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迷信
早朝,胡亥精神抖擻去向父皇秦始皇問安。 始皇帝今年四十九,從四年前巡視北方,自上郡回到咸陽,原本拖泥帶水的舊疾似乎正漸漸改善。 有史以來獨掌天下大權的皇帝端坐其上,睥睨地看著他的臣子,雖然他臉上的皺紋已經(jīng)深刻,卻抹滅不掉身上絕無僅有的霸氣。 胡亥當然知道自己父親的英勇,正是多年來的汲汲營營才讓秦朝擁有這一片恢弘的景象,所以當他跟大臣們一同膜拜這位偉大的皇帝,他的心里比其他任何人都還要充滿嚮往。 若是始皇帝曾愿意仔細看看他這位幼子,他也許會發(fā)覺胡亥的身上或多或少帶著與他年輕時相仿的傲氣。 可惜他是開創(chuàng)帝制的第一人,卻也與接下來的朝代君皇一樣忽略了所謂的天倫之情──那本該建立在最尋常的情感上,卻因為宮廷里諸多無可避免的紛爭而被完全忽略。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始皇帝就在眾臣的高呼聲中擺擺手,用高傲的語氣道:「眾卿平身?!?/br> 眾臣躬身道:「謝皇上──」于是每天的早晨都從這些口號開始。 其實今天始皇帝的心情并不很好,胡亥可以從父皇略顯焦躁的眉宇中窺探一二,只是在誰也沒有得知結論前,他不敢妄言。 他知道,那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總會有不少自詡忠良的臣子搶著去做。 果不其然,上卿蒙毅往前一步,手執(zhí)笏板,對始皇帝秉告道:「匈奴盤踞河南日久,家兄蒙恬率命北伐,自陰山一帶亟需修整,臣懇請皇上增兵十萬?!?/br> 始皇帝聞言蹙起眉頭。 丞相李斯聞言道:「莫說十萬,就是五千也萬萬不可?!?/br> 蒙毅語氣頗為不滿,「丞相何以多加阻攔?」 「啟稟皇上──」李斯不予理會,逕自對始皇帝道:「皇上修筑長城圣令既下,正是用人之際,何況先前南征百越耗損甚鉅,人力已然空虛。」 朝野間自然知道丞相李斯與蒙恬、蒙毅二位兄弟之間有過嫌隙,后宮嬪妃尚且都為一夜臨幸而爭寵,朝廷掌權的勢力大小又豈是女人間的鉤心斗角而已。 始皇帝睨著殿下臣子,正想下令,卻聞胡亥出聲道:「父皇,兒臣有一計?!?/br> 「說?!?/br> 「本朝初創(chuàng),百廢待興,有宵小伺機而動,皆因天威而俘,若將其遷往河套一帶刑以勞作,一來可填補人力不足,二來可節(jié)省牢獄開銷?!?/br> 「公子所言不失良計,卻忽略了一件要事?!姑梢憬乜诘溃骸溉绱她嫶蟮淖锩駭?shù)量,若非有規(guī)模管理,恐怕有所缺失?!?/br> 胡亥微笑道:「只要增設郡縣,差遣官員管理便可無礙?!顾麑κ蓟实酃?,「何況河套一帶前可窺探匈奴,后可抵御百越,若以此為契機在當?shù)卦鲈O郡縣,有利無害?!?/br> 始皇帝聽了點頭稱是,準奏,又道:「押解犯人尚須一職來辦?!?/br> 胡亥請命,「兒臣認為中車府令趙高可擔此任。」 「趙高?」始皇帝顯然對這姓名并不陌生,「此人雖然伶俐,卻從未擔此大任?!?/br> 「兒臣愿為監(jiān)軍。」胡亥拱手再拜。 于是始皇帝批準之,任其二人即刻著手準備。 其實胡亥從來也不曾參議過政事,就連早朝也時常缺席,朝野間似乎都明白這位年僅十八的皇室公子吊兒郎噹的性格,所以有關那些權力傾軋的手段在朝議之后根本不會找胡亥商量。胡亥自己也清楚,若非早晨在自己懷里的男人拼命用一堆理由說服自己快點離開,又說成那樣義正嚴詞,他也不會入宮淌渾水。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種亙古不變的道理他在尚未懂事的幼年就已經(jīng)見識過,如今他怎會犯這種錯誤? 只是男人雖然嚐起來美味,名義上好歹也是他的老師,那些莫名其妙該固守的禮儀,追根究柢,還是無法避免的。 「上卿大人,為何不見公子扶蘇?」 胡亥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與蒙毅談論。 蒙毅見胡亥就在不遠處,于是低下頭,小聲在老臣的耳邊嘀咕幾句,胡亥似乎聽見幾句「食客」、「議事」之類的詞匯,就意興闌珊地走出了宮門。 顯然,這位上卿大人十分維護主子的安危。 他怕別人家的瘋狗去咬他的主子,卻沒有記起自己不過也是一條咬人的狗罷了。胡亥笑笑,然后走出這個過于沉悶的地方。 蒙毅領命去軍火庫監(jiān)造宮弩等武器,遠遠望著胡亥,本來要請兵十萬卻只有弓弩馳援,他對胡亥就更沒好臉色。 他開始懷疑為何從來耽于逸樂的公子胡亥卻在今朝敢于參議政事。 但胡亥只是看著他,露出詭異的淺笑,就匆匆返回府邸,行至半路,座轎便被內侍攔住,重新回到宮內,只是這次并非大殿,而是祭堂。 始皇帝虔信五行,更在意終始之說,而且十分崇敬鬼神,他在宮中建造了一座祭拜的殿堂,還興建一座巨大祭壇以昭誠心。 戰(zhàn)亂以后,百姓冀盼心靈上的歸屬,鬼神之說已然佔據(jù)他們純潔的想法。 胡亥深刻體認到這無疑是種很好的統(tǒng)治手段,若利用得當,那些虛無縹緲的存在會比戰(zhàn)士手中的武器更有價值。 祭堂在宮中就佔了百頃地,旁邊,有座高聳宏偉的塔樓作為觀星之用。 胡亥一到這里便對于即將面對的消息大致有譜。 只聽占星官跪在始皇帝面前,伏首道:「昨夜子時,臣夜觀星象,發(fā)現(xiàn)東郡有光落下,便派人去探,至方才已有回應?!?/br> 始皇帝雙眼彷彿發(fā)出亮光。 看來始皇帝一早就已得到消息,只是并不準確,他正等著占星官繼續(xù)解釋,卻遲遲沒有下文,不由的有些發(fā)怒。 「何事快報!」 「臣……臣不敢言……」 始皇帝拍桌而起,「快說──」 占星官顫抖著道:「……探子取回一顆巨石,似是天外之物?!?/br> 皇帝喜道:「快呈上來!」 便見兩人合力抱來一顆大石,石上紋身斑斕,隱隱含有數(shù)枚文字。 皇帝端詳片刻,「這上頭的字看似古文?!?/br> 上古時期的甲骨文獻都還在祭堂里的堆著。胡亥也悄悄看了巨石幾眼,只見石面光滑平整,發(fā)出透亮的淡淡光輝,至于其上的圖紋,若要說成字,恐怕也需一番穿鑿附會的功夫。 占星官忍不住沉吟片刻,選了個最保險的說法,「臣還需要跟祭師們詳細研究,開壇祭祀,才能竊得天聽。」 天聽? 這兩個字足以讓這位崇尚鬼神的皇帝變得興味盎然。 「既是如此,方才又何故不敢言明?」 「昨日在巨石尾巴夾帶的紅色光影,讓臣……讓臣唯恐不祥?!?/br> 胡亥想起史官說過,秦王嬴政七年,當年某夜北方出現(xiàn)紅色彗星,由北而東。這年,朝中重臣蒙鶩戰(zhàn)死,夏太后病亡。 兩年后,嫪毐作亂,與秦王戰(zhàn)于咸陽,最后車裂嫪毐,秦王將其門下食客全部逐走,是日彗星復現(xiàn)。 如今,這塊夾帶紅色光影現(xiàn)身的巨石是否又會給秦朝帶來什么衝擊? 見皇帝面色一沉,占星官頻頻逝汗,胡亥心底輕松,臉上倒是表現(xiàn)的很凝重。他既然已答應他那位「老師」要好生學習,他似乎就該盡些本分。 「父皇,兒臣以為,應該即刻開壇,命占祭求得天聽,本朝朝野上下應沐浴凈身三天,齋戒茹素,以表至誠?!?/br> 皇帝看向這位年輕的孩子,點頭稱是,呵呵笑道:「看來吾兒已大有長進。」 「多謝父皇?!?/br> 「趙高教的不錯?」 「是?!购ス笆?,垂首道:「老師教導的好。」 然而這時誰也沒有瞧清胡亥面上曖昧不明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