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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子 第61節(jié)

    三當(dāng)家大約比她高一頭,整張臉藏在面具下,只露出一雙寒星般的眸子。修長的身段,穿著紅黑相間的勁裝,蜂腰猿背,曲線畢露,無疑是個女人。

    她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晚詞,道:“你就是范宣?”

    晚詞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閣下是寧女俠?”

    “女俠?”月仙刻意壓低嗓音,透過面具聽起來甕聲甕氣,她笑道:“你應(yīng)該叫我女賊?!?/br>
    晚詞道:“江湖兇險,不亞于官場,閣下一名女子有萬夫不敵之勇,著實替天下女子長臉。我雖然是刑部官員,私心里也是很佩服的?!?/br>
    這話大有女子間的惺惺之意,月仙聽了歡喜,向身后的鄧九揮了揮手。她手上戴著一只金戒指,系著三根細(xì)鏈子,墜著小鈴鐺,手一動,叮叮作響。鄧九就像一只聽話的狗,躬身而退,帶上了門。

    “你當(dāng)真是女扮男裝?”月仙問道。

    晚詞知道她優(yōu)待女子,橫豎也瞞不過了,便承認(rèn)了。月仙還有點(diǎn)難以置信,走到床邊,伸手向她身上摸了一摸。習(xí)武之人對男女肌rou骨骼的區(qū)別尤為敏感,月仙又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姑娘,這一摸便清楚了。

    “早知道便不綁你了。他們可有欺負(fù)你?”

    晚詞搖了搖頭,道:“多虧了三當(dāng)家御下有方,他們對你都敬畏得很?!?/br>
    月仙輕笑道:“男人都是色中餓鬼,你不知道我殺了多少人,才叫他們守規(guī)矩?!?/br>
    晚詞聽得膽顫心驚,面上還恭維道:“三當(dāng)家不愧是俠女?!?/br>
    月仙柔聲道:“你別害怕,我們會替你保守秘密,過了明日午時,不管章衡放不放衛(wèi)七,我都會放你走?!?/br>
    縱然她對女子懷有善意,終究是個滿手血腥的土匪,晚詞哪敢相信她的話,假裝喜出望外道:“多謝三當(dāng)家。”

    月仙道:“你為何要女扮男裝,冒險做官呢?”

    晚詞道:“除了讀書,我別無所長,也不想嫁人,只能考取功名養(yǎng)活自己了?!泵蛄嗣虼?,問道:“三當(dāng)家為何要落草為寇呢?”

    月仙眼眸一瞬,低頭撥弄著戒指上的金鈴,道:“因為我殺了一個很有聲望的男人,加入匪幫是唯一不算窩囊的活路。”

    晚詞怔住了,做官何嘗不是自己唯一不算窩囊的活路?

    雖不知寧月仙的過去如何,晚詞隱隱覺得自己與她有些相似之處,正出神,砰的一聲,那扇不算結(jié)實的門被人踹開,一道劍光直逼月仙。

    月仙雖然意外,但身形一閃,反應(yīng)極快。晚詞見來人正是章衡,好不歡喜。章衡一擊不中,旋即轉(zhuǎn)手又向月仙刺去。月仙手中多出一條鋼鞭,舞起來眼花繚亂,風(fēng)聲鈴聲響成一片。章衡使的是軟劍,劍尖在鞭風(fēng)間左穿右插,好似蝴蝶穿花,閃爍不定,越來越快。

    兩人在這間兩丈見方的茅棚里交手,不多時便將桌椅板凳打得七零八落,木屑橫飛。

    外面也響起打斗聲,月仙知道他們有備而來,不宜久戰(zhàn),于是縱身而起,連揮三鞭,一腳踢在章衡肩頭,燕子一般倒飛出了門。

    這一番動作靈巧至極,看得晚詞瞠目結(jié)舌,章衡也暗自驚嘆。他給晚詞松了綁,緊追出門,見一名刺客已被擊斃在地。晚詞也跟出來,看他們四人圍攻月仙和鄧九,月光下身形皆如陀螺一般,打得細(xì)雪飛揚(yáng),火星亂迸,幾乎分不清誰是誰。

    鄧九腹部中了兩刀,又被章衡一劍削去握劍的四根手指,慘叫一聲,劍掉在地上。月仙連忙將他掩在鞭風(fēng)下,鄧九知道她武功再高,也難抵擋這四個人,毅然道:“三當(dāng)家,您別管我,走罷!”

    月仙默然片刻,鞭影飛轉(zhuǎn),擊退章衡和劉密,背起重傷的鄧九飛掠而起,轉(zhuǎn)眼便落在數(shù)丈之外。

    章衡對兩名隨從道:“你們留下保護(hù)范主事?!北愫蛣⒚茱w步追了上去。

    前面是一片松竹林,此時風(fēng)清月明,雪壓寒翠,渾似畫卷一般。月仙背著一個大男人,足踏竹梢,輕盈非常,黑紅二色的衣袂隨風(fēng)翻飛,宛如一只翩躚斑蝶,足下霰雪霏霏,是蝶翼抖落的銀粉,幾個起落便將他們甩開老遠(yuǎn)。

    兩人都猜到這名女子便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欽犯寧月仙,豈肯放過她?奮力追了四五里,到底不見了蹤影。

    章衡嘆息道:“這女賊的輕功竟不在李叔之下,真是遇上高手了,我們回去罷?!?/br>
    他口中的李叔便是蜀中第一劍客李叢簡,李叢簡非但劍術(shù)高絕,輕功也臻至化境。章衡自幼隨他習(xí)武,深得其精髓,倘若行走江湖,也算是一流的高手,但比起月仙,還是差了一截。

    劉密也驚嘆此女武功之高,點(diǎn)點(diǎn)頭,往回走了兩步,忽然提起拳頭向章衡揮去。章衡一愣,小腹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下,旋即會過意來,也不還手。

    壓抑的怒火傾瀉而出,劉密打了他幾拳,一把將他摔在地上,冷冷道:“章衡,都是你干的好事,那幫人若是害了她,你拿什么向祭酒交代?”

    第一百零二章

    冤仇結(jié)

    處于黨爭風(fēng)口的章衡是個是非之人,刺客綁架晚詞,無非是因為晚詞與他十分親近,讓他們覺得她是能夠要挾他的籌碼。倘若一開始便保持距離,便不會有今日之禍。這樣簡單的道理,劉密不信他不明白,他就是自私。章衡無話可說,挨了打,反而好受些。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深深自責(zé)道:“是我大意了,往后我會多加防范?!眲⒚芤娝@個樣子,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咬了咬牙,扭頭便走。遠(yuǎn)遠(yuǎn)看見晚詞站在燈影里,劉密深吸了口氣,平息怒火,若無其事地走上前。晚詞打量著他們,道:“劉大人,章大人,你們沒事罷?”

    處于黨爭風(fēng)口的章衡是個是非之人,刺客綁架晚詞,無非是因為晚詞與他十分親近,讓他們覺得她是能夠要挾他的籌碼。倘若一開始便保持距離,便不會有今日之禍。

    這樣簡單的道理,劉密不信他不明白,他就是自私。

    章衡無話可說,挨了打,反而好受些。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深深自責(zé)道:“是我大意了,往后我會多加防范。”

    劉密見他這個樣子,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咬了咬牙,扭頭便走。遠(yuǎn)遠(yuǎn)看見晚詞站在燈影里,劉密深吸了口氣,平息怒火,若無其事地走上前。

    晚詞打量著他們,道:“劉大人,章大人,你們沒事罷?”

    劉密道:“沒事,只可惜叫那兩名賊人走脫了。少貞,你怎么樣?”

    晚詞不知寧月仙和她的手下是否真的會替自己保守秘密,心下?lián)鷳n,面上不表,微笑道:“我也沒事,給兩位大人添麻煩了。你們是通過寄靈香找到我的么?”

    章衡點(diǎn)頭道:“我收到賊人的傳書,要我拿衛(wèi)七換你,正不知如何是好,劉大人來了,還是他想出這個法子?!?/br>
    晚詞連忙向劉密道謝,劉密擺了擺手,道:“少貞,那名女子就是寧月仙么?”

    晚詞點(diǎn)點(diǎn)頭,道:“你們看見我的小廝無病不曾?”

    章衡道:“我們在荻花巷發(fā)現(xiàn)了他,傷得不輕,已經(jīng)送去醫(yī)館了?!?/br>
    晚詞急著要去看無病,醫(yī)館就在劉密家附近,章衡讓一名隨從把細(xì)犬送回去,四人來到醫(yī)館。

    開門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聽說他們要看之前送來的傷者,道:“人還沒醒,家父給他縫了傷口,已經(jīng)睡下了。我?guī)銈內(nèi)タ戳T?!?/br>
    四人跟著他進(jìn)屋,屋里只有一張床,無病躺在床上,蓋著一副棉被,臉色蠟黃,嘴唇泛白。晚詞看著,眼圈一紅,險些掉下淚來。

    “章大人,劉大人,你們回去罷,我留在這里看著?!?/br>
    兩人都不想走,卻都沒有借口留下。

    沉默片刻,章衡道:“既如此,明日你也不必去衙門了,好好歇著罷?!庇謱﹄S從道:“高顯,你留下陪著范主事?!?/br>
    兩人離開醫(yī)館,劉密回家去了,章衡來到范寓,告訴絳月無病受了傷,晚詞陪著他在醫(yī)館,叫她明早送點(diǎn)吃的過去,這才回府。

    月仙回到琵琶巷的宅子里,背上一片濡濕,都是鄧九的血。院中闃無人聲,東廂窗戶上透出燈光,月仙敲了三下門,里面一個女聲道:“什么時辰了?”

    已是丑時一刻,月仙卻道:“酉時三刻?!?/br>
    褚氏打開房門,道:“三當(dāng)家回來了!”

    月仙道:“鄧九受傷了,快去請葛先生來?!?/br>
    葛玉芝精通醫(yī)術(shù),是飛鵬幫為數(shù)不多的讀書人之一,常年在京中與達(dá)官貴人聯(lián)絡(luò)。他趿著鞋,一邊系著衣帶,一邊隨褚氏疾步走進(jìn)東廂,看了看鄧九的傷,搖頭道:“傷口太深,又流了這么多血,華佗來也難救了?!?/br>
    月仙站在榻邊,聞言心中泛起一絲悲痛,更多的是氣惱。衛(wèi)七尚未救出,今晚又折了兩名手下,她焉能不惱?

    鄧九忽然睜開眼,注視著摘下面具的她,像虔誠的信徒仰望神祇,臉上露出迷戀的笑容。

    “三當(dāng)家……”

    月仙握住他冰冷的手,道:“我會幫你報仇的?!?/br>
    鄧九張著嘴,喉嚨里嘶嘶地響,沒能再說出話來,便魂歸地府。

    沉默一陣,葛玉芝道:“三當(dāng)家,您不是去見范宣么?怎么遇襲了?”

    月仙不提劉密,也不說范宣女扮男裝的事,單道:“章衡不知怎么找到那里,救走了范宣。”

    葛玉芝甚是愕然,站起身踱了兩步,閉目嘆道:“這位章侍郎真是神通廣大,不好對付啊?!?/br>
    月仙冷冷道:“任他再厲害,也只有一條命?!?/br>
    天邊逐漸透出曙色,晚詞坐在無病床邊的一把交椅上,幾乎一夜不曾合眼。門外的高顯始終站得筆直,像一棵不知疲倦的樹。晚詞讓他進(jìn)來坐坐,他也不肯。

    五更天后,醫(yī)館開了門,絳月提著食盒來了。晚詞知道一定是章衡知會的她。無病還沒醒,臉色卻比昨晚好了些,呼吸也沒那么微弱了。

    晚詞道:“你煮米湯了么?”

    絳月點(diǎn)點(diǎn)頭,打開食盒,拿出一只瓷甌,氣道:“這幫天殺的賊,只會暗算人,要奴說,有本事劫獄去!”

    晚詞見食盒里有一碟包子,道:“我來喂無病罷,你把這碟包子給門口的高侍衛(wèi)送去,他也累了一夜了?!?/br>
    溫?zé)岬拿诇樦砉芰飨氯?,無病恢復(fù)一點(diǎn)意識,咽了幾口,掀開眼皮,見是晚詞在喂自己,呆住了。

    “醒了!”晚詞高興極了,望著他笑道:“醒了就好,昨晚看你那樣,我真擔(dān)心你醒不來。”

    無病回過神,疑惑道:“公子不是被人劫走了么?”

    晚詞便將昨晚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無病見她沒事,放下心,也笑起來。

    晚詞又舀一勺米湯送到他唇邊,無病惶恐道:“公子使不得!”一抬手,牽動傷勢,痛得倒吸涼氣。

    “你別動!”晚詞輕輕按住他,內(nèi)疚道:“你傷成這樣,都是我的緣故,我照顧你也是應(yīng)該的。你說你若有個好歹,叫我怎么對得起jiejie?”說著又紅了眼圈。

    無病道:“公子別這么說,你是阿姐心里第一要緊的人,這些年他為你牽腸掛肚,好不容易才有今日。為了你們,我怎樣都是情愿的。”說著咳嗽起來。

    晚詞忙道:“好了好了,不說了,喝湯罷?!?/br>
    無病推辭不得,只好讓她喂自己。

    門口傳來高顯和章衡的說話聲,無病忙道:“我飽了,不吃了?!?/br>
    晚詞舉著一勺米湯,道:“才吃這一點(diǎn)怎么行,再吃兩口。”語氣溫柔,哄孩子似的。

    章衡走進(jìn)來,見這光景,倒是羨慕得很。

    無病緊張地看向他,道:“章大人,您來了,恕小的不能行禮。”

    章衡道:“不要緊,你躺著罷,說起來也是我連累了你們?!?/br>
    無病忙道:“大人言重了?!?/br>
    晚詞看出他怕章衡,將碗交給絳月,起身走到桌旁,與章衡坐下,道:“昨晚的事,大人告訴部堂不曾?”

    章衡道:“還未告訴他,我只說你病了?!?/br>
    晚詞點(diǎn)點(diǎn)頭,端起一碗糯米粥,默不作聲地吃著。

    章衡端詳著她的臉色,道:“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罷。無病暫時不能動,留在這里也方便大夫醫(yī)治,我會派人來照料他,絳月還是跟你回去的好。”

    晚詞依了他的安排,叮囑無病幾句,又給大夫塞了一錠銀子。大夫已經(jīng)收了章衡的錢,哪還能再收她的,堅決不要。晚詞便偷偷塞給了他兒子,那小廝歡天喜地地收下了。

    兩人上了車,放下車簾,隔絕其他人的眼光,章衡這才得以抱住她,道出憋了一夜的歉疚:“我真沒想到他們會對你下手,晚詞,是我太大意,害你受苦了?!?/br>
    晚詞,如今只有他和十一娘會叫這個名字,每次聽見,心中最隱秘的角落都會泛起悸動,明知危險,想推開他又舍不得。他和十一娘不一樣,十一娘知道她最不堪的往事,他只知道她最明媚的過去。

    錦瑟華年誰與度,月臺花榭,瑣窗朱戶,只有君知處。

    舍不得他,一如舍不得那段錦瑟華年,畢竟他是當(dāng)中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