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可不可以……騎車來我家找我?我……想吹吹風(fēng)。」 接到你的電話以后,看了一下手機時間,居然才清晨五點多。我著急地換了套衣服,外面天剛亮,很怕被父母抓包,詢問我這時間點忽然出門干嘛,只能躡手躡腳地走出家門。查了一下路線,驅(qū)車前往你給我的地址。到你家樓下時,精神還有些恍惚,傳了訊息給你,很快你就打開家門走了出來。 不曉得是你本就臉色不好,還是你恰巧站在路燈下的關(guān)係,你面容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眼角帶著不很明顯的淚痕,紅著的眼眶卻讓你的脆弱清晰可見。第一次看見你這種樣子,好想問些什么、想安慰你幾句,可那被我刻在心上的句子隨即冒出來阻止我──我不想跟任何人太好──深怕自己又再次越界、怕自己會再次被你給推得遠遠的,我沒勇氣多問,只是把安全帽遞給你。 「你想去哪里?」我問。 你帶上安全帽,坐上機車后座,停頓了下才回:「我不知道……」 你的語句帶著nongnong的鼻音,太過明顯了,或許是你想掩蓋也掩蓋不了。 深呼吸,心疼的感覺讓我紅了眼眶,可我卻不敢釋放眼淚,只能用故作輕松的語調(diào)開口:「那就隨便兜風(fēng)就好了,你抓緊一點哦?!?/br> 我們就漫無目的騎了好一會兒。 「其實我有想去的地方……」直到你說了這么一句,我才停下來。 我疑惑著你為什么不早點說,卻又不敢問你,只是低聲應(yīng)了句:「哪里?」 然后你告訴我你想去的地方,我愣了愣,一瞬間不知道該回什么話。 「可以載我去嗎?」 你問,而我怎么可能拒絕:「好。」 查了一下路徑,你拿著手機為我導(dǎo)航,我們騎了好一陣子,才終于到了目的地。 下了車,我看著你輕聲開口:「你自己進去嗎?」 你點點頭,「嗯?!?/br> 到了那里已經(jīng)六點多了,沒有睡飽的我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想著所有的可能性。始終想不明白,你的父母明明雙雙健在,在這種時間點,你為何會想一個人來這種地方?等了好一陣子你才終于出來,我看著你不發(fā)一語,只是盡可能地笑得燦爛──如果笑容可以帶給你溫暖就好了,在這冰冷而沒有生氣的地方…… 「可不可以聽我說說話?」 你低聲問了我一句,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見面時候眼角仍殘存的淚痕早已徹底乾涸,眼眶色彩轉(zhuǎn)為平凡的白,此刻的你看來異常平靜,彷彿我一個小時前看到的脆弱,只是我的錯覺。 「……好?!?/br> 我傻了幾秒才回應(yīng)。 「我沒有跟你說過,但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吧,嗯……反正系上什么事情都傳來傳去的。」 「什么?」你沒頭沒腦的起頭,我一頭霧水。 「我是同性戀?!?/br> 你平靜地說,就好像只是在講今天午餐吃什么一樣。 然后你告訴我,這里住著的人,是你曾經(jīng)深深喜歡過的、如今卻已經(jīng)在天堂的,過往的摯友;而今天,是四年前她離開的日子。 你所訴說的,不是個典型的愛情故事,因為這里頭,沒有兩情相悅的美好,有的只有酸楚和傷痛。你喜歡她,她卻只把你當(dāng)成普通朋友;另一個他喜歡你,可你的眼中早已裝滿了別人。 已經(jīng)過份糾結(jié)的情境,偏偏碰上最糟糕的故事設(shè)定:你們?nèi)齻€人,是多年來的鐵三角。 上了高中之后,男孩在某一次和你爭吵之中,得知你喜歡著另一個女孩,他因忌妒心作祟而走偏,把你喜歡女生的事情公開說給同學(xué)聽。你們?nèi)齻€本來就是風(fēng)云人物,混亂的謠言沒隔幾日就傳遍整個校園,明明她沒和你在一起,與你之間的故事卻被傳得天花亂墜,而她,最后因為受不了輿論和父母日日夜夜的羞辱,在一次買醉騎車回家的路途中,完完全全地從這個惡夢中解脫了。 她解脫了,但是你卻因此陷入傷痛的牢籠。你為此住進醫(yī)院,歷經(jīng)數(shù)個月的治療后,癥狀才終于減輕到可以回歸社會,可已經(jīng)殘破不堪的心,根本不可能徹底痊癒……儘管回歸校園時的你已經(jīng)傷痕累累,你卻依然記著她出事以前,你們曾經(jīng)說好要一起讀我們這個系,于是你拼了命地讀書,幸運地考了進來,而在這之后,你茫然地做著別人口中學(xué)生應(yīng)盡的責(zé)任,逼自己好好活著…… 終于把這一切給訴盡,你依舊平靜,好像只是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可我早已淚流滿面。 你看著我這個模樣,居然還輕聲笑了,語氣無奈:「笨蛋……我都沒哭了,你哭什么啦?」 這一刻我完全忘了被烙在心口上的教訓(xùn),只是哭著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啊……」 「我怎么了啦?」 看著你依舊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總算忍不住,半嘶吼地問出卡在心底好一陣子的語句:「你明明很難過,為什么要裝得很像沒事一樣?你為什么都要忍著???你知道我看了有多難過嗎?可以不要這樣嗎,你不難過我都難過了!」 或許是我哭吼著的模樣太過真切、又或許是今天這個日子對你而言實在太過傷人,讓你異常地脆弱……一直以來橫豎在你我之間的,那道透明卻高聳又頑固的墻,像是倏地遭受一陣重擊,總算破開一道巨大的裂痕──這是我認識你以來,第一次看見你情緒失控,甚至還失控得徹底。 你的那張臉,平常總掛著溫柔和煦、隱約帶點疏離感的笑,讓你看起來好像怎樣都不會有太過激烈的情緒似的;可此時此刻,你卻哭得聲嘶力竭,好似初生的嬰孩,若不這么奮力哭吼出聲,你就要無法呼吸、無法存活;五官因為過份用力抽泣而變得扭曲,淚水流淌滿面,不停滑落至柏油路上…… 見你這樣,本就心疼你的我也跟著哭得更厲害了些。 我們就這么哭了好一陣子,直到你終于哭累了,我的眼淚才跟著停下。 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打破這份沉默。 看著你的眼眶又一次變得通紅而佈滿血絲、看著你的身子似乎因為你還沒脫離方才的情緒仍舊顫抖不止,自從認識你以來,始終跟著我、我卻始終想不通的那些困惑──關(guān)于你之于我為什么那么特別、為什么我總是在入眠以前想起關(guān)于你的一切、為什么總是因為我們之間一點點親近或生疏,我的情緒就大起大落……遲鈍的我,好像終于明白了一個簡單的道理。 「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終于忍不住,我這么問。 還想著擁抱之后的下一句要說些什么──或許是一些自以為溫暖的承諾,比如,從今以后不要再一個人哭了,需要的時候我都可以聽你說話的,諸如此類的柔情蜜語──你卻想也沒想地應(yīng)了句「不可以」,了結(jié)我內(nèi)心所有的癡心妄想。 說完那句話,你撇開眼神,渾身變得緊繃──那細微的肌rou反應(yīng)很不明顯,可我看出來了,明明我平常那么遲鈍,為什么此時此刻偏就發(fā)現(xiàn)了呢…… 我感覺自己好似和你方才訴說的故事里頭,那個你眼中裝不下的男孩一樣,只會帶給你困擾。 「……不可以就不可以,只是看你難過才問的,真小氣?!?/br> 許久以后,我這么說。 我不知道自己的偽裝好不好,但是我知道,我已用盡我的全力。 「嗯,我好多了。我們回去吧?」 而你這么回應(yīng)我。 于是我想,或許我演得很好──我也只能這么相信。 那日以后,我依舊銘記你疏遠我后勉為其難吐露的「我不想跟任何人太好」,也記下你痛哭失聲時,嘴上低喃著的「都是我害的,她要是沒認識我就不會這樣了」;我想我大概明白,你之所以和所有人保持距離是為了什么。 很想告訴你,不是的、不是你的錯啊……錯的是散播你的心事的人,錯的是拿你真誠的心去傷害別人的人,你也只是喜歡一個人而已,這樣的你有什么錯……明明是這么想的,卻只能把這些話吞在心底,只怕說出口以后,會再一次被你推開。 更何況,在那個清晨,你拒絕我的擁抱的那一剎那,我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太過強烈的心意,對你來說只會是累贅,只會成為你的負擔(dān)……于是我只能裝作自己對你并不那么在乎,明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你,卻只能告訴自己,得守好這不遠不近的距離,以免你再一次對我反感,再一次躲了起來、以免讓你已經(jīng)過得太辛苦的你,又因為我而更難熬。 可是……明明那一天,我已經(jīng)在心底下定決心了,你卻越發(fā)頻繁地找上我,單獨地。 時間邁入大三上,我們除了一堂必修同課之外,又一起修習(xí)了某堂通識。這堂課其實兼作別的系的必修課,loading是有點重,但也不至于像必修那么費神,儘管如此,你卻時常婉拒大群朋友們的邀約,和我單獨到校外的餐廳或咖啡廳;說是要和我討論報告,兩個人坐下來以后卻又間談著別的,或者不多交談,彼此看著自己的筆電做著自己的事情。 我從你第一次半撒謊時就發(fā)現(xiàn)這點了,卻始終不曾多問你什么,只是配合你演出。 十二月中的某天,你又一次用了這個藉口。看著朋友們的目光滿是質(zhì)疑、緊緊抓著你的手完全不肯放人,顯然打算繼續(xù)探究內(nèi)情的神情、看著你微微蹙起的眉頭,還想著要多辯解什么的模樣,極少表示什么的我開口為你胡謅:「真的啦,我們下下週要交期末報告,沒別的時間能約了?!?/br> 我想是我的性格一向太過坦白誠實,朋友們一聽我這么說,立刻露出無奈的笑容,松手走人。 以為我們又要隨便找間店面坐下,你卻沒往校園外走;而我一如往常地跟著你的步伐,默不作聲。我們總是如此,由你決定去哪、我只跟隨你的腳步,于是我們走到了校內(nèi)的某塊草地。 初冬的午后,艷陽讓天氣溫和的正舒適,我們倆人席地而坐,拱起雙腳,抱著膝背著陽光。 我正發(fā)著呆,耳側(cè)便響起你的問句。 「你不問我為什么嗎?」 我愣愣地偏過頭看你,一時之間還沒搞懂,「什么為什么?」 你抿抿唇,視線飄到我身后的某方,「嗯……你不好奇我為什么要騙她們嗎?」 見你那有些失神的模樣,猶豫幾秒后,我還是據(jù)實以告:「我以為你希望我不要問……」 而你聽見這句話,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神色復(fù)雜。 「嗯,是希望你不要問沒錯?!?/br> 我回以一個笑,帶點苦澀。 不知道此時此刻,我應(yīng)該為遲鈍的自己總在你的事情上難得敏銳而感到高興呢,或是為我們的關(guān)係如此難處理而傷神呢?正當(dāng)我以為我倆會就此陷入沉默,又要自個兒陷入思緒的漩渦時,你卻開口頓頓地說起來──我真是不懂你啊,明明才說希望我不要問的,你卻說了起來──我才知道,連你自己都覺得說來有些好笑,但你確實是這么覺得的:你認為自己不擅長交際。 你既抗拒和人變得親近,卻又不敢和人太過疏遠,因為你知道,要在社會上「正常生活」的話,不能讓自己變得太過與世隔離;明明不想和別人來往,卻又得逼著自己維持著不讓家人擔(dān)心的人際關(guān)係,其實你覺得很疲倦;和別人相處時,你總用笑容來掩蓋心底的茫然與手足無措,其實你總感覺進退兩難。 「唉,好麻煩。熟一點就一直問很多我不想回答的東西。就不能保持現(xiàn)狀就好嗎?」 你的頭枕在抱著膝蓋的雙手上,側(cè)著看我,微微笑著,「你說呢?」 「什么?」 我沒能跟上你的話題,只是傻傻地看著你的笑臉,想著,此時此刻你的笑,是真心的呢,抑或又是某種偽裝? 「沒事啦,算了?!鼓阋琅f笑著,抬起頭,伸長左手拍了一下我的后腦勺。 「總是這樣呆呆的,真好啊?!?/br> 這么說完,你看向前方,發(fā)起楞來。 而我這才拾起腦中零碎的片段,明白你剛才所問我的問句,偷偷笑了──你太任性了啊,像你這么好的人,和你親近之后就想變得更近,不是正常的嗎──沒把這話說出來,我撫了下后腦被你觸及的那塊肌膚后,學(xué)著你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用馀光偷偷瞥了下你的側(cè)臉。 笑著的樣子明明很可愛的……好希望你能多笑一點呢…… ------------------------------------------------------------------------------------- 下一篇周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