能說出哪里不對勁，只是磨蹭著把外衣給脫了，鞋襪也給脫了，然后慢慢上床就寢。

    只不過他的頭才沾枕，胡亥就轉(zhuǎn)過身來把他死死抱住，趙高心里本就預(yù)料胡亥可能會對他折騰一宿，正猜想胡亥這下子終于現(xiàn)出原形，卻沒想到胡亥除了抱著他，沒有再動。

    這樣被胡亥擁抱的姿勢不知過了多久，連趙高都覺得身體有些酸麻，忍不住想扭動，就聽到旁邊聲音低低傳來：「別動?！?/br>
    「……這樣子下官睡不著。」趙高終于抗議，只是他沒發(fā)現(xiàn)他最不平的其實是胡亥過份壓抑而顯得有些無情的簡短命令聲。

    久久，趙高才聽見兩個字：「別走?！?/br>
    別走？

    趙高心里一愣。

    ──這是什么意思？

    為什么胡亥要用這么低沉而嘶啞的聲音對他說出這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