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茶意
這正是暗香浮動的花開時節(jié),一對一對的小粉蝶在花叢里棲息, 粉白鵝黃, 一看就是今年剛出生的小朋友, 求岳就要抓一只給露生玩——手一動, 花響葉也響, 露生倒給他嚇一跳:“賊東西, 回來了又不做聲, 杵在外頭干什么?” 金總趴在窗戶上:“好哇,你背著我偷偷喝可樂。” 露生笑啐道:“沒良心!就嘗了一口,剩下的都留給你。” “下午沒有班?” “你才是上班的人,倒比我還糊涂,今天周一歇班兒?!甭渡煲粋€嬌慵的懶腰:“還非要我站起來迎你?滾進(jìn)來,正有事用你呢?!?/br> 盛遺樓的周一是不做生意的, 白天閉門歇臺, 里頭雜役們做大掃除, 沖洗地板、擦亮電燈、干凈講究都從這歇一天上來。這一天的晚上也不開場子, 只開放外苑的茶座, 表示不歇業(yè)的意思,免得關(guān)張一天不吉利。藝人們這一天晚上任情放松, 就在茶座里隨意彈唱, 倒也是另外一種消遣的韻味。 幾次玩下來, 周一的茶座倒比平時又格外火爆,因?yàn)槟苈犚娖綍r聽不到的小曲,若是藝人們心情好, 你點(diǎn)奉天落子、采茶調(diào),他也能給你唱一段——不見得好,關(guān)鍵是歡樂,大家坐在一起,是有點(diǎn)歌友會的意思。 露生被他們鬧了幾次,慫了,因?yàn)橹灰仔斎ィ蔷桶寻仔斖览镎?,可恨徐凌云沈月泉還幫著起哄,一起鬧著他唱梆子戲,這個說“白老板唱完我就唱”,那個說“露生先唱我再唱”——黛玉獸心說干什么呢老先生?!我是叫你們騰騰人氣,您二位怎么越上年紀(jì)越皮?自己也笑得肚子疼,今天就干脆躲懶不去,叫徐凌云他們玩去。 自己帶了徒弟,在家消閑了一天。這徒弟倒也很懂孝順,看露生和管家們說話對賬,自己跑去中央飯店,買了一瓶可樂回來——紅酒買不起,也看不懂。師徒倆正嘗新鮮,可巧求岳回來了。 求岳剛在窗外,看得不真切,進(jìn)屋才見桌子上墩著五六個拳頭大的銀錫小罐,是盛茶葉的,只不知為什么這樣小。又不知哪里搬來的一個大茶海,上面錯落擺了幾個壺,壺倒都是好壺,紫砂的、舊窯的—— 金總:“這干啥?開茶葉店?” 露生接了他的外套,仔細(xì)打平了掛上,方含笑回過身來:“你別說話,我叫你漱口你就漱口,叫你喝你就喝?!迸d致勃勃的樣子,拉求岳在茶海邊坐下:“想來你中午也沒少喝酒,酒后更知茶真味,你嘗嘗看,哪個茶合你脾胃?” 那徒弟見他二人親昵說話,默默起身鞠了一躬,抱了松鼠出去了。 求岳頭一回見他露這個手藝,也覺興趣,托腮看他,心想什么是生活的藝術(shù)家?這他媽就是生活的藝術(shù)家,隨便什么小事都能叫你萬慮盡釋??此炝诵渥?,行云流水地洗茶點(diǎn)湯,這茶不用喝都有清風(fēng)生腋的快樂,歪在茶海上笑道:“架勢是那么回事啊,你還懂茶道。” “我這算什么茶道?皮毛功夫罷了,舊年里有南邊的客人到家里來,專擅這個的,他那才是一盞茶做半天排場,里頭多少講究!” “功夫茶?!?/br> “是這個名字,你倒也懂一點(diǎn)?!甭渡蜃靸阂恍Γ瑢㈩^道湯棄了,又沏二道,“我看了幾次,學(xué)了個大概。不過咱們家常吃茶,不講那些虛禮,沏出茶味就夠了?!币粫r點(diǎn)出一盞,奉給求岳:“就知道看,也不知道給我遞個水,請用!” 金總接了茶來看,碧綠透亮,小小的白瓷一盞,伸著嘴喝了:“苦。” 露生啞然失笑,叫他漱口,換了另一盞來:“那這個如何?” 這一盞是黃中透綠,很清新的香氣,只是味道淡泊,金總咂咂狗嘴:“普通?!?/br> 露生橫過一眼,又換一盞,如是五六杯喝下去,最后一盅是蜜水一樣的淡金色,一股甜香,味道也是淡淡的有些甜味,求岳大是中意,飲盡方道:“這個好喝。” “都是好茶,哪個不好喝?這個對你口味罷了?!?/br> “這什么茶?” 露生不知怎么就有些害羞,紅著臉道:“這是白茶里的上品,人給個花名,叫白牡丹?!?/br> “牡丹就牡丹,你害羞個屁啊?!?/br> 露生嬌惱地推他,收了杯子,搖頭又笑:“你是個不懂茶的人,那幾個是太平猴魁、獅峰龍井,你倒都不喜歡,這個雖然也好,比起龍井猴魁可就差多了——便宜嘴巴!” 這話金總就不服氣了:“哎,哥哥雖然挫,但是好東西還是見過的,價錢又不能決定口味,我就是喜歡白牡丹啊。” 這話更打著露生的心,偷偷地甜蜜,話也忘了答,光是笑。 求岳以為他不信:“你別覺得我沒喝過好茶行吧,哎,就我辦公室用的茶,你猜多少錢?” “多少錢?” 金總得意:“十六萬,一斤。” “十六萬?喝的是金子?” “現(xiàn)代的十六萬……拿銀洋算算,一千六吧?!?/br> “……那也太過了,什么茶貴成這樣?” “不懂了吧,空谷幽蘭,奢侈品茶葉。我爸那邊的更貴,藍(lán)田玉露,二百多萬。”金總翹了二郎腿:“當(dāng)時發(fā)改委來視察,他就拿這個招待的,半罐子喝掉了,結(jié)果給點(diǎn)名批評,巨挫?!?/br> 露生大樂:“這些人也有意思,百萬金茶,喝的時候就不覺得?” “現(xiàn)代人嘛……有幾個真懂茶葉,都是網(wǎng)上說什么就信什么,朋友圈里說是黃湯好就追黃湯,紅湯好就追紅湯,普洱餅子炒到幾百萬的還有呢,我們家一屋子,都是客戶送的,一股霉味?!鼻笤老肫鹜?,也笑了,“所以說我這個觀點(diǎn)還是蠻正確的對吧,好喝對味就行了,貴不貴其實(shí)不重要?!?/br> 露生點(diǎn)頭笑道:“你雖然文墨上不通,有時發(fā)些議論,卻挺合乎君子道理。” 說著,拿了紙筆,把幾罐茶葉都寫了評語,放在錫罐里,叫周裕來:“等明日把這個牡丹和這個龍井送去給太爺,叫太爺再看看,剩下的幾罐,送去隔壁,看沈老他們還有什么愛的,也記清楚?!?/br> 金總好奇:“弄了半天,選茶葉???” 露生點(diǎn)頭:“前日太爺叫我過去說話,說既然讓我管家,有些日常的用度不妨拿出來理一理,就說到茶葉這個事情上。往年茶葉都是河南的義利成照管,今年不知怎么,送來的明前龍井味道甚薄,還帶碎末,太爺就不肯用他家的茶,叫我另選一家伺候?!?/br> “河南能有啥好茶葉啊,換就換吧。” “這店以前在北平有號,是伺候福晉的,因此太爺才用,他顧念舊情,這么些年都照顧生意。”露生嗅著茶道:“怪這家不會做事,越做越潦倒,茶不好也就罷了,還不能記賬,要現(xiàn)銀過付,這才惹得太爺不痛快。我另選了杭州的翁隆順,他們家就很會做事,叫伙計送來這么些樣品,叫我吃著哪樣好、就是哪樣——所以說好店家就知道大方,千里迢迢的,光這些茶葉就得不少錢,舍得下本才有大生意呀?!?/br> 他這里只是無心閑說,求岳心中卻是一刺。 零售業(yè)的底盤原本就很小,華北白銀外流,對小小的茶莊來說,無異于滅頂之災(zāi)。河南的義利成支撐不住,就這樣倒下了,求岳知道他們不是故意怠慢,是真的無計可施,想來北平天津的分號也是早就關(guān)門了。 杭州作為茶葉業(yè)的大本營,還在勉力支持,可憐他們?yōu)榱四苤苻D(zhuǎn)生意,連遠(yuǎn)在南京的客人也這樣小心伺候。 工商百業(yè),業(yè)業(yè)相關(guān),金融危機(jī)就是這樣,扛住了就過去了,扛不住,就會有很多不幸的業(yè)主在寒潮里倒下,死得無聲無息。 還好,中國是銀本位,加之年初的惠民稅改,也算給市場開了個血盾,這一波只要穩(wěn)住別慌,還是能撐過去的。 露生看他神色凝重起來,漸漸地停了話頭,拿手在他眼前晃晃,求岳方回過神來:“好茶,就選翁隆順?!?/br> 露生看他半晌,溫柔道:“原本是叫你吃些茶,寬寬你的心,不知我又說錯了什么。” “……”求岳方知他是寬解自己的意思,心頭一熱:“我的臉像生氣?” 露生像貓似地瞇了眼睛:“你什么心事,我還能不知?這也看不出來,豈不是白活著了?!?/br> “噫,臭嘴。”求岳也笑了,把他手握了,合在手心里,“哥哥看到你就不煩啦?!?/br> “——是中午跟李老板說得不愉快?” “何止不愉快,簡直日你媽鬧氣?!?/br> 喝著茶、就把下午這一場吵鬧,都告訴了露生——說到提親一節(jié),金總還有點(diǎn)虛,怕黛玉獸醋勁上來又要發(fā)瘋,盡量還說得含糊一點(diǎn)。焉知露生起先還是蹙著眉聽,聽到此處,表情逐漸失去管理,忍了又忍,實(shí)在忍不住了,噗嘰一聲噴笑出來。 金總難為情道:“笑屁?!?/br> “從沒聽過這樣荒唐事,李老板難道不知道女兒什么脾氣?”露生笑得眼淚出來:“幸好李小姐是不在場,只有你唱獨(dú)角戲,否則可就真是妖魔鬼怪——演了混元盒了!” 說得有理,幸好只有金總一人五殺,再來個李隊友,李老板今天可能要被分尸。 兩人越想越笑,趴在茶海上笑成一團(tuán),金總的心事都給笑飛了,學(xué)著金忠明的樣子道:“他還說跟我爺爺提這事,臥槽我爺爺又不是饑不擇食,我爺爺肯定要這樣說:‘女孩兒以性情柔順為貴,如此不柔不順,還剪短頭,怎能做我的兒媳?不可不可,須知我家有皇位要繼承。’” 露生笑得撓他:“破落嘴,李小姐和太爺又沒得罪你!”一時擦著笑淚,想起舊事,又有些擔(dān)憂:“我們跟李小姐也沒有多聯(lián)系,他做父親的,打探了幾個月,這里頭別是真有什么事情,那反是我們害了她了。” “害個屁,小四怎么不好了,除了未成年其他哪里都好,明年也成年了,再說了民國十幾歲結(jié)婚的多了去了,又不違法?!鼻笤蕾€氣道:“要是真有感情,我掏錢給他們結(jié)婚?!?/br> 露生握他的嘴:“你怎么凈說這些糟蹋人的話?” “糟蹋啥?說說而已又不是真的,她要能談戀愛我還謝謝她了?!鼻笤郎祛^搖手:“你是真不知道我那次見她什么樣,這丫頭就是個政治狂人,她這種人心里哪有什么談情說愛的余地,又不像我,遇見一個你?!?/br> 露生聽得微微面紅:“什么叫你遇見一個我?!?/br> “真愛降臨,不得不服,明白吧?!苯鹂偸切睦镉惺裁醋焐暇驼f了,自己說著,見黛玉獸臉上一片飛霞,自己也笑了,比個心發(fā)sao道:“哥哥雖然心懷天下,心里永遠(yuǎn)給你留個小天地。” 露生耳朵也紅了,肩膀撞開他:“就知道你嘴里沒有多會兒正經(jīng)?!苯o求岳拉拉扯扯的,難為情了一會兒,摟著他脖子道:“李榮勝做事雖然荒唐,李小姐跟咱們還是好朋友,你明天再派兩個人——不必會武,普通的工人就好,一起去給李小姐幫忙?!?/br> “又干嘛?” “小四一個人陪著,確實(shí)不妥,李榮勝也是因?yàn)檫@事才賴上你?!甭渡攘康溃安蝗鐜腿藥偷降?,她一個女孩家東奔西走,多個人多個照應(yīng),要緊的是多幾個人在哪里,好歹不是孤男寡女,于她名聲好些?!闭f著又嘆,“李小姐大志向的人,可惜父母庸碌,竟全不明白,她在這世上知音稀少,咱們不照顧她,誰照顧她呢?” 求岳賤道:“好rou麻,再說老子吃醋了?!?/br> 露生笑了不理,求岳sao勁更上來,舉著茶杯道:“咱們喝個交杯茶吧?!?/br> 露生笑了躲他:“就晚飯了,窗戶也開著,你端正一些!” 正鬧著,忽然外面啪嘰一響,把兩人都嚇一跳,不由自主地分開,露生伸頭一看,紅了臉笑道:“你怎么回來了?” 窗外那人站在薄暮的花枝里,倒是很秀氣的模樣,滿臉通紅,撇開臉道,:“師父給的本子忘拿了,我回來拿本子?!?/br> 露生大感不好意思,從求岳懷里站起來:“快吃晚飯了,你看看沈先生他們回來沒有,要是沒回來,就咱們自己吃。”將本子遞與他,自己翻翻笑道:“飽吹餓唱,你不妨就練一段,這時候練練,對氣息是好的?!?/br> 那孩子很敏慧地應(yīng)道:“我走著唱,您在這里聽?!?/br> 一面說,一面低了頭去了。 春暮的清風(fēng)里,傳來一縷漫唱,有些沙啞的聲音,卻是墻頭馬上的調(diào)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