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百客
在金求岳未穿越的年代里,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 影視劇非常熱衷于一個題材的描寫, 這個題材不需要太高的經(jīng)費投入、也不需要多少俊男美女, 它的畫面風格永遠是淡薄的, 陰云中、雪地里、一個又一個無聲的深夜中, 在這些長鏡頭里, 走著孫紅雷、柳云龍, 還有張嘉譯。 要談到這些影視作品的先驅(qū),或許可以追述到一部黑白電影上面去,叫做《永不消逝的電波》。 它們拿過很多獎,但金總對這種片子并不太感興趣。有幾個片方來他的娛樂公司談過合作,金總的回答是:“拍點好萊塢大片不行嗎?老搞這種憋憋屈屈的題材是干蛋,請的又不是流量, 一點話題都沒有, 這種撲街作品不是老子的菜?!?/br> 金求岳可能做夢也想不到, 自己有朝一日, 會生活在永不消逝的電波里。 在他所沉睡的城市的上空, 電波像黑夜中的燕子,在句容河的低空沉默飛行。 燕子隨著夜航的船, 飛進燈火里去, 落在碼頭的房檐下。這條船是安龍廠自有的小船, 廠里有三四條這樣的烏篷船,平時供工人們搭了送小件貨物。這幾天江北的染廠在鄭海琳和陶嶸峻的指揮下平穩(wěn)有序地進行改裝——鍋爐和機器不動,大家先把廠房打掃干凈。 工人匯報說, 江北染廠有形跡可疑的人出沒,翻墻頭往里看,還往蓄水池里撒東西,“不過已經(jīng)被咱們打跑啦!” 嶸峻心細,便派了幾個擋車組里穩(wěn)妥的老人,住到廠房里,免得有人打什么壞主意。 時已盛夏,白天酷暑難當,句容至南京這一段水道平緩,因此船工多是夜間趁月色起航。河上來來往往,盡是商船,白茫茫的滿月照在河面上,是一片波蕩的銀光,又有漁船夜捕,以燈火誘魚進網(wǎng),正是魚米之鄉(xiāng)寧靜悠閑的景象。 這樣繁忙的生計中,大家誰也顧不上看誰,烏篷船行到江北碼頭,兩人從船上跳下,一高一矮,各自搬起一箱貨物,肩并肩地低聲說話。 高個子道:“送到這里就可以了,蘇區(qū)的同志兩點會來這里接我?!?/br> 矮個子不放心,只是陪同也無用,嘆口氣道:“這次是歪打正著,你居然仍舊回了南京,并且仍然是在句容下的船?!?/br> “他們親眼看到金家的船卸貨回通州,大約以為我還困在鄭州,只是想不到我會藏在日商的船里——我自己也沒想到這條船也是往句容來?!备邆€子的人笑了笑,“這次行動,多虧了昭儀同志之前密電通告,我們才能安全撤離?!?/br> 他們原本的計劃,是跟隨金家的棉船,從鄭州上船返回句容,再從句容輾轉(zhuǎn),隨廠里貨船前往中央蘇區(qū),船工里就有負責聯(lián)絡的同志。 兩天前,從南京發(fā)來密電,告知句容黨組織里出現(xiàn)叛徒,聯(lián)絡船消息可能敗露。發(fā)來消息的人從未露面、也不知身份,他的代號叫“昭儀”。 矮個子有些沉痛的憤怒,又有些不解,“金家的船殃及池魚,被戴笠追殺,聽說后來有人前去搭救,這是我們的同志,還是其他什么人?” “我想應當是昭儀?!?/br> “我也是這樣想,但他最近關(guān)閉了電臺,停止了與我方的聯(lián)系?!卑珎€子沉吟道:“鄂豫皖蘇區(qū)撤退,中原地區(qū)缺少一個轉(zhuǎn)移和交接的站點。我建議在肅清黨內(nèi)叛徒后,逐步將句容作為工作的開展重心。這里離南京很近,但又地處偏僻,適合作為敵后工作的交接地點?!?/br> 高個子笑道:“我聽說你們在南京開展了一些針對日商間諜的反制活動?” 矮個子也是哈哈一笑:“舉手之勞,日商對華商進行破壞,也就是對我們的民族工商業(yè)在進行破壞,打擊破壞者是我們分內(nèi)應當?shù)氖虑?。這也是保護我們組織的隱秘性?!?/br> “要做得干凈,不要留下痕跡?!?/br> “日商不會想到這些。”矮個子笑道:“金家交游甚廣,政府和黑道都有他們的朋友,日商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是我們在對他們動手腳?!?/br> 棉紗回收中心將成為組織的新工作地點,鐵錨可能腦子不太好,跑到這里來搞破壞,結(jié)果悶頭吃了一頓揍,屁情報也沒刺探到,非常委屈地回去了。 高個子微微頷首,又說:“從你的匯報里來看,金求岳雖然過去劣跡斑斑,但他現(xiàn)在的思想有了很大轉(zhuǎn)變,傾向于一個積極的愛國商人,我們在開展工作的過程中,要盡量避免對他的生活造成困擾。下次聯(lián)絡和接送同志,不要再從金家的船上走。抗戰(zhàn)正是需要全民一心的時刻,不要給愛國群眾造成無謂的傷害和損失?!?/br> 矮個子鄭重點頭。 “這次反圍剿之后,黨內(nèi)的方針路線也許會有大的變化?!备邆€子與他握手:“希望你在句容,能夠順利地與昭儀見面,保護好我們在敵后的這張消息網(wǎng)?!?/br> 月亮正在江面上沉落,是白樂天詩中江頭夜送客的景色。 他們再次握手道別:“明天就會是日出。” 金總對這些當然是“又不知道”,多年之后他回想起這段經(jīng)歷,非常驚訝地發(fā)現(xiàn),影視劇沒有夸張、甚至萬難陳述其百一,在那個艱難、動蕩、內(nèi)外不安的時代,的確有那么一批人,他們生前無人知曉,死后的名字也湮沒于史冊,他們不計名利、不計代價、以馬列主義為信念,為這個信念殉道終生。 這股力量在默默地改變著中國,它是地下炙熱的暗流。 32年的金求岳同學,還沒能正面接觸到這股暗流。以前就說過,他這個人有個非常大的優(yōu)點,就是愁事不過夜,頭天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蛋疼了一夜,第二天拍拍屁股起來,金總心想,老子為什么要愁這些事呢? 他不是天選之子,自認無法改變歷史,但鐵錨該揍還是要揍! 每個人肩上的責任都不同,有些人(比如某光頭)沒能扛起這份責任,在九一八的時候退讓妥協(xié),在一二八的時候拖著宋美齡往洛陽跑——但大多數(shù)人堅守了自己的陣線,無論是致力于民生的石瑛市長、還是用藝術(shù)感染民心的梅蘭芳大師、又或者是那些在茫茫人海中,我們無從相識的那些無名戰(zhàn)士。 因為有大多數(shù)人的堅持,才能使我們的國家在內(nèi)憂外患中蹣跚前進,可能有進有退,但它從未倒下。 金求岳也在這股堅持的浪潮之中,舉著自己的小毛巾埋頭前進。 他從上海帶回了三十萬貸款,馮耿光原本是預備批給他一百萬,金總抖著說:“不了不了,這也太多了?!?/br> 馮六爺翻他一眼:“韓信用兵,多多益善?!?/br> “話雖然是這樣說,貸款也要還利息啊?!鼻笤佬Φ溃骸拔沂撬氵^的,今年發(fā)sao發(fā)|浪一整年,就算加上阮小姐的廣告費,三十萬也足夠了?!?/br> 馮耿光評價金求岳的mebike計劃:是孤勇之計,窮兵末路,所以才有此一策。 “你這個模式,固然很好,但做生意講究先聲奪人,也講究以質(zhì)取勝?!瘪T耿光說:“銷售模式只是小巧,我建議你不計代價,先把產(chǎn)品的質(zhì)量形象樹立起來。到時候再向旅店和戲園游說,便可不費吹灰之力?!?/br> “所以說有六爺幫忙,我就不這么著急了?!鼻笤烂亲樱骸拔腋鶢斚氲囊粯?。我想虛張聲勢,先推出一款傳統(tǒng)的經(jīng)編毛巾,讓鐵錨以為我垂死掙扎?!鼻笤赖溃骸暗搅饲锾?,新一季棉花就會上市,這場拉鋸戰(zhàn)一定會讓鐵錨加倍投入原棉市場,等它把資金套牢在原棉上——”金總惡笑道:“我再推出mebike,到時候鐵錨絕逼氣到吐血!” “以退為進,誘敵深入,這是孔明誘司馬懿于上方谷?!绷鶢斠泊笮Γ骸澳氵@小子還是讀過點書,知道兵法!” 去上海一趟是正確的,和馮耿光的幾次談話,令金求岳的目標漸漸地明確而清晰,那就是擊退日商,統(tǒng)一蘇浙的紡織行業(yè),至少在建國之前,為新生的祖國守住這條民族工業(yè)的陣線。 這件事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做,同時代的許多面粉大王、火柴大王,都在做同樣的事情。他們之中的佼佼者,分別是建國后的共和國副主席榮毅仁,以及首屆人大代表劉鴻生。 歷史永遠不會斷裂,現(xiàn)在的每一步都是為了明天在積累。 金總想做毛巾大王。 這里求岳到廠里找著嶸峻,就跟他商量:“現(xiàn)在通州帶回來四千件原棉,我想讓你再開發(fā)一個產(chǎn)品,經(jīng)編的,在原材料上節(jié)省一點,但質(zhì)量要好,要軟?!?/br> 嶸峻是實在人,自認生意經(jīng)上不精明,只問:“這產(chǎn)品賣多久?”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勁,求岳笑道:“今夏特供,賣完就跑!” 這個突然變卦的新計劃在廠里沒有出現(xiàn)任何異議,不知不覺地,安龍廠的凝聚力已經(jīng)超過了金總的想象,大家真心信他,也決不懷疑少爺?shù)膽?zhàn)略眼光。Mebike推遲就推遲,廠長說什么就是什么! 再說了,不管推行什么計劃,大家的工資又不少發(fā)! 安龍研發(fā)部的執(zhí)行力依然高得可怕,八月份,安龍的廉價毛巾上市了。陶嶸峻和孫主任果然聰明機智,他們沒有降低棉紗的支數(shù),而是在規(guī)格上做了調(diào)整。 新毛巾的質(zhì)地繼承了三友毛巾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柔軟吸汗,但尺寸比較小,是手帕大小的方巾樣式——很好地針對了夏秋季節(jié)的消費市場。 它便于攜帶,紋樣也很小清新,顏色是金總親自挑選的馬卡龍粉和蒂芙尼藍。 馮總裁親自為這個毛巾取了漢化的新名字,他說:“mebike有些驢唇不對馬嘴,應取一個朗朗上口,又時髦洋氣的品牌名稱?!毕肓讼?,他欣然一笑:“就叫做靡百客吧?!?/br> ——風靡大眾,百萬惠客。 金總汗顏地想,還好、還好,當初他跟善成張廠長放過狠話,八月份廉價毛巾一定上市,這牛逼沒吹破,兩毛的毛巾還是做出來了。不過工業(yè)精英們的創(chuàng)造力真他媽無窮無盡,本來只是虛晃一槍,騙鐵錨大量吃進原棉,這種臨時性產(chǎn)品居然也給陶嶸峻搞得有聲有色! 陶三爺有前途啊。 八月底,從上海遞來一封信,露生來的,杏子紅的一張花箋,信寫得很官方: 求岳吾兄如晤: 弟在上海一切都好,梅先生、姚先生諸多關(guān)照,我仍住馬斯南路121號,梅先生叫我不必搬出,就在家里常常見面。早起晚歇,都見他練功,多練刀馬旦教我學習。前日去天蟾舞臺,經(jīng)過大世界櫥窗,看見我們廠里毛巾陳列在里頭,所以想起你來。聽戲的女學生里多有拿著這種毛巾的,大約生意很好?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我在上海也很忙,沒有時間給你電話,梅先生家的電話是在客廳里,站著講電話,總顯得我不大專注。此信專報平安,不必費事再復,祝您身體康??! 弟:白露生 金總接到這封久違的家信,心里甜了好一會兒,想著露生在上海也是勤奮學習,有種夫妻齊頭并進的喜悅。 露生在努力,自己也在努力。 這一波的推廣效果好得出奇,價格戰(zhàn)打得硬氣又張狂,小清新的靡百客方巾一經(jīng)面世就受到零售行業(yè)的歡迎,女性消費者格外青睞這種小巧精致的產(chǎn)品,南京和上海街頭忽然出現(xiàn)了用毛巾配搭的時尚模式,毛巾不光用來擦臉,居然還可以當發(fā)飾扎辮子! 自古零售業(yè)得女人者得天下,安龍廠歪打正著,神奇地又吸了一波粉。 金總自覺這段時間是白天也忙,夜里也忙,忙得腳不沾地,看露生說“不必再復”,小心地把信壓平了收好。 算算露生去了一個多月了,還有兩個月,只是沒聽說上海那里有什么要開演的消息,不知道排演是否順利。 金總抱著松鼠,在月歷牌上,又劃掉一天。 過了一周,上海又來信了。 金求岳大笨蛋: 我叫你不回,你就真的不回嗎?我一個人在上海這么些天,你完全不想我,你把我忘了!懶人!沒心肝!實心眼的笨豬!算了!算了!你這個人文筆又差,字又寫不好,寫出來也叫人笑話,那么多錯字我也看不懂。等我有空的時候,給你打電話罷! 后面連署名都不署了,氣得寫了一句“祝你天天發(fā)大財”。 求岳驚恐地看完這封信,周叔懵著臉道:“少爺別急,還有一封?!?/br> “……?。俊?/br> 這他媽寫信還帶大喘氣的,金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開第二封,白小爺龍飛鳳舞地揮筆怒書: 字丑也要寫!今晚就寫!不寫十張紙我跟你沒有完! 金總:“……!” 翻過來看,背面還有一句,委屈巴巴: ——不要十張紙,一句就夠了。 金總急道:“快,打我一下?!?/br> 周裕:“啥?” “我他媽可能是是智障吧。”金總抱頭道:“快拿筆墨紙硯——啊不!給我鋼筆和信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