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59節(jié)
丫鬟端上酒菜便退下了,晚詞望著滿桌佳肴,只不動箸。 章衡面無表情,自顧自地飲酒吃菜。他吃飯極是斯文,聽不見一點咀嚼吞咽聲,只有銀箸與碗碟相碰的輕響。 晚詞在心里嘆氣,過了一會兒,開口道:“我不過是殘花敗柳,以你如今的身份,要什么樣的好姑娘沒有?何必與我糾纏不清,殫精竭慮?” 章衡聽她說殘花敗柳,心中一揪,擱下箸,道:“我要娶別人,何必等到今日?” 晚詞不知如何應(yīng)對,別過臉,目光帶點茫然地望著珠簾。求而不得,才會念念不忘,死而復(fù)生,自然如獲至寶。或許等他心滿意足,熱情消退,便會放開手了。畢竟趨利避害才是人之本性。 章衡拿茶漱了口,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道:“你真不吃?待會兒餓了我可不管你?!?/br> 晚詞不作聲,章衡走過去,拉起她道:“這后面有片梅花開得甚好,我?guī)闳タ纯础!?/br> 晚詞身不由己,跟著他出了月亮門,便聞得梅花香徹。山坡上胭脂點點,凌寒而開,正是冰姿自有仙風(fēng)。 章衡折了一枝,與她走下山坡,自后門進了綠萼館。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院落,晚詞上次來過,走到里面,只見他向一幅美人畫上一推,卻一道暗門。門內(nèi)別有洞天,頭頂是一盞九瓣蓮花燈,照得滿室通明,幾案桌椅皆是退光漆面的湘妃竹制成,中間設(shè)一張大炕,鋪著斑斕繡墊。 墻上掛著一幅春山煙曉圖,旁邊一幅對聯(lián):細看春色低紅燭,煩向蒼煙問白鷗。 章衡將手中的梅花插在一只哥窯瓶里,抱著晚詞坐在床上,問道:“喜歡這里么?” 晚詞點頭道:“是個金屋藏嬌的好地方,但不知當初為誰費這份心?” 章衡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道:“怎么,吃醋了?” 晚詞淡淡道:“不敢?!?/br> “我說是你,你信么?”章衡玩笑的語氣,眼中卻帶著一絲認真。 晚詞當然不信,章衡眨了下眼睛,身子向后一靠,笑容有些散漫,道:“好罷,其實是為了我自己?!?/br> 他拎起床頭的酒壺,斟了一杯酒,伸手撅過她的臉,一口一口地哺喂給她。溢出的葡萄酒淋濕了兩人的下頜,滴在衣襟上,暈開一團團淺紅色。 放下酒杯,章衡解開她的腰帶,一層層剝粽子似地剝出個白馥馥的身子,映著水紅緞被,甚是醒目。晚詞被他直勾勾地看著,像砧板上的魚,手足無措,面紅耳赤,認命地閉上眼睛。 章衡埋首在她胸前,聞著似有若無的乳香,如同一劑催情藥,渾身上下都蠢蠢欲動。 晚詞攥著裹胸的生絹,心怦怦地跳,章衡聽著像急促有力的鼓點,透過她單薄的胸膛,敲擊著耳膜。 “你心跳得好快。”他聲音悶悶的,晚詞感覺胸膛一陣震顫,又聽他道:“你這處蓬蓬如稚子,纏不纏其實也無甚區(qū)別?!?/br> 晚詞大覺羞辱,握拳捶他道:“你胡說!你壞人名節(jié),還言語刻薄,當初真該叫我爹打你一頓!” 章衡笑道:“祭酒見了我,歡喜還來不及,怎么會打我?” 晚詞冷哼道:“我爹才不喜歡你,他說你看似恭謹,其實狂狷,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br> 章衡道:“那當年國子監(jiān)里,他最喜歡誰?” 晚詞想了想,道:“應(yīng)該是正林,我爹常夸他好呢。” 章衡這才知道,原來趙公屬意的是劉密,心中吃味,掌心貼著她的肌膚滑下去。晚詞嗯了一聲,拱起腰身,臉更紅了。 章衡打開床頭的抽屜,拿出一個掐絲琺瑯的小瓶。 “這是什么?”晚詞甚是警覺,看著他手中彩繪艷麗的瓶子,眼底泛起一絲驚恐。 章衡道:“我知道你不想有孕,這是外用的避子丸,對身體無害。” 說起這藥,還是章衡當初向錢恕討的。晚詞自是想不到,將信將疑,接過瓶子,打開聞了聞,默不作聲地還給他。 章衡見她如此反應(yīng),隱約猜到什么,心里像被抽了一鞭子,火辣辣的疼。晚詞看他一眼,背過臉去瞧著六曲屏風(fēng)上的畫。滿嵌的螺鈿流輝溢彩,燈光下閃花人眼,他的吻落在腮上,輕柔憐惜。 燈光模糊成一片,晚詞眼角淚落,溫香細蕊焐得丸藥融化,章衡扣著她的腰,一徑穿門入戶。她濕滑得好像剛下過雨的天街,草色青青潤如酥。 章衡愜意地瞇起眼睛,在她紅若珊瑚的耳邊輕嘆。晚詞蹙著眉頭,很不好受,咬緊牙關(guān)不發(fā)出一絲呻吟。 “你疼不疼?”章衡明知故問。 晚詞不答話,這一次沒有酒的麻痹,羞恥更甚,疼痛也更深刻。那種純粹的痛像草藥,被放在乳缽里搗來杵去,漸漸不知是什么滋味,混沌且泥濘。 章衡聽著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柔媚入骨,先前的不快在攀升的歡情中蒸發(fā)殆盡,還有一縷縈繞不去。 “你是不是我的人?”他以手梳理著她汗?jié)竦拈L發(fā),七分引誘,三分威脅的語氣。 晚詞對上他執(zhí)拗的目光,覺得他在這種問題上較勁,有點孩子氣,男人總免不了這點孩子氣。 晚詞不肯遂他的意,遲遲沒有回答。 章衡沉著臉,使勁作弄她,弄得她軟成一灘水,那份骨氣還在,就是不肯說句好聽的話。最后無可奈何,嘆了聲氣,鳴金收兵。 情潮未退,兩人還黏膩著,晚詞拿起床頭的琺瑯瓶,端詳上面粉白花盛的牡丹,一只黃褐斑蝶翩翩尋向花心。 “你當真不介意?” 不介意什么?是不要孩子,還是她的過去?章衡覺得她一語雙關(guān),然而早不問,晚不問,偏偏在他饜足之時問,分明就是想聽好話。 章衡擦了擦她臉上的汗,道:“我說過,只要你回到我身邊,我別無所求。” 晚詞轉(zhuǎn)眸看著他,眼波一動,撒嬌似地笑道:“我餓了,想吃剛才那碗蓮粉杏酥湯,你去端給我好不好?” 章衡道:“你先叫一聲好哥哥來聽聽。” 晚詞心想這種時候還提條件,這廝真是壞透了,口中道:“你先端來,我再叫?!?/br> 章衡還不清楚她是什么人,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主兒,他可沒那么傻,巋然不動道:“你先叫,我再去。” 晚詞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叫了一聲好哥哥。章衡伸手在她腮上一擰,笑吟吟地穿衣下床去了。 這間廂房沒有窗戶,人在里面不分晝夜,兩人恣意取樂,次日中午才出來賞了回雪。晚詞頭上挽個懶云髻,戴著臥兔兒,身上穿著湖色十行春紗襖,下拖起花金帶百花官景湘裙,罩著大紅羽緞披風(fēng),十分艷麗。 章衡在房里便看個不住,日光下更覺裊裊婷婷,婉孌可愛,雖江梅之映雪,不足比其風(fēng)韻。牽著她的手,在梅林里散步,說起昔年聯(lián)梅花詩,三人和韻好不熱鬧。 晚詞道:“可惜這會兒正林不在?!?/br> 章衡其實也有些可惜,低頭踩著地上的積雪,道:“他若知道你還活著,一定和我一樣歡喜?!?/br> 晚詞去踩他的腳印,道:“算了罷,他本是與世無爭的人,把他牽扯進來,我心里更過意不去。” 第九十九章 混江龍 這日下午,衙門里沒什么事,同僚們你一句,我一句說著京城里的新聞。劉密坐在位置上,默不作聲地看著一卷瑟譜。冬至已過,年關(guān)在即,大約就是去年這個時候,他得知魯王妃的死訊。這一年來,他由絕望到懷疑,由悲痛到驚喜,幾度起落,終于穿過層層迷霧,看破真相,原是章衡精心策劃的騙局。章衡親口承認后,劉密反復(fù)思量這件事,忍不住想換做自己親眼看見晚詞被魯王欺凌,會怎么做?幫她離開王府,隱姓埋名,他能做的只有這么多。雖然不贊同章衡的做法,他不得不承認,那是晚詞喜歡的做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或許這正是她偏愛章衡的原因。刑部的一名書吏走進來,拿著一個詩筒對劉密笑道:“劉大人,我們章大人和小范主事出了幾個字謎,讓您猜猜看呢?!?/br> 這日下午,衙門里沒什么事,同僚們你一句,我一句說著京城里的新聞。 劉密坐在位置上,默不作聲地看著一卷瑟譜。冬至已過,年關(guān)在即,大約就是去年這個時候,他得知魯王妃的死訊。這一年來,他由絕望到懷疑,由悲痛到驚喜,幾度起落,終于穿過層層迷霧,看破真相,原是章衡精心策劃的騙局。 章衡親口承認后,劉密反復(fù)思量這件事,忍不住想換做自己親眼看見晚詞被魯王欺凌,會怎么做? 幫她離開王府,隱姓埋名,他能做的只有這么多。雖然不贊同章衡的做法,他不得不承認,那是晚詞喜歡的做法。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或許這正是她偏愛章衡的原因。 刑部的一名書吏走進來,拿著一個詩筒對劉密笑道:“劉大人,我們章大人和小范主事出了幾個字謎,讓您猜猜看呢?!?/br> 劉密回過神,打開詩筒,同僚們都圍過來看。 章衡出的兩個都不難猜,晚詞出的兩個,一個是:二形一體,四支八頭,四八一八,飛泉仰流。 劉密看完便猜出來了,其他人想了想,才道:“是個并字!” 再看另一個:無風(fēng)蓮葉動。把眾人都難住了,好一會兒沒個頭緒,便問劉密:“劉大人,你知道這是什么字?” 劉密笑道:“無風(fēng)蓮葉動,葉下自有魚行,這不就是章侍郎的名諱么?” 眾人一想,魚在行字間,可不就是個衡字么?都笑道:“還是劉大人聰明,這小范主事也是個妙人兒,偏想出這樣巧的字謎兒來?!?/br> 劉密寫了答案,讓書吏帶回去,不一會兒那邊便有人送了一張花箋來,請他明晚豐樂樓一聚。 劉密猜這多半是章衡自覺理虧,想借機賠罪。兩人交情若此,他明知自己心許晚詞,還一再隱瞞,說不惱是假的,無奈他有他的苦衷,劉密只能諒解。 回了帖子,劉密散班回家。 劉父在鋪子里閑坐,見他回來了,滿臉笑容,道:“密兒,有位姑娘找你,你娘陪她在屋里坐呢?!?/br> 劉密奇怪道:“什么姑娘?叫什么名字?” 劉父道:“她說她姓楊,是你的朋友,生得好模樣,你爹我活這么大歲數(shù),還未見過這般標致人物呢!” “我并不認識姓楊的……”劉密話未說完,想起一人,走到屋里,見母親和一女子坐在炕上說話,那女子梳著挑鬢頭,穿著淡青棉布長襖,玄色布裙,臉上笑吟吟的,正是那位多災(zāi)多難的楊夫人。 月仙見劉密回來了,站起身道個萬福。 劉母看看兒子,又瞧瞧月仙,滿心歡喜道:“你們聊罷,我再去燉些茶來?!?/br> 月仙忙道:“大娘不必忙了,奴說兩句話便走?!?/br> 劉母道:“姑娘初次上門,好歹吃了飯再走。天這么冷,吃點熱食,身上也暖和?!?/br> 劉密道:“娘,人家姑娘出來久了,家里惦記,還是算了罷?!?/br> 月仙點頭道:“奴的姑母染了風(fēng)寒,奴還要回去伺候她吃藥。下回有空,奴再來嘗嘗大娘的手藝?!?/br> 劉母聞言,只好作罷。等她出去,劉密道:“楊姑娘,你為何事找我?” 月仙垂下眼,看著腳上他送的那雙青緞子鞋尖,露出楚楚可憐的神情,道:“劉大人,奴并無錢財傍身,在姑母家也不好吃白食,想著您在京城必然有些門路,不知能否幫奴謀一份差事?” 女人能做的差事實在有限,她這般姿色,出來便是麻煩,但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劉密也明白,若要幫忙,便要對她負責(zé),大意不得。 一面想,他一面在炕上坐下,道:“姑娘會做針線么?”他有個朋友在城里開繡坊,那里都是女人,不容易受欺負。 月仙卻羞赧地搖了搖頭,劉密道:“這等,那你會做飯么?” 月仙道:“會是會,但奴不喜歡做飯。” 劉密笑道:“那你喜歡做什么?” 月仙星眸微抬,看他一眼,面色微紅,絞著一塊松花汗巾,輕聲道:“奴說出來大人別笑話,奴喜歡唱戲。” 劉密一怔,見母親端著茶來了,上前接過來,道:“我不會笑話你,但你畢竟是良家女子,唱戲恐怕不太合適,你姑母也不會答應(yīng)的。” 月仙道:“只要能掙錢,她才不問呢。奴在戲班子待過兩年,后來嫁了人,整日洗衣做飯,倒不如唱戲有趣兒。大人想聽什么,奴唱給你聽。” 提起唱戲,月仙便精神抖擻,兩眼放光,看得劉密笑將起來,道:“隨便你唱什么,我聽著就是了。” 月仙想了想,揀《柳毅傳書》里的一支《混江龍》唱了起來。 往常時凌波相助,則我這翠鬟高插水晶梳。到如今衣裳襤褸,容貌焦枯。不學(xué)他蕭史臺邊乘鳳客,卻做了武陵溪畔牧羊奴,思往日,憶當初,成繾綣,效歡娛。他鷹指爪、蟒身軀,忒躁暴,太粗疏,但言語,便喧呼。這琴瑟,怎和睦? 她歌喉婉轉(zhuǎn),眼波凄楚,仿佛被戲文里的龍女附了身,與方才全然是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