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公子禮賢下士,與代表們同乘同行。一路上他敦厚大方，與代表們侃侃而談。兩旁道上盡是舉著相機的記者，以目相逐,權(quán)貴們的汽車便如雁陣一般頭銜尾顧地徐徐前行。

    蔣經(jīng)國年輕眼亮,聊著聊著,忽指前面笑道：“我就說明卿一定比我們早來，那不是他的別克？二三三三！”

    車上的人順著他的目光一瞧，可不正是！

    那時汽車雖不是很稀罕的東西,但誰家若買了新車,仍算是當(dāng)?shù)氐囊患侣?，富家大戶的車牌就像他們的公館一樣，是街上流動的地標(biāo)。眾人說起金總這車牌都笑,琢磨2333究竟是何意。別人都喜取同花連號,既顯身份、又簡便好記，如杜月笙之流,用的是“7777”,這是暴發(fā)戶的眼界，再往上一層的名流則更矜身份,需要打通門路,想法子周轉(zhuǎn)到三位數(shù)的車牌。

    孔二小姐的車牌，用的也是7，但人家是三位數(shù),777，序列上就穩(wěn)踩杜老板一頭。數(shù)字簡單粗暴地告訴你名流和地痞的差距在這。

    以金家今時今日的地位,座駕上四位數(shù)的號碼，未免有些寒磣。這號卻是金明卿指定要來的，工部局趨奉其勢,沒讓金公子費一點兒心，親自地把車牌送到榕莊街。

    坐在后面的一位葛老板與他同在實業(yè)部，提起這事兒笑道：“他拿了這牌照，高興得了不得，天天自己開著逛街——2333難道是他的生日？我記得也不是。倒是他另一臺普利茅斯，那臺是好車，牌照更好，6666，那一輛真沒少花錢！”

    穆藕初聽他話中艷羨，想起那車似乎是給露生買的，此時談奢侈似乎于士氣有損，宛轉(zhuǎn)地偏開這話：“四個六也算不得什么太花錢的東西，你我難道沒有？他們這樣的人家，若沒有一輛拿得出手的轎車，反而不像樣了?！?/br>
    葛老板仍是窮究其源：“我卻有另一層猜測，我猜他是找人算過。金明卿的運氣天下皆知，凡他行動，無往不利，這里面一定有什么偏門的東西幫著他行運——我這話卻有根據(jù)，穆公見過他手上的香珠沒有？那是棲霞寺的老師父給他的，天天戴著。有一次摘下來給我們看，紅光閃動，真是寶物！什么時候我也得一個奇緣就好了！”

    蔣經(jīng)國截住話道：“你們都想太多了，明卿是最簡樸的。我問過他車牌的事兒，他說是一個諧音，意思是哈哈哈地大笑，笑口常開。”

    眾人不意道理竟是如此，都問：“2333為什么是笑？”

    “我哪里知道？恐怕是什么地方的鄉(xiāng)音如此?！?/br>
    “洋文吧？英國語？”

    “也可能是滿族話?！?/br>
    說笑著，眼看那輛別克緩緩地駛?cè)胴斦?，在樹蔭下停住，蔣經(jīng)國一行也都下車。不料別克的車門打開，下來的是個細長眼睛的中年人，又伸出一根拐杖，是個老先生搭著前面人的手，顫巍巍地從車?yán)锍鰜怼?/br>
    穆藕初認得他，連忙走去問道：“金老世兄！怎么是你來了，孩子呢？”

    金忠明叫齊松義拿著拐杖，一個個地拱手問好：“孩子病得厲害，我讓他在家躺著靜養(yǎng)，這會兒醫(yī)生都在家里忙呢。我不敢耽誤了大會，緊趕慢趕，幸而沒有遲到?！?/br>
    穆藕初茫然道：“昨天不還是好好的？”

    金忠明看他一眼：“穆先生，休怪我說倚老的話，我們舊交雖不深，孩子跟著你們也辦了一年多的事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說愛惜，好歹不要折磨，‘好好的’——他回來的樣子你看得過么？”

    穆藕初心下不悅，手不禁按向腹部，心說誰沒有個病痛？且這是托病的時候么？早不病晚不病，撿這個節(jié)骨眼上倒下了！但病不等人，既然金老太爺都親自到場，總不能去金公館拿人抬求岳出來。

    他不愿傷了和氣，按捺著笑道：“金公何必這樣說？我這也是關(guān)懷慰問，看他不來，擔(dān)心罷了。怎么病得很重嗎？”

    “他不說，難道穆先生看不出來？一個勁地鼻血不止，站都站不起，還掙扎著要來。幸而是我叫松義去看看，那個樣子還說什么話、談什么事情？”他是中風(fēng)過的人，臉仍歪斜，因此更顯得愁容慘淡，目光卻隨語氣放緩：“您想著若是抱病前來，那會談又有三分勝算了，是不是？我這把老骨頭也是一樣的，會上要怎么說，他都交代我了。孩子們在前面拼殺也夠了，這次換我們來罷?！?/br>
    這話把大家說得臉上都下不來，那意思是賣慘示弱，別總難為晚輩了，給你們打好了基本盤，仗著年紀(jì)還不能收尾嗎？

    蔣經(jīng)國在后面微微咳嗽一聲。

    穆藕初只得笑道：“上次去看你，你也不大好，現(xiàn)在怎樣？”旁的人也都來問安康，金忠明一一回道：“不妨事，只是走路吃力，我坐著就好些?！彼v足請蔣經(jīng)國先行。蔣公子和煦地微笑：“明卿病了，養(yǎng)著就是，我也勸他休息休息。老世伯放心吧，年輕人有我呢?！?/br>
    眾人自發(fā)地形成一個拱衛(wèi)的漩渦，將太子爺簇擁在中間，副位上捧著金老太爺。只有榮德生一語不發(fā)，不遠不近、淡淡看著。

    張嘉璈和章乃器從另一輛車上下來，也瞧見這門口的漩渦，兩人皆不愿躋身其中——章乃器是有些傲性，張嘉璈是心煩意亂，便一左一右地拱在榮老身邊。

    三人各懷心事，卻是心照不宣地都不言語。走到會場里，四面都是嗡嗡地輕聲交談，彼此讓席的聲音。榮德生環(huán)顧片刻，見金忠明身邊空了一席，旁邊站了三四個人，卻都不落座，微一點頭，從容前往。張嘉璈便和章乃器聯(lián)席坐了。

    張總經(jīng)理低聲道：“子偉看到了么？這會場里雖然不設(shè)席卡，主次涇渭，都分明得很。”

    這話不假，會場被人群自發(fā)地陰陽割昏曉，入口這半邊盡是江浙商團的熟面孔，里面那頭，孔祥熙宋子良也都已到場，也有一群舔狗圍著打轉(zhuǎn)。中間是其他地方的代表，遠道而來、又累又呆，在中間充當(dāng)人rou的屏風(fēng)，另有些生疏面孔——這卻是不打緊的。

    章乃器詭秘地笑笑：“你和孔庸之要好，不去跟他一起坐么？”

    張嘉璈正為這事兒煩心，聽了嗐氣道：“你就不要拿我開玩笑，我跟誰親近，這時候還要我表白表白？幼偉趕不回來，明卿又不在，我心里不安得很?！?/br>
    章乃器笑道：“宋子文不也一樣趕不回來？這次大家都是少幾條胳膊，王牌不在、打底牌就是！我告訴你這次不成功便成仁，你瞧孔部長瞪著你，心里恨你呢。你、幼偉還有他，你們?nèi)齻€可以寫一部紅樓夢，你就是賈寶玉，幼偉是林黛玉——”

    “庸之是薛寶釵？”這還真尼瑪?shù)挠悬c像，至少胖的方面像，張嘉璈一肚子的憂慮，給章經(jīng)理逗得尬笑，“好了，大事臨頭，你還談笑風(fēng)生。你說這次誰來主持？”

    章乃器還在想孔寶釵的笑話——典型的跟金總陶熔久了，興趣愛好總有些沙雕，吐著煙道：“也許又是汪兆銘，若是那一位來，豈不是父子對峙？其余也沒合適人選——我看蔣公子那意思不是要主持的?！?/br>
    蔣公子正謙居中席，混入人rou屏風(fēng)。

    張嘉璈遙望一眼：“我也只看他的臉色，稍微舒坦一些，但愿今天不要節(jié)外生枝就好?！?/br>
    說話之間，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伴著水銀燈的炸裂聲，財政部的鐵門緩緩關(guān)閉，主持人從門口姍姍來遲地露面。

    大家猜得不錯，又是汪院長來啦。

    汪院長又被拖出來擦屁股，經(jīng)歷了上次的用完就扔，江浙財團都在背后笑話他是“衛(wèi)生巾”——此衛(wèi)生巾非彼衛(wèi)生巾，大爺們以為是回收利用的毛巾，這意思卻比后世的女性用品還刻薄、且形象，女性用品好歹有血可吸，靡百客的衛(wèi)生巾卻是僅供擦手，擦完回收改頭換面，下一次需要的時候再出來賣。

    眾人一見他猿姿鶴步的進來，想起小金總的屁話，頓時把剛才的不快都忘了，心中都道“果然是他”，暗暗地掩口胡盧。

    汪巾灰不溜的面色，也不大情愿的樣子，和用完的手巾把子真是異曲同工——不知是不是衛(wèi)生巾做久了，一張口就不是人話：

    “諸公近來安好啊?！彼痪o不慢的腔調(diào)，“還不到一年的時間，這是第二次了?！?/br>
    這次會議不在行政院召開，因情急倉猝，選在財政部的會議室里。沒有主席臺和列座，眾人全圍一張極大的環(huán)形圓桌談話，汪院長便少了居高臨下的氣勢。眾人微微驚詫他連廢話都省略了，這倒也挺痛快——他左手的陳光甫圓和道：“是，許久不見汪院長，時隔一年第二次見，每次爭議都是汪院出面主持，我們心里感激得很哪！”

    座中紛紛暗笑，你別說，江浙財團在金明卿的帶領(lǐng)下真是飛快開竅，各種陰陽怪氣和挑撥離間一套又一套。起手第一式，先挑撥一下汪和蔣。蔣如果不在場，那還不至于尷尬，關(guān)鍵蔣公子替父在場。

    汪院長沉下臉道：“我說的是見面的事嗎？我希望諸位嚴(yán)肅一些，你們鬧罷工、鬧罷市，撒潑打滾地開了這個會，那就好好地發(fā)表看法——”

    大家都有點意外，不料衛(wèi)生巾做久了，居然有霸氣側(cè)漏的一天。誰知后面一句汪院長道：“話語里夾什么春秋筆法——”

    不知誰“咳”地一聲，一下子大家都憋不住笑，本來只是暗諷，結(jié)果變成明嘲，這實在不好接著笑，怕把汪兆銘笑惱了，宴會似的整齊地舉起茶杯。

    汪院長怫然地拍案：“這有趣么？我請問問諸位，你們還記得上一次稅改座談，僵持了多少時日？這次你們等了幾天、是快是慢？這次為什么這么快？”

    眾人顧著他的面子，知道他尿頻尿不盡的講話風(fēng)格，既是勝券在握，那么容他講講也無妨，都垂頭不語。

    “是因為政府顧惜你們！顧惜你們的名譽、產(chǎn)業(yè)，顧惜民生艱難！”汪院長沉重道，“上一次我體恤大家，那是因為稅改惠及全國，我自當(dāng)盡力?？蛇@一次，這一次算什么？國家的政令你們不執(zhí)行，推行的法幣你們不接受，”他舉著鋼筆揮斥，“這是你們自己籌劃出來的東西呀！諸位都是鄉(xiāng)紳郡望，怎么如此地名利熏心？現(xiàn)坐在這里以逸待勞的表情——如何能笑得出來，不覺得可恥！”

    榮德生在他正對面端坐，一直沉默不語，聽說到“名利”二字，脫口朗聲道：“我們難道不是名利中人？可恥二字，從何而來?！?/br>
    眾人聞言，側(cè)目相看。

    榮德生手中握一塊籽玉，求岳去美國時，這塊玉剛到他手中，還是皴痕粗糙的璞玉，幾個月來喜悅也盤、憂心也盤，盤得溫潤生輝，恰如他此時的心情，坦坦蕩蕩地正襟危坐：“天下熙熙皆為名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生財聚財，是我們的營生，沒有見不得人的地方；能夠使一方富足，也是百代芳名。汪院長說我們圖虛名、斂私財，可這兩年來辛苦奔走、竭力維持，名、利二字，何曾有一處實在的落在我們頭上？”

    在座中人多以儒商自居，汪兆銘的話頗令他們難堪，聽見榮德生這話，不覺大感闊朗！

    ——我們本來就是商人，不為名不為利，難道為了給你當(dāng)牛做馬么？

    笑又怎么了！

    眾人有了底氣，圓桌上四面八方地響起話語：“我們都是名利小人，汪院長是君子，君子請言而有信，當(dāng)初承諾我們的事情又反悔，現(xiàn)在怪我們圖名圖利！有你這樣說話的么？”

    “你要我們認這個栽，乖乖地服了你白銀變白紙，難道那就算清高？清高既然這么值錢，索性還我們錢，讓我們把清高捐到央行，好不好？”

    此時求岳不在，可是他的精神卻在，每個人都覺得明卿就在自己身邊。雖不知他病得怎樣，可常來常往，一年來他闊朗的思想，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不知不覺地滲透到眾人心中。在商言商，不就是談錢嗎？

    王眉壽于此最有感觸，他與江浙財團并不熟悉，卻在哭笑的屁事上怨氣難平，悶悶地隨著眾人也道：“日盼夜盼，盼望政府能夠重議法幣兌制，怎么笑也惹到汪公？這臉哭喪了兩個月了，我們呼天搶地的時候沒有嗎？四川擠兌成什么樣了！得見天日，當(dāng)然喜悅，還要哭著來不成？這話也太不體恤民情。”

    “人活一世，誰也不愿無辜擔(dān)負惡名，我們的名望、政府的名望，就是這個國家的信用，它難道不該維護？”榮德生站起來，遙遙向?qū)γ娴耐粽足懙溃骸皣邑攷欤课覀兙S持，我們信政府，各地信江浙，民眾信各地。法幣大事，不可層層失信?！?/br>
    汪兆銘面色須臾轉(zhuǎn)作緩和：“榮公請坐，有話慢慢說。”

    “還要慢慢說？方才‘名利’、‘可恥’，未見得話語緩和！”榮德生人老卻不眼晦，瞥見秘書遞給汪一沓材料，果斷截住他話頭：“既是你說發(fā)表看法，那不必再讀什么調(diào)查、報告，我就在這里把看法發(fā)表了——簡便地談，只一句話！”

    汪兆銘要是知情識趣，大家還能容他sao個片刻，上來一席話好大官腔！眾人誰也不想再絮叨。

    榮德生捫心說道：“嬉笑是表，焦灼是實。汪院長，我們心急如焚，今天只要一個答案，就問你可否恢復(fù)當(dāng)初承諾的兌換制度？能，我們復(fù)工復(fù)市，不能，那么今天我們就坐在這，等你說能為止?！?/br>
    汪兆銘看著他道：“榮公，你這話可輕可重，脅迫政府，我不好為你開脫。”

    榮德生皺眉笑道：“怎么，金明卿已經(jīng)背了一個失信于天下的罪名，今天他不在，汪院長要給我也扣罪名？”他指一指穆藕初、金忠明，“既然是會談，那便有什么說什么，我們但說一句，你便震嚇一句，是什么意思？這里盡是花甲古稀之人，破產(chǎn)經(jīng)歷過，牢也坐過，你大可不必拿話相逼！”

    話語里夾什么春秋筆法！

    誰知金忠明坐著不動。

    榮德生心里生氣，心說金家老太爺實無能為，遠不如孩子敢作敢當(dāng)——聽聽汪精衛(wèi)說的這是人話嗎？起手無恥名利，接著又是脅迫政府，若是明卿在此，振臂一呼，大家就話趕話地擠上！看看行政院是不是要把大家都抓去坐牢？不由得低頭瞪這老哥一眼。

    穆藕初暗暗地將他們各拉一下，意思榮公莫急，金公也抬抬轎——形勢還是好的，咱們別窩里先起訌。

    那頭汪兆銘卻是淡然一笑：“我一向以為榮老是不干己事不張口，淡泊世外的性情，沒想到也有金剛怒目的時候。榮老大可以放心，以我汪某的為人，為民國的赤誠，決不會兩句話談不攏就給你扣什么罪名，你也無需這般火藥味地說話。”

    他從容地吩咐秘書，仍叫把文件拿來。

    “諸位不想我念報告、覺得我拖延時間，怕是會錯了意思。我要念的東西，不是報告也不是調(diào)查，而是行政院等待決議的一份行政令。既然大家沒這個心思細聽，那我簡便地陳述就是——”

    會場內(nèi)的光線不算明亮，絲絨窗簾挽起，令陽光透進來，白紗又將這陽光變得晦澀。

    代表們投目于汪兆銘面孔，忽然涌起異樣的感覺——這個韜光養(yǎng)晦十?dāng)?shù)年的所謂君子，居然回春似地神采奕奕，宛如他當(dāng)年刺殺攝政王的神采。

    “諸位要坐在這里等答復(fù)，以為政府很著急么？不不不，我可以給你們時間，你們有的是時間考慮。銀行不開門、工廠不開工，中國的經(jīng)濟倒不了，東北、華北，有的是人愿意替你們維持生產(chǎn)。”汪院長從容不迫的神態(tài)，搖一搖那封政令，卻并不急著陳述。他抵著桌子，按一按太陽xue。

    “我想我忘了介紹今天與會的人員?！?/br>
    會場里靜得只剩人群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現(xiàn)在介紹也不晚?！蓖粼洪L溫文爾雅：“那邊坐著的，正金銀行的金子經(jīng)理，華北中日實業(yè)社的大倉經(jīng)理，還有鐵錨會社的加藤經(jīng)理，大家都互相見一見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