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巨鷹的出現(xiàn)昭告著沙漠已然進入尾聲。隔天早晨,大片草原終于取代了一望無際的沙地;到達北赤脊河時,我們還剩一點水,其他皮袋則裝著從仙人掌果中榨出的紅色汁液。 我將行囊卸下,將水袋重新裝滿后,在附近弄了個簡易防御法陣;這依然要感謝地精的魔法石──他跟著巨鷹遠去,留在營地的背包則理所當(dāng)然加入了我們的行囊中;我甚至在他的包里發(fā)現(xiàn)魔鎧蟲皮! 魔鎧蟲,一種稀有的魔界原生種,外號法師剋星,牠的外皮能讓大部分魔法失效──在發(fā)現(xiàn)它的功能后,精靈理所當(dāng)然地將它收進自己的衣服里,彷彿他只是撿回自己不慎掉落的東西。 得罪一個黑法師不是聰明人會做的事,但既然我無力阻止,最好還是識時務(wù)點。 我將魔法石放定位,將法陣完成后回到河邊。將沾染厚重灰塵的斗篷解下后,我抬起頭,望向我的精靈旅伴。 特蘭薩正泡在河中,身上未著寸縷。白發(fā)濕漉漉地貼伏在小麥色的頸背上,線條優(yōu)美的肌rou映著水光;從側(cè)臉能看見他半闔的長睫,以及順著臉龐滑落的水珠,看起來漂亮又色情。 除去睡覺時間,現(xiàn)在可能是精靈最毫無防備的時候。我仔細(xì)確認(rèn)過,沒有弓箭和任何一把飛刀或匕首,鑲著獸牙和詭異藥水的皮繩也被取下,現(xiàn)在的他只是個美麗優(yōu)雅的精靈──我忍不住走向他,腦子里盤算著能拉短我們之間距離的話題;正要開口的時候,有什么東西貼著我的右肩飛過。 我的微笑頓時凝固在臉上。 精靈好整以暇將手中的弓放回河邊的草叢,末了不忘對我投以輕蔑的眼神──圣光在上,我根本沒看清他是怎么射出那一箭的! 我轉(zhuǎn)身看向身后,一隻豺狼的尸體躺在地上;那只箭穩(wěn)穩(wěn)插在上頭,彷彿在嘲笑我的愚蠢。 「這下午餐有著落了?!刮亦哉Z。 過了河后,就進入了刺脊林地的范圍。 樹木開始多了起來,它們有著細(xì)小的葉片,在乾燥的草原上昂然矗立著,將陽光切碎灑落,不時有清脆的鳥鳴響起,點綴在清新的空氣之中。 然而,陰森的氣息卻不知不覺籠罩了這明亮的大地,像是被摻上黑暗隱喻的童話,散發(fā)著不詳氣息。 這地方有些不對勁,牧師的直覺這樣告訴我。 特蘭薩突然停下了獵豹。他舉起弓搭著箭,卻遲遲不攻擊;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驚訝地睜大眼睛。 遠方,一縷烏黑的煙霧凝聚成人形,眼睛的位置泛著血紅色的光。 是死靈! 我施了個防御術(shù),念了一段凈化咒;死靈發(fā)出類似回音的嗡嗡聲,消散在空氣之中。 還好那只是剛形成不久的型態(tài)。我暗自松了口氣──然而,終于派上用場的喜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娜塔突然激烈地掙扎起來。 還沒反應(yīng)過來,特蘭薩一把扛起我的腰,將我拋向最近的樹梢。 ──圣光在上,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安然降落,代價是腹部的瘀青和快被嚇停的心臟以及掛在樹枝上尖叫的可悲模樣。 「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我衝著他大叫,下一秒蛇一般的枝條就竄上我的腳踝和手腕,把來不及閃避的我緊緊綁在樹上。 身體永遠慢大腦一截,法系職業(yè)的悲哀。我死命維持上半身的防御罩,不讓藤蔓有機會爬上我的脖子;那糾纏不休的土色植物看起來像樹妖──既然連死靈都出現(xiàn)了,有樹妖這種低等魔物也不意外。 精靈正忙著拯救他的獵豹。他敏捷地躲過樹妖的攻擊,身體柔韌地伸展或屈起,一面抽出腰間的匕首比劃;纏在娜塔身上的藤蔓紛紛掉落,他吹了聲長長的口哨,朝著娜塔屁股踹了一腳。 獵豹大吼一聲衝了出去,轉(zhuǎn)眼間不見蹤影。 我心底隱隱感到迷惑。這不像樹妖的習(xí)性,樹妖應(yīng)該更加敏捷難纏,它們的本體在地底,僅僅割斷那些枝條不可能有用;并且他們會將獵物往地下拖,從不往高處攀爬,只是因為長得像樹枝所以被稱為樹妖──那這見鬼的在樹上以及我身上蠕動的是什么東西? 「這玩意怎么也砍不完!」特蘭薩轉(zhuǎn)身跳上我附近的樹枝,「人類,想想辦法!」 「圣光在上,我是個牧師!」我不可置信地大叫:「你難道還指望我弄個復(fù)合石化術(shù)出來嗎?」 「無用之徒!」精靈咒罵出聲。 圣光在上,你自己還不是對付不了! 「火柴!我的腰包里有火柴!」我衝著他大喊:「你必須……」 雖然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這句話我沒講出來。精靈已經(jīng)來到我身旁,他靈巧地閃過藤蔓的攻擊,從我的腰包中翻出火柴在某一根枝條上劃開。 火焰驀地燃燒起來,藤蔓痛苦地扭動著,很快就松開了箝制;幾截尚在掙扎的枝條抖動著茍延殘喘,像壁虎斷裂跳動的尾部,我伸長手,拾起一段焦黑的尾端仔細(xì)研究。 「看起來是樹妖沒錯啊……」我喃喃自語,順著粗壯的藤蔓源頭看過去,接著驚訝地張大眼睛。 被刀砍斷的斷面平順貼著樹干。那是一截被切斷的樹妖枝條,照理說應(yīng)該失去活動力的部分,卻仍像與本體相連般富有動力及攻擊性──這會兒它又開始緩緩蠕動,彷彿被什么喚醒一般,簡直像個樹妖版殭尸。 「這是邪惡的黑魔法!」我嚴(yán)肅地說:「很不常見,但理論上,不是只有具有智慧的生靈能被轉(zhuǎn)化為不死生物……」 「顯而易見?!固靥m薩嘲諷地說:「喪尸不就是人類變成的嗎?」 我憂鬱地閉上嘴。但緊接著,我明白了精靈說出這句話的原因──在不遠處的地上,躺著一具腐爛的喪尸尸體。 后來,我們又遇見了一些尖嘯鳥、殭尸樹妖和血蝙蝠;隨著深入森林,這種低等魔物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前仆后繼的不死生物。 真正的、我們熟悉的不死生物。 骷髏、殭尸、女妖、死靈,它們不斷從遠處的小屋里向外擴散。那些不死生物的生命力不強,行走一定距離后就化為林地上一具具真正的尸體;但在那之前,它們看起來還挺有精神的,發(fā)現(xiàn)了新鮮的rou──也就是我們,它們一個疊著一個,發(fā)出興奮的叫喊,邁著巍巍顫顫的腳步推擠而來。 我坐在樹枝上,看著那一片欣欣向榮的死物,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誤入了黑暗之神的領(lǐng)地,又或者這是光明之神特地派來證明我的用處以改變精靈對我的看法的溫馨橋段。 我轉(zhuǎn)頭看一旁的特蘭薩。他背上箭筒里的箭矢一下子就少了三分之一,等會回收肯定是件大工程;一想到又要被精靈逼著清倒勾上的血rou,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就收拾殘局來說,法師還是最方便的職業(yè),弓箭這東西早就落伍了。 「你這樣殺不完的?!刮艺f。 特蘭薩仍在射箭。抽箭、拉弓、爆頭一氣呵成,毫不理會我的勸阻。 「它們的數(shù)量肯定比你的箭還多。」我繼續(xù)說:「我們應(yīng)該走近一點,看看是怎么回事?!?/br> 「然后?」 「然后看看該怎么辦……」 精靈發(fā)出不屑的嗤聲,似乎看透我的心虛。圣光在上,這應(yīng)該讓專業(yè)的神圣法師去做!我只是個小小軍牧,連凈化儀式都沒做過幾回,就算找到源頭又能怎么辦呢。 我心中隱隱有些不安,看這樣子大賢者恐怕兇多吉少,傳聞他長期醉心研究神器和古籍,攻擊魔法早就退化到學(xué)徒的程度。 「我覺得我們最好最好小心點?!?/br> 我說。特蘭薩抽空扔了個「廢話」的白眼過來。 「屋子里可能有個裂口,」我繼續(xù)說:「連接著一個墓xue還是異世界什么的,那些鬼東西透過裂口從那里爬出來。」 教科書上總說不死生物是邪惡的黑法師弄出來的。他們施法讓死人復(fù)活,或是從渾沌虛空中召喚黑暗生物;至于混沌虛空具體是什么,書上的說法是這樣:黑暗邪惡聚集之地,潛伏于異界,與邪惡之物連結(jié);吾人向善之信仰堅定,故無法看清,然不可否認(rèn)其存在于世。 我到現(xiàn)在還搞不明白,事實上我總覺得那些寫書的老傢伙大概也不是很懂。 特蘭薩終于放下了弓,似乎終于承認(rèn)這些傢伙是殺不完的;他專注地盯著前方,身體像弦一樣繃緊,然后猛地一放,像隻箭疾射了出去。 ──這傢伙衝進戰(zhàn)場都不先說一聲的嗎?身為治療者我嚴(yán)厲譴責(zé)這種行為! 我趕緊在他身上放了防護法術(shù),但那一點用也沒──特蘭薩自從拿到那張蟲皮就再也不離身,充分展現(xiàn)他對魔法以及圣光的不信任;我只能狼狽地爬下樹,并對著前進路線上的殭尸詠唱圣光。 特蘭薩邊打邊跑,我眼睜睜看著他從一個殭尸的頭跳上另一個;殭尸發(fā)出怒吼,使勁揮掌打掉了他旁邊倒楣同伴的頭。精靈就這樣一路踩著別人的頭前進,沒多久就跳到了小屋上頭。 他真是個優(yōu)秀的戰(zhàn)士,不過一點團體概念都沒有!我靠著圣光術(shù)慢慢清出一條路來,但不死生物實在太多了,到最后我索性靠防護罩和治癒術(shù)強行突破,還好殭尸行動不太敏捷,死靈和女妖的法術(shù)攻擊我也還撐得??;免不了割傷流血,但我想我應(yīng)該開始習(xí)慣這些皮rou傷。 隨著小屋越來越近,我?guī)缀跏潜荒切﹤砘锿茢D著前進。隔著圣光它們對我張牙舞爪地咆哮,我的法術(shù)消融它們的身體,但這些死物不會因此而卻步;它們前仆后繼涌來,本能驅(qū)使它們不顧一切撕碎我的血rou,那些嘶啞的嚎叫隱沒了我念禱文的聲音。我強壓下內(nèi)心的恐慌向前奔跑,我能感覺到殭尸腐爛的血rou拍打在我身上,尖銳的骨頭劃過我的手腳和背脊,終于其中一個越過圣光拖住我。 禱文已到最后一個音節(jié)。一隻手抓住了我,將我拽上屋頂。 我緊緊攀住屋簷瓦片,長長吁了一口氣。望下底下密密麻麻的不死生物時,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那看起來真夠噁心的。 「里面有一個瓶子,里頭紅色的液體灑了一地,他們從那上面爬出來。」特蘭薩面無表情地指指屋子,一面不時給試圖爬上來的傢伙們一箭。 看來在我忙著不被殭尸啃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從窗戶翻進去繞一圈又翻出來了。 「噢……」 瓶子。紅色液體灑出來。不死生物。嗯,一點頭緒都沒有,那是黑法師和白法師之間的事,不是我的…… 「然后?」他問,居高臨下地睨著我,嘴角邊扯出了個譏諷的弧度。 也許精靈說出來的「然后」和「你這無用的蠢貨」是同個意思,反正我是這樣理解的;但我承認(rèn),此時再也沒有比這更適合我的形容詞了。 「然后……然后……我們進去,我試著念念禱文,然后我們看看能不能把地板擦乾凈?!刮仪桶偷卣f。 「我們?」精靈挑眉看著我,我不敢相信地瞪著他。 「圣光在上,我是個牧師!」我忍不住大叫起來:「有人這么對待牧師的嗎?你這冷血的──」 「你,」他打斷我的話,「在這待著,我進去找線索?!?/br> 「噢?!刮议]上嘴。 精靈沒再理會我。他流暢地翻身而下,一腳踹開擠在窗口的喪尸,一下就消失了蹤影。 沒過多久,屋子里傳來此起彼落的怒吼及慘叫。 我簡直可以想像里頭的腥風(fēng)血雨了,他真是不死生物……不對,所有敵人的噩夢,還好不包括我自己。我百般聊賴地坐在屋頂上,不時用圣光術(shù)照照那些試圖爬上來的傢伙們,等待時間過去。 特蘭薩很快就翻了上來,丟給我?guī)妆緯?。我不抱希望地朝他丟了幾個防御術(shù),禱文還沒念完他就隱沒在窗戶之中。 我低頭看那幾本破爛的書,上頭還殘留著腐rou和血。 看起來大賢者有記錄每天生活的嚴(yán)謹(jǐn)習(xí)慣。那分別是日記帳本和收集筆記,日記本上最后的筆跡停留在二月一日,上頭以花體字寫著一段文句。 杰克?克特拉?切爾前來會見。收購:圣水晶、迷魂草,出售:空間戒指、石化咒符、魯古花。 我抬起頭看著屋頂,上頭長著枝條捲曲的植物。那是魯古藤,元素魔法珍貴的施法材料,有著攀向高處的習(xí)性;一株古魯藤只會在頂端開出一朵花,而現(xiàn)在藤蔓最尾端只剩一截斷莖。 我打開帳本翻閱。杰克?克特拉?切爾似乎是一個古物商人,大賢者的帳本里有不少和切爾的交易紀(jì)錄,但沒有二月一日的交易,里頭的紀(jì)錄只到前一天;也許大賢者在交易前就已發(fā)生意外,導(dǎo)致這筆帳沒有完成。 「杰克?克特拉?切爾……」我喃喃復(fù)誦,總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 有什么黏糊糊的東西撞到我的手。我抬起頭,看見一顆滾落中的殭尸頭顱;緊接著,一隻沾滿血污的手攀上屋簷。 我趕緊后退。正要念誦圣光術(shù)的時候,精靈翻身躍了上來。 「沒有了?!固靥m薩說。 「沒有其他東西嗎?法器,或是神器……」 「你何不自己去看?」特蘭薩沒好氣地說。 我失望地垂下眉毛。想想也對,我還能期待看到什么上古神器呢?這里應(yīng)該早就被搜索過了,大賢者離奇失蹤,法師公會不可能不派人來查;倒是這些不死生物,教會那邊沒有人想來處理一下嗎? 這樣想著,我卻連通報教會也做不到,畢竟比起這些不死生物,他們可能更想優(yōu)先處理我。 我朝著精靈翻開日記?!改憧催@個──他說他預(yù)定和杰克?克特拉?切爾做買賣,但自這天以后,就沒有下文了?!?/br> 精靈沒說話,他正專注地眺望遠方。 「我們可以去打聽那個切爾的消息?!刮依^續(xù)說:「也許他知道些什么……哇喔!」 視野倒轉(zhuǎn),失重感伴隨暈眩襲來。等我終于意識到自己正掛在精靈肩上時,我已身處屋子周圍的不死生物中;喪尸怒吼的臉掠過眼前,腐臭味撲鼻而來,而我甚至還沒施上防御術(shù)! 我趕緊念禱文,手中的法杖卻在這時突然被抽走。 「閉嘴!」精靈說。 「圣光在上!你不要命也不要拖我下水……啊啊──」 精靈跑了一會,攀上附近的樹梢后就將我扔在上頭,無視我因疼痛發(fā)出的呻吟,將法杖甩到我身上。 「你敢念咒就試試。沒聽見同類的叫喊嗎?」 「什么?」我爬起來側(cè)耳傾聽,什么也沒聽見,但我看見了遠方此起彼落閃爍的白色與金色光芒。 大規(guī)模的圣光術(shù)與防御魔法。依照這陣勢來看,極有可能是教會的人! 特蘭薩跳下樹,我七手八腳爬下去,跟在他身后死命狂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