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夜天明,頭向白晝,這是蘇翎第一次見江南的灰,蒼翠到慘敗的梧桐,小樓衍伸出去的琉脂瓦檐,窗外大片迷朦的湖水,鏡中透出的,頹倦和惡劣的心情導致的發(fā)灰的臉。 晨曦底下有片若隱若現(xiàn)的喜色,蘇翎知道,那是辛夷種下的無盡夏,狀似成團的大麗花。 眼前的清晨,是如此的寧靜。如果不是不分日夜的猶如雪片般飛來的各地戰(zhàn)報,很難想象,不久的將來,眼前的這一切,也要被戰(zhàn)亂給打破。 辛夷從昏過去到現(xiàn)在,還沒睜過眼,又或許她醒來,沉痛,無奈,懊悔,悲戚,枉然,自輕自賤,便選擇不能直面蘇翎。 湖中日子清凈,和此刻外頭的兵荒馬亂相比,猶如身在夢境。夢里更好。 蘇翎嘆氣,替辛夷掖好被角,下樓去做早餐,昨天的乳鴿湯還剩大半,干飯也有,想做燙飯,想給她吃青菜,雖然也不知道她會不會領(lǐng)情。 打定主意,蘇翎又換上率真的表情,蹦蹦跳跳的去林宅偷菜…… 折騰了半宿,縱使她偽裝的心神再好,也難掩眼底的青色。吉安和阿梨被她借林原森的狐假虎威欺負的狠了,每天都小心翼翼的蹲守在廚房給她準備東西。 “安姨……” “別說話……我困得很……” “你們倆蹲門口干嘛呢!背后筐子里是什么?” 吉慶早就覺得不對勁了,盤點每日庫存的時候,總會有那么一丁點兒東西對不上,按理說經(jīng)手人摸點魚水算是常態(tài),可……整個林宅上下十幾口人,只有他會撈油水,咳咳…… “我前幾天夜里不舒服,天沒亮就來廚房找東西吃,你們猜我看到了誰?” 阿梨揪著衣擺偷偷瞟了眼吉安,她低眉順眼地淺淺笑著,一點兒都不怕責罰,阿梨氣得板起嘴,吉慶都還沒問,她便陳芝麻爛谷子都抖了出來,從對辛夷的嫉妒和吉星的懼怕,專挑吉慶愛聽的,嘴碎了一地。 “辛夷?這個……”吉慶兩指捻著山羊胡,臉色復雜的背過身,“是我考慮不周,她身子不便,那樓也簡陋,難免……說到底還是吉星那小妮子黑心眼,身為林家的人卻干著胳膊肘兒往外撇的事,那邊我不追究,你們也別多嘴,免得大爺被她拾掇著收拾你們!但吉星得受懲罰,嘿嘿……” 阿梨眼珠子轉(zhuǎn)了兩圈,想到下人們都說吉慶是個表里不一,愛占便宜的人,又想到吉星那粉白的頸子,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去撞吉安肩膀,給她使眼色。 吉安卻上前兩步,終于開口說辛夷的不是,繼而坦蕩的勾引:“……大爺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我聽我家二姑說,上?!呀?jīng)被日本人困死了……大當家的,說難聽點,大爺可能回不來了,您想,這諾大個林家,還不是您說了算嗎……您想要什么便立刻著手去辦,找個日子散了下人們,逃命去吧……” 話了又靠近他布滿耳垢的右耳,聲音壓的極細:“外頭兵荒馬亂的,大爺要是能活命,恐怕早就跟隔壁宋家的三少爺一樣,逃得遠遠的了,哪還敢回來……” 提到宋家,吉慶那是終將松了口氣,放下心來,早兩年宋家老幺就去了東北參軍,還搞得家里的男人除了老大爺,都去搞革命打鬼子,最后落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收場,宋老幺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再也沒回來,阿梨,那還是二房庶女,宋老幺表妹呢,花骨朵似的小姐不還是掉了枝頭碾成泥…… “咳咳別瞎扯!我再去打電話問問,如果真的聯(lián)系不上……滾去邊兒上,別離我那么近,一張麻子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啥……” 吉慶想到一屋子的金銀財寶,如花美眷,心里樂得合不攏嘴,還要裝的大義凜然忠心耿耿的樣子,推開人趕去打電話,將生錯開從后院跑來的蘇翎。 阿梨吉安兩人一見蘇翎,想到她折磨人的手段后背一涼,不約而同地散開干活,蘇翎也沒多想,拿了筐子轉(zhuǎn)身就跑。 吉安一身農(nóng)婦裝扮,蓬頭垢面,臉白得像鬼,便又臟又丑,三白眼閃爍著飄忽不定的光芒,嘴角帶著涼笑,誰也不瞧,轉(zhuǎn)頭命臉色有點發(fā)白的阿梨繼續(xù)干活,轉(zhuǎn)身,邁著急促的碎步,飄一般地朝后院走去。 帳里辛夷依舊酣眠未醒。 腦袋微微地歪著,身子側(cè)趴在枕上,輕薄的煙色被衾,不知何時,被她伸出被角的一只腿給纏住了,從肩頭凌亂地掛扯下來,只掩至腰身,露出了整片布滿紫淤的光溜溜的后背。 蘇翎不再戴著面罩,早先故意吃藥生的紅疹也該按時服用解藥,吃完藥做了飯,端到屋里暖著,人便坐在床畔,默默地瞧著她的睡態(tài)。 想到辛夷不著寸縷,被男人壓在身下的模樣,眼底血色翻涌,情不自禁,俯身靠了過去,手慢慢地探入被角,唇落在形銷骨立的薄肩上頭,輕輕觸吻,停留了片刻,慢慢地,沿著熟悉的蝴蝶骨,背溝,一路往下…… 辛夷不得不醒過來,往床沿邊挪了挪,盯著穹頂暖黃的光芒,全身戰(zhàn)栗,淚流滿面。 “蘇翎……對不起……我現(xiàn)在不想被任何人碰……” 蘇翎維持著親吻的姿勢,閉眼緩了許久,再次吻了吻她的腰窩,替她掩好被子:“我做了雜菜湯飯,隨便吃點吧,你還想吃點什么,我做給你吃?” “別管我……對不起……求你離我遠些……”她做不到若無其事。 蘇翎離她遠了點,等她抽搐著歇斯底里的無聲痛哭,當太陽躍出地平線,屋子里的溫度驟然上升后,床上的人才安靜下來,蘇翎靜默了半晌,端來臉盆牙刷,把裹著被子的辛夷剝了出來,替她洗漱。 “真好啊,你是小姐,我是丫鬟。現(xiàn)在我可以照顧你了?!?/br> 辛夷扭過頭去,掙脫開溫熱的帕子,但她去到哪兒蘇翎都能逮過來。 想到這滿身難于啟齒的傷痛,不得不困在小床上修整,哪兒也躲不了,辛夷又開始捂著帕子低聲抽泣。 蘇翎隔著被子擁抱她,哼出從前愛亂編曲的詩歌:“……星星在夜的帳幕,盡情私語的此刻,下界的人,為愛鬢發(fā)散亂……該向誰訴說,我胭脂色晃動的血液,春思綿綿的,我的大好年華…… “你說,我們就山居于此吧,胭脂用盡時,桃花就開了……” “辛夷……我們還從未一同看過桃花呢……辛夷,你別哭了好不好……要我怎樣,你才能不哭了呢……” 現(xiàn)在的她遍體生寒,就像站在一眼望不到頭的懸崖邊,腳尖盡頭全是冰雪砌成的無形壁壘,逃不離死不出,而朦朧之中,林原森掐著辛夷的脖子,就困在一步之遙,投來的目光里,那種隱忍而深刻的厭惡和恨意,更是她前所未見。 “……辛夷,求你告訴我,我要如何……我該如何……才能讓你笑著對我說……我們回去吧,我們離開這里,我們?nèi)ハ愀邸?/br> 辛夷努力壓下心口的不適,拿被子擦凈眼角的臟污,扭頭朝著蘇翎,露出服侍林原森時慣性化的諂媚笑容,眼角笑紋淺淺,眼里無奈,乃至絕望,嘴上的笑卻是一騎絕塵,sao魅至極。 她吻上她,干裂的唇帶著淡淡血氣:“抱我吧蘇翎……” 蘇翎拒絕,詫異,輕輕推開她,確認她的表情,辛夷半張著嘴,瞳孔放大浸著紅色的血絲,鼻翼擴張,仿佛噩夢初醒,愣愣地回望著她。 半晌:“你不喜歡我剛剛那個樣子嗎……是啊,我也不喜歡,可我不得不做,我太怕疼了,太怕他一不開心就殺了我,我不怕死,可我怕痛,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你,蘇翎……我的心就好痛啊……” 辛夷感到胸口猝然一陣疼悶,眼前發(fā)黑,一股又熱又腥的液體,涌到了喉嚨,她來不及咽下去,剛說完話那濃腥的烏血便從嘴角溢出,襯得雪白的臉唇色,異常醒目。 蘇翎下巴哆哆嗦嗦著,磕擊著門牙,發(fā)出真像現(xiàn)在懸崖邊受凍又驚悚的聲音,她用被子舀了溫水替她漱口,給她擦嘴,辛夷露著染紅的牙齒,忽又可怖的笑了起來。 “蘇翎,抱我吧,你冷了是不是,我的懷里很溫暖……” 她又漱口,含著淚水漱得特別久,邊脫著自己的裘褲,拿濕帕子細細地洗干凈下體的藥水,吐掉嘴里的水,抱住蘇翎,吻她,撫摸她,扯她松垮的衣領(lǐng)。 “……快點抱我吧,不然我真的就要死了……吶,蘇翎……你還欠我多少銀子咧……” 東面寺頂遙遙在望,蘇翎多想,那東方的位置就如昌公館隔著黃浦江,與她生長的地方咫尺相鄰般,鑿了木頭造條小船,帶著辛夷從小樓躍上去,飄向?qū)γ妫h回上海,飄到大江大河,滾滾紅塵中,不管不顧。 早已潸然淚下。 她吻向她,一邊解著自己的衣扣。 那吻熾烈而狂野,她紅著雙眼,鼻息呼出的潮熱,猶如荒野中在烈日下喜愛蒸蘊沸騰的無邊熱霧,奪走了兩人各自的呼吸。 唇和唇相貼,齒和齒相撞,乳兒壓乳兒,糾纏在一起,再也沒有留下半絲半毫的空隙。 辛夷嚶嚀一聲,想要扭頭咳嗽,蘇翎兩手摁住她的脖子,印在林原森細長的手印里,阻止她離開,于是又一口烏血噴濺在蘇翎臉上。 “巧巧,不準離開我,你發(fā)過誓的……” 蘇翎低頭吮吸著她唇邊脖頸里的血液,舔舐著她兩頰旁滴落的,用盡辛夷不可抵抗的柔情如意。 蒼茫中,她似乎看見囚禁住辛夷的無形牢籠有了裂縫,簌簌的往下掉著碎片,是林原森血rou橫飛的肢體,她和辛夷之間,緩緩架起一座橋,她可以跑向她了。 徒留辛夷在原地。 ps:有多少人是看完隔壁來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