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梧桐雨,黃昏曉,又是個陽輝映塵的時刻。 吉星留意著樓外的彩霞,一不注意木屐磕在木梯上,絆倒后被走在前頭的吉安一把揪住衣領(lǐng)提回去。 “嘿嘿謝謝吉安jiejie!”吉星粲然一笑,拍拍膝蓋上的灰,“唔,那個……這座小樓先前一直沒住人嗎,這么多灰塵會生病的呀……” 吉安沒有回頭,手指揩了些扶手上堆積的薄灰:“也不是很臟,就懶得打掃了,反正樓里那位也不介意,她平時都不睡這邊,也不喜歡她在的時候還有旁人……” “不住這邊?” 吉安看著最后一層樓梯,故意停下來去推樓道間的小窗,聲音不大不小,對著吉星耳提面命一番:“你留在林宅是得注意很多,但在這里……我給你說啊,樓上那人清傲得很,明明干著娼婦的事兒,一天到晚板著個臉裝作廚娘下女啥的,到處搶活兒干,你說……是不是這兒有問題?你在這兒,想怎樣就怎樣,不用太顧及她面子?!?/br> 背后沒人吱聲,她回頭瞪人,正好撞見吉星滿臉堆笑的,拿著大爺賞給辛夷的東西在撒野,急忙走過去從她手里搶回西洋表,揪她耳朵。 “我說是一回事,你干又是一回事,懂不懂?” 吉星哎喲哎喲叫著求饒躲開,毫不遮掩地喘氣吼她:“不是你叫我想怎樣就怎樣嘛!” 吉安被哽得心窩子疼,真是個傻丫頭,她說那些話是成心羞辱辛夷不假,可她從未當(dāng)過辛夷面做出不合規(guī)矩的事,沒被辛夷抓著把柄就意味著她不能向林原森吹耳邊風(fēng),可如果吉星當(dāng)著自己面讓辛夷不滿了,那她不還得被大管家扒層皮。 想到什么,她轉(zhuǎn)眼變臉,笑得和善大度地推她繼續(xù)上樓:“沒事的,她本就是個悶油瓶子,你只要別弄壞小樓里的東西,她是真的不會責(zé)怪你的……我著急是因為那是大爺?shù)臇|西,你看看你這小身板……” 停在房門前不去敲門,而是拽緊吉星的手腕,居高臨下地細(xì)細(xì)瞅她,語氣謙和,倒有種紆尊降貴的諷刺感:“你長得可比里面那位漂亮,用點心……大爺有了那個心思,你就不愁榮華富貴了……唉!這小樓怕是很快就要換主咯!” 吉星看她一臉的痘褶子忍不住翻白眼,被推搡著直接從門簾里扔進(jìn)去,摔得四仰八叉躺著。 罵她狗仗人勢欺人太甚也不太對,多半是林原森有意無意的輕視辛夷,這些下人才敢學(xué)著目中無人,隨意欺壓羞辱人。 吉星聽著腳踏聲越來越小,才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顧不得身上的灰塵疼痛,急急打量四周。 正方的格局一覽無遺,窗戶掛著灰白色的紗簾,窗下是黑色長桌,放著一臺縫紉機,一迭書,正對著一排衣柜一道穿衣鏡,白色大床罩著米黃的蕾絲圓帳,腳下是貴妃椅腳踏,似曾相識。 到了,近了,才覺情怯。 辛夷意識渙散,喉嚨發(fā)干,隔著蚊帳看見床邊站著一人,便張口要水,聲音暗啞的仿若溺水。 吉星沒動,朦朦朧朧的看著床上那人掙扎著再度昏睡,捂著嘴躺回地板上,五指死命攥緊床幔無聲嘶嚎。 風(fēng)中有血腥腐壞的味道,她能感到它吹拂著,來得迅猛又溫柔,像冰涼刺骨的河水漫過膝蓋,灌入口鼻,酸澀苦楚,沖擊著她的眼睛喉嚨,讓人扭曲咳嗽不止。 她傷的很重,吉星輕輕掀開蚊帳,盡量不抖動上面堆積的灰塵,辛夷扭頭睡著,眉骨,顴骨和脖頸都是淤青腫團(tuán),嘴唇干裂皸著血印,頭頂黃棕色的膏粉藥劑,似是被粗暴扯落過一撮頭發(fā),黃膿間還浸著血水。 她睡得難受,想拿手去撓頭頂發(fā)癢的地方,被吉星制止,溫柔的抓住她的手,替她吹那片藥臭的傷口。 “……不痛不痛……辛夷……吹吹就不癢了……” 吉星壓抑住哭腔,輕聲哄她睡覺,拿出藏起的青霉素給她打了一針,又兌了些熱水替她抹身子換藥。 她的小指指甲斷裂,她的大腿根布滿新舊針眼,她的肋骨一邊高一邊低,應(yīng)該是早先碎過,背后深深淺淺的鞭痕,牙印,下體紅腫發(fā)炎,滲著豆腐渣般灰綠的白稠液體,腥臭撲鼻,后xue……更是慘不忍睹。 吉星流著淚,輕輕吻了吻辛夷guntang的額頭。 接連半月,辛夷都躺在床上修養(yǎng),一天只醒的過一兩個小時,昏昏沉沉的側(cè)躺在貴妃椅上聽吉星讀書,林原森卻始終沒有歸期。 靜謐的午后,帶著窗臺一排清幽蘭香的微風(fēng),便無聲無息地漫入窗隙,輕輕地掠著床前輕軟的天青床帳。帳子半遮半掛,低低地落著,替床里人擋著光,籠著若有似無的藥香。 “阿星,你的病還沒好嗎?”辛夷睜開眼看向帳外,吉星坐在床尾的塌上,正捧著她白蠟般的腳掌在剪指甲。 “嗯,沒那么快的,我還是戴著面罩比較好,哎喲,全是紅疹,自己都惡心咧……” 辛夷百無聊賴地扒弄著纏著紗布的小指,咬著唇想說說話卻無從下口,這么多天,她還未了解過吉星,她總是低頭干活,一開始戴著面罩留著厚厚的劉海,看不清面貌,不過她總是插著腰說自己很漂亮。 房間大掃除過般煥然一新,連藥味都是好聞的,毋庸置疑,從吉星細(xì)心又溫柔的動作里,辛夷覺著她是個好人,讓她忍不住想要依賴。 她忍著不適從床頭柜里拿出剪刀,吉星看見了急忙拿過來,瞪著她:“你想作甚啊!怪危險的啦,快躺好!” 辛夷促狹地眨眨眼,左手晃蕩起蚊帳鉤子上垂下來的香囊,軟軟香香的,是吉星親手做的:“嘿嘿,那個,我看你劉海太長,眼睛眨個不停的不舒服吧,想幫你剪短一點,不行嗎……” 那雙難掀波瀾的麻木雙眼,又閃耀起初邂逅的光芒,吉星佇立在原地,直愣愣的忘了回話,直到眼眶又火辣辣的漲熱才坐回床沿,些微顫抖的牽起辛夷的右手,替她剪指甲。 辛夷沒有起疑,她又累了,這次喝的藥總很容易讓人犯困,不過好在酣眠中感受不到痛楚。 揉揉眼,摸摸頭頂?shù)膫?,自嘲地笑?“我現(xiàn)在也很丑咧,好久都不敢照鏡子了,應(yīng)該……住進(jìn)這里來就不喜歡照鏡子了,奇怪……唔……等我醒了再給你……剪頭發(fā)吧……星……” 半個鐘后,吉星聽見屋外有人放下餐盒,磕在木板上的聲音,她放下辛夷的手,走到門外,從耳朵后的頭發(fā)里扯出一根極細(xì)極韌的鋼絲,再確認(rèn)之上刻印的密碼無誤后,嵌進(jìn)第二層餐盤背后的凹槽里,剛好一圈。 拿出辛夷烏黑的藥膳溫進(jìn)小屋里的她買的保溫箱里,自己坐回塌上吃著她那份普通稀粥小菜。 真是不敢想象,過去半年多,她過著怎樣的日子……吃完勉強果腹,吉星收拾好碗筷餐盒,看辛夷睡得香甜,半路起意決定去林宅走一遭,順便發(fā)泄下窩囊火氣。 林家門外自然警衛(wèi)森嚴(yán),但內(nèi)部安保因著管家偷jian?;苯鹕巽y的,漏處頗多,她大大咧咧地繞到院外翻了墻,輕巧落地,提著食盒飛一般跑到廚房,正撞見那個叫阿梨的丫頭偷摸著往嘴里塞吃食。 “喂——” 月照輕樓,云鎖陽臺,晚間酣睡許久的辛夷是被熱醒的,看著身上蓋著的狐皮毯子,眨眨眼又闔上,緩了會兒又睜開眼睛,滿腹狐疑,撐起身掀開簾帳喚吉星。 “誒——來咯!小姐喚奴婢何事呀~”看到雨過天青帳里辛夷睡得安穩(wěn)恬熟的紅臉頰,心覺暢快,當(dāng)即荒腔走板地唱了起來,“燈兒下,細(xì)把嬌姿來覷,臉兒紅,默不語,只把頭低。金扣含羞解,銀燈……” “打住,我肚子餓……”辛夷枕在百蝶穿花錦緞涼被上,看著吉星搙起袖子把吃食端上食凳,那白米般的兩小截手腕上全是一團(tuán)一團(tuán)還未消散的紅疹,心疼的不得了。 “你真的有在吃藥嗎?為何還不好……是不是大管家根本沒叫醫(yī)生開藥?” 吉星手腳麻利地拿碗盛著黨參黃芪燉乳鴿湯,又給她夾了些醋拌海帶海參絲,不在意的撓撓疹子:“無事無事,又不癢又不疼,又不傳染的,讓它自己消唄~” 辛夷原先還笑著,聽她那么說一愣,有些不高興的放下湯碗,用勺子翻了翻碗底,面色隱忍地看向吉星。 “怎么了?餓了就快吃呀,看著我作甚……” 啪—— 辛夷甩下湯勺,濺在吉星手背上,她嚇了跳,趕忙推開餐凳,靠坐過去抱住辛夷的肩,查看她有沒有被熱湯燙到。 辛夷喉頭發(fā)癢,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吉星又從胸衣里掏出帕子替她接痰擦嘴。 “……我沒事……對不起……”辛夷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吃的用的越來越好,她怎么可能察覺不出,往前以為是林原森的意思,但一想,怎么可能,她拒絕過多次,他也早就放棄了物質(zhì)上的示好道歉,更不會因為這次稍微嚴(yán)重些的折辱反省。 吉星從哪里,是要是求還是偷,都和她沒關(guān)系,等林原森回來,吉星就可以功成而退了。 吉星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瞇起眼睛:“這些東西都是我從林宅搶過來的,怎么著,額,反正查不到我頭上,你不高興嗎,為什么,林家的人那么對你……就是要讓他們不好過才舒心吧……哦,我還弄了個浴桶回來,你好久沒泡澡了吧……我……” 辛夷搖搖頭,慢慢坐離吉星的懷抱:“你不該對我這么好,我不是大爺金屋藏嬌的那種人,巴結(jié)我討好我,得不到你想要的榮華富貴的,大爺從不在這小樓多待,你是等不回他的……早些離開我吧,像林宅其他人一般,我不會怪你,不會和大爺吹耳邊風(fēng)的……” 當(dāng)初吉安說的話,她聽的不清楚,但多半是這個意思。 這么傷人自尊的話,辛夷勸自己別再心軟別再留情,吉星不是可以卷入仇恨的替身,她的意思是想激怒她,讓她遠(yuǎn)離自己而已。 但可惜,吉星不是普通的使喚丫鬟,她面不改色地?fù)旎販紫锤蓛?,替鴿子剝了rou,合著湯一并送到辛夷嘴邊。 辛夷著急的繃緊身子:“你做盡辛苦的事,跟著我,咳咳,只會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不值得……” “不值得……”吉星拉下面罩,攥得分明的指節(jié)泛青,聲音倒還四平八穩(wěn),“值不值得看我自己,你也知道你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呵,出息了巧丫頭,你哪里來的矯情,覺得自己慘兮兮的,林原森就會難過,你怎么就覺得自己偏生痛苦慘烈,林原森就會痛就會悔呢,你那么在乎他,你有在意過我嗎……” 辛夷看著那張臉,剎那便睜著眼暈倒過去,不舍,不敢,不信,滿是震驚,留念,可意識模糊得難以支撐身體,吉星抱起她,不住地啃咬那蒼白的唇,似是帶著綿綿恨意。 ps:吉星唱的是《桂枝兒》,出自《西廂記》,說是張生感嘆崔鶯鶯睡塌上親密時的嬌媚模樣。原文那篇是張崔初夜,挺黃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