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芹姐的不幸來得很突然。 她在家里待了一天,皆很平靜,棚戶區(qū)的人沒有地方可去,更沒有多余的錢財打點,唯有家里最有希望的兒子,能讓他們四處奔波借貸,那些沒生兒子的,也只有照常過日子,能吃一口飽飯就等于賺到。 房東跑路了,留下大堆地契合同,一把火燒了也并不能代表什么。 想著年底過冬,辛夷會回家休息,她熬夜給以前的衣服補了絨,又在內里縫了件牛皮馬褂,許久不回家,廚房什么都沒有,正午的時候她打算去河邊走走,看能不能找到點吃的,順便和鄰居借點柴油米鹽。 蘆葦根部甜甜的,暫時可以解解饞,那沼澤地里還有野禽冬眠,運氣好或許可以給辛夷補補身子,想著,就往深處走了去…… 流竄作案的小分隊尋到那片區(qū)域時,燒殺搶奪無惡不作,她恰好隱在野鴨子巢邊偷蛋,沖天的火光和凄厲的呼叫讓她緊緊揪著打濕的棉襖,瑟瑟發(fā)抖,受驚返回來的母鴨子看見生人,發(fā)了瘋的吼叫速騰。 想到家徒四壁,救火也挽回不了什么,只是可惜了那件襖子,等到聲音小些以為躲過一劫,還被兇猛的野鴨啄了幾口,才握滿鴨蛋逃出了蘆葦地,回去的路上正好遇見在河邊欣賞風火燃燒的日本人。 漫天紛飛的雨夾雪。 辛夷哆哆嗦嗦著牙齒顫個不停,人力車夫沿河跑慢慢著,天氣又惡劣,辛夷也不好意思在討教還價后還要求人跑快點。 閩南路一帶都是做生意的,大白天就都關著門,只有街角的及第當鋪還開著,現在這個時期,來當東西換錢的生意正興隆,不賺白不賺。 辛夷抱著行李箱摔進店里時,秋梧桐正在吃藕粉,加了山楂碎葡萄干桂花蜜的藕粉,不稠不稀不甜不膩剛剛好。 挪挪腳,秋梧桐轉過身子端給狼狽的小姑娘聞聞:“不就一碗藕粉,用得著小乞丐給我行大禮嗎?呵呵呵……” 辛夷揉著凍麻的腳,欲哭無淚地瞪她:“我娘!我娘!” “你娘怎么了小可憐?” “芹姐——秋掌柜求求你,我求求你幫我找找芹姐吧嗚嗚嗚——” 辛夷撲過去抱著秋梧桐的大腿哭的肝膽俱裂,剛剛,她突然感到一陣心悸胸悶,娘親一定是出事了,越想越難過,越難過越害怕,哭著哭著就抽搐著暈死過去。 秋梧桐將人抱起來,邊朝屋后走邊安排下人去尋芹姐,最好帶上店里的武器。 不知昏睡過多長時間,辛夷腫著眼無聲哽咽幾下,從炕上爬起來四處打量,古色古香,精巧細致,香爐繚繞,燃著熟悉的檀香,這里應該是秋掌柜的閨房。 “……怎么會這樣!”門外有聲音,辛夷捂住嘴不讓自己哭,費力地去辨別。 “……是啊太可怕了……整片地都是黑紅黑紅的……腥臭得厲害……”店小廝的聲音。 有個壓低的女聲:“……那芹姐呢……不會也……吧……” 辛夷從炕上滾下去,雙腿癱軟地爬到茶桌上,拿起瓷杯就往門上扔:“怎么了!大點聲!我娘怎么了!” 門外的丫頭小廝趕忙推門躲避著沖進來,安撫住接近癲狂的辛夷。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只是說棚戶區(qū)被,被燒了,但是還沒有尋到芹姐的……”真是好心辦壞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秋梧桐把門口的板凳撿起來,坐回面無血色的辛夷面前,給她倒了杯莞香茶:“人沒有找到,你怎么不想想是不是跟著逃難的人一起離開了。”得咧,她自己的話也不中聽。 辛夷抽泣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可是就算走了……也得也得告訴我吧……她只有……只有我了……她不要我了嗎……嗚嗚……” “唉,也不是這么說的……”秋梧桐招招手,讓丫鬟去端洗臉水和吃食,又吩咐小廝去前廳代她,這才坐過去抱住辛夷:“逃命的時候哪里想得到那么多。沒找到……說明她平安無事?!?/br> “怎么能是平安呢……”辛夷不敢說,她的不幸預感。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掉,濕了秋掌柜艷麗的披肩。 “別再鉆牛角尖,我派人分批去打聽芹姐的下落,你今晚就睡我這里吧,明天一早肯定有結果?!?/br> 哭了一宿,辛夷已經哭到心臟麻木,淚腺酸痛的再也擠不出半滴眼淚,天剛泛青,她就光腳披散著頭發(fā)坐在窗柩上等消息,等讓她徹底心死的消息。 她的感覺沒錯,現在只是抱有僥幸而已。 西洋鐘里的布谷鳥叫了七下,門外洗洗漱漱的聲音響起,秋梧桐從另一張塌上醒來,冷颼颼的搓了把臉,看見窗沿上辛夷悲痛欲絕的背影,嚇到了無困意。 “辛,巧丫頭,醒了?餓了沒有,我去給你沖完藕粉……” 辛夷點點頭,看著二樓地上薄薄的一層雪,烏黑烏黑的透著泥地。曾經她以為雪是這個這個世界上最純潔白凈的存在,現在也是,只不過它所掩蓋的還正是世上最污臟的東西。 “怎么回事,人還沒回來嗎?” 管家立在一邊不敢回話,替面色憔悴的秋梧桐添了半碗粥,另讓人給樓上送早點過去。 “說話。”秋梧桐推開小米粥,看著四合院門外,她神色不驚不動倒讓人跟著認真起來。 “您注意身體,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辜負了林中尉的囑托。” “說!” “是……”管家從衣袖里掏出油皮紙,揭開后味道復雜而濃烈,“這是小四在河邊蘆葦地里找到的……離芹姐那屋不遠,正好在背面,據那天尚在的人說,芹姐前天回去的時候,穿得……正是這個衣料花色?!?/br> “上面有鳥糞羽毛一類的,還有蛋黃濕泥的氣味,當時應該是在掏野鴨子窩,然后碰見了日本人……這是衣袖,沒有血,不敢肯定她有沒有受傷。我們的人根據泥地上的腳印判斷……昨天下了雪掩蓋了不少痕跡……芹姐極有可能是為了擺脫日本人的侵犯,跑進了河水里……” “然后呢。”秋梧桐摸索著厚厚的衣袖里的佛珠。 “那河水有大半人高,芹姐在水里掙扎,日本人也不追,就等在岸邊看著……期間芹姐扳斷了很多蘆葦想要上岸,日本人就拿刺刀擋著,地上有許多長刀形狀的洞口,很深……” “棉衣吸水那重量……所以芹姐是在河里被活活折磨去的啊——” 秋梧桐猛地站起來,頭腦發(fā)漲,玉扳指磕在桌上:“查,查出是哪個部隊的,夜里…也燒了吧……” “是,下游的人還在找,夜里就能夠接回來了?!?/br> 正廳又有戶人拖家?guī)Э诘膩頁Q錢,祖上三代傳下來的素三彩十八子攢盤,當家的和媳婦還在拉扯,說是再困難也不能賣掉傳家寶。 管事的連忙奔過去,不然一大早的就有人砸場子:“呵,這年頭這東西能當飯吃嗎?哎喲各位,能留個念想就行了,換筆銀子逃命去吧,誰知道之后你還有沒有機會贖回來,不說別的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 坐在大媳婦背簍里小姑娘睜著雙圓溜溜黑亮亮的眼睛,盯著里屋秋梧桐背后的云雀酸枝三屏風瞅,秋梧桐對她招招手,那系著朝天髻的姑娘就捂上肥嘟嘟的臉蛋咯咯直笑。 秋梧桐想的出神。 吃完早飯又練完一套五行拳,邊盤頭發(fā)邊走樓梯回房,照看,不如說是盯著辛夷別做傻事的丫鬟鶴兒,迎過來替她將一支點螺鈿綠玉珠簪子插進盤發(fā)里。 “表小姐吃了一籠小籠包,半根油條和半碗豆?jié){??墒恰?/br> 秋梧桐掀開珠簾,沒在塌上看到辛夷的身影,轉眼,她還是吊著腿坐在窗戶上嗑開心果。 咔,咔,咔……咔得秋梧桐遍體生寒。 鶴兒憂心忡忡地交代:“表小姐嘴里一直沒聽過,吃完早飯就一直在吃零嘴,給她穿衣服穿鞋梳頭發(fā),都不肯離開窗臺,我看她又不像要尋死覓活的就沒攔著?!?/br> 忍不住翻個白眼,秋梧桐在心里默默反思,是不是因為自己在小的們面前口無遮攔慣了,他們才不會說話。 鶴兒下樓換了鵲兒上來,一并來的還有幾家分鋪的管事,眾人在新立的白鶴屏風前商量合計,都沒把辛夷吃東西的聲音當回事。先是一本正經的報告工作,匯報各店情況,在辛夷吃東西聲音的插科打諢之下慢慢變了味道。 “那邊的消息,年前日本人就會進來,只不過正在尋恰當的理由,國民黨那邊的林原森中尉說……” 辛夷嗑瓜子的動作一頓,復又轉身拿過鵲兒手里的話梅干。 “黨里大半草包都不覺得一個營的日軍有威脅,而正在商討著諸如……經濟共贏互惠互利的方針擬邀川島主任參與新年酒會……” “滾蛋!”秋梧桐站起來伸懶腰,扭扭脖子從抽屜里拿出飛鏢,“狼狽為jian引狼入室而已!” 幾個管事不約而同分散開,躲到她身后,“那,您看,我們要不要干涉?” 秋梧桐不說話,咬著腮幫子將手里的飛鏢扔完,支支入靶三分。 “林原森怎么打算?!?/br> “讓我們靜觀其變,原地待命。” “市長呢?孫建峰怎么說?”市領導班子隸屬東北軍閥原張學良集團,和林原森的國民黨新軍閥概不對付。 “他們計劃在中央酒會上先下手為強。”這風格還真和蔣系南轅北轍。 “如今日本人在租界愈發(fā)猖狂,一旦城外的部隊有理由大搖大擺的進來,那么接著,整個上海都會被侵占?!?/br> “不還有法英美嗎…” “我為魚rou!他們肯定是想坐收漁翁之利……” 秋梧桐抬手制住他們的爭論:“派人盯緊點城外日本人的動作,昨天的事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反擊也罷同歸于盡也罷,我們別無退路。至于川島……”秋梧桐扭頭看著辛夷一瞬不動的背影,搖搖頭,“配合好林中尉,必要時,可以讓在滬的日政府里先杠起來。安插的旗子都拔起來!” 早會散去,秋梧桐卸下無堅不摧的勇猛樣,神色懨懨地窩進塌里,抱著湯婆子昏昏欲睡,昨夜擔心辛夷和芹姐實在沒怎么睡好。 早年間,她父親和辛夷父親是同門師兄弟,她和辛夷父親年紀相差九歲,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后來有了辛采芹,她和芹姐的關系卻更為親密。 辛父走得早,芹姐又是不喜歡叨擾麻煩的性子,她幾次要接兩母女來店里住,都被芹姐跪著拒絕了,那么傲然的大家閨秀,整日整夜的給人做工也愿意求他人照顧。 如今……她抬眼看去,滿臉悲痛,辛夷察覺到她的視線,也轉頭看過去。 “我要報仇?!?/br> 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半宿的雪終于停了下來,地上的溫度不夠,怎么也積不起半掌高厚實,雪水裹著塵土變成濕泥,沒一會兒又沉進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