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等到汪槐問完了，站起身往藥房走之時，方才看到秦纓來了，他驚了一跳，“縣主何時來的？”

    秦纓笑，“剛到，等汪太醫(yī)忙完?！?/br>
    汪槐眼珠兒微動，“您是來拿藥的？在下已經(jīng)備好了一份，您來看看！”

    秦纓跟著他入藥房，便見他果真準備好了藥包并一張醫(yī)方，又道：“這是針對老人家眼疾的方子，藥性溫和，每日兩服，用藥和煎熬之法，在下都寫在此，其實在下說不好療效如何，因年紀大了，眼花是難免的，這用藥主調(diào)理?！?/br>
    秦纓點頭，又打開了藥方看，這一看，她眉頭倏地一皺。

    秦纓問道：“汪太醫(yī)用的這些藥，都有什么說法？半枝蓮，谷精草、木賊，還有黃岑、川穹，這幾樣藥材，不是治赤眼腫痛嗎？”

    秦纓只覺太過巧合，開給程硯秋的方子，竟也看到了重復(fù)的幾味藥。

    汪槐意外她竟懂藥理，便解釋道：“這些藥材，的確可治赤眼病，但赤眼病與老者花眼病，多有相通之處，而與其他的藥材搭配起來，其實主要是調(diào)理內(nèi)絡(luò)，眼疾皆由肝氣不和，玄府不寧導(dǎo)致，肝和則六識皆通，這些藥材也兼具清熱解毒，舒肝順氣之效，亦可補精氣養(yǎng)肝元，因此在下才說，這方子是調(diào)理為重。”

    說至此，汪槐又道：“不瞞您說，在下這方子，乃是瞞著院正大人，又去翻看了姜太醫(yī)的《永泰內(nèi)經(jīng)》，他擅長各類疑難雜癥，尤其是這五臟六識之上的病癥，不過您放心，在下仔細研磨過，并非只照搬前輩用藥。”

    秦纓眉頭緊擰，又輕喃道：“五臟六識，相通之處……”

    汪槐點頭應(yīng)是，“是呀，就好比在下給他們祛除毒癮的方子，不知情的人看來，還以為是治瘋癥的方子……”

    秦纓心跳的有些快，極相似的用藥，陸柔嘉說許是治赤目灼痛與癰腫瘡癤之疾，而汪槐此處，則是為了治年老眼花之疾，那永寧到底是何?。?/br>
    秦纓面頰皺做一團，因沉浸在苦思之中，眉眼間更似凝著一團郁氣，汪槐看得心中沒底，“縣主，怎么了？這方子不好？”

    秦纓微微搖頭，“不，很好，我這就給老人家送去試試?！?/br>
    汪槐松了口氣，又將秦纓送出了門。

    等上了馬車，秦纓望著身邊藥包，先強迫自己放空片刻，用藥或許是巧合，也或許像汪槐說的瘋癥與毒癮之別，永寧可能得的壓根是她從未猜到之病。

    她嘆了口氣，吩咐沈珞駕車去興安坊。

    到程府時，秦纓親自叫門送藥，那叫阿文的小廝見是她來，更是驚喜萬分，又定要請她入府小坐片刻。

    秦纓牽唇道：“時辰晚了，入府便不必了，也不攪擾老人家修養(yǎng)，改日與謝大人同來時，再陪老人家說話——”

    阿文有些失望，“那好吧，老太爺很喜歡縣主送的琉璃鏡，還拿著鏡子賞畫呢，卻沒想到這么一看，讓老太爺看出一處錯漏，老太爺有些生氣，白日讓小人將畫送回給了公子，說那幅畫必定不是謝大人所畫！老太爺還生了片刻悶氣。”

    秦纓一驚，“竟有此事？”

    阿文抓了抓腦袋，“小人也不懂這些，反正是送回給公子了?！?/br>
    秦纓心底納悶，白鴛則看了一眼程府門口掛著的燈籠，前次來時未曾留意，此刻站在門前，才發(fā)現(xiàn)這燈籠上寫著上元節(jié)祈福的詩文，一看便是為了上元節(jié)準備，她便道：“上元節(jié)都過了多久了，怎么還掛著這燈籠呀？”

    阿文笑道：“上元節(jié)時我們不在城里，再加上老太爺身體不好，我們便想著不著急取下來，再加上這詩文寓意極好，全當求個好意頭了?！?/br>
    白鴛了然點頭，一旁秦纓聽著此言，也看了兩眼那上元節(jié)燈籠，她如今想著畫兒的事，便也未再多問，待告辭后，立時上了馬車。

    等車輪走動起來時，秦纓朝外吩咐：“去將軍府看看?！?/br>
    天色已是不早，但秦纓不信謝星闌送的畫會出錯，懷著滿心疑問，等馬車行駛至將軍府外的長街上時，夜色已是昏黑。

    眼見快到了，秦纓便掀簾去看，可這一看，卻見一輛不甚起眼的青帷馬車從侯府后門的窄巷之中走了出來，秦纓眉頭一揚，謝星闌有訪客？

    待馬車停在府外，白鴛快步上前叫門，門扇打開，小廝忙恭敬地將她請進府中，又快步往西院跑去，沒一會兒，月洞門內(nèi)迎出謝堅的身影。

    謝堅抱拳行禮，“縣主來了，公子在書房?！?/br>
    秦纓點了點頭，跟著謝堅到了書房院，剛走到門前便道：“你適才可是——”

    “有客”二字還未出，秦纓驀地一愣，只見謝星闌站在書房正中，而屋內(nèi)擺滿了桌案，十多張色彩復(fù)雜昳麗的《陸元熙夜宴圖》，皆全被展開在桌案上。

    秦纓詫異道：“我適才去給程公送藥，聽阿文說起畫出了錯，難道是真的？”

    謝星闌眉眼凝重，似乎也苦思不解，謝堅在門外苦兮兮道：“白日里，公子正在衙門辦差，阿文便來了，說是用您給的琉璃鏡賞畫，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公子給的畫，不是老爺畫的，說老爺臨摹夜宴圖十多年，絕不可能犯如此簡單的錯誤，公子看到畫兒，覺得古怪，因這畫兒是從江州帶回來的，是老爺?shù)漠嫾迹€有老爺?shù)挠⌒?，又怎么可能有假？于是公子立刻趕回府中，將帶回來的幾十幅夜宴圖都找了出來，一幅幅比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老爺竟然真的畫錯了?！?/br>
    秦纓快步走到謝星闌身旁，還是難以置信，“當真畫錯？”

    謝星闌沉聲道：“當初在江州曬畫之時，我曾發(fā)現(xiàn)過一處古怪，但這幅畫人物眾多，本身色彩繁雜多變，我未細看，便一下晃過了神，白日里阿文來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畫上竟然真的出了錯，你來看這狀元韓煜身上這處……再將我父親貞元五年與貞元七年所作之畫對比一番，你看，是否是極細微，卻又是極不可能的差錯？”

    秦纓目光跟著謝星闌的指尖移動，表情也從疑惑變作驚詫，在確定幾幅不同年份的畫當真前后不一之后，她正待嘆問，可話未出口，她不知想到什么，竟如遭雷擊般愣了住。

    謝星闌這時道：“我比對了四遍，只有貞元七年五月之后的五幅畫出錯，在此之前的夜宴圖，父親從未出過岔子，而那時父親沒日沒夜的臨摹畫作，對畫技精進并無益處不說，相反，還造成這般錯漏百出之狀……”

    此言落定，卻未等到她接話，謝星闌側(cè)眸看來，當即被她表情嚇住，“怎么了？”

    秦纓滿眸驚疑震駭，秀眉松了又緊，緊了又松，像在計算著什么，再一處處掃過這滿桌畫錯的夜宴圖后，她面上血色徹底地褪得干干凈凈——

    她驚聲道：“不是，這不是你父親錯漏百出……”

    她看向謝星闌，連自己都難以置信地道：“這、這或許，是他在暗示皇室的秘密！”

    說至此，秦纓一愣，又倏地轉(zhuǎn)眸，看向了站在門口的白鴛，白鴛正好好侍立著，哪里想到被秦纓目光銳利地盯住，直嚇得結(jié)巴，“您、您有何吩咐？”

    但秦纓又很快移開了目光，似乎只是因為她，記起了何事，她目光落在虛處，口中輕喃有詞，謝星闌零星聽見幾字，更是惶然難明。

    秦纓呼吸越來越急促，甚至給人一種天要塌了之感，某一刻，她忽然轉(zhuǎn)身，語速極快地問，“我隱約記得所有宮妃入宮之前都要經(jīng)過層層核驗，要確保他們身無隱疾，可對？”

    謝星闌點頭，“出身越低，越是如此。”

    謝星闌點頭，“出身越低，越是如此?！?/br>
    秦纓似打消了最后一絲疑慮，“我明白了……”

    秦纓似勘破了玄機所在，但她沒有分毫輕松，相反，她眼底深處盡是焦灼，似陷入絕路的困獸，她氣息越來越急促，語速亦疾快道：“所以薛氏要一直留著賀神醫(yī)父子，所以他們才會給我母親和兄長投毒，才謀害你謝氏全族……”

    語聲一頓，她凜然看向謝星闌，“我知道陛下為何對那童謠深惡痛絕了——”

    她寒聲道：“因為，所有的答案，都早已藏在那童謠之中！”

    話音落下，她又憤然切齒道：“而謀害我母親和兄長的兇手，根本不是皇帝，是太后！只能是太后——”

    第226章 大結(jié)局（2）

    半炷香的時辰后， 書房內(nèi)外皆安靜的落針可聞。

    謝星闌眼底掀起一陣又一陣驚濤駭浪，而門口謝堅幾個，更被秦纓所言嚇得面無血色， 冬末初春的寒風(fēng)幽咽著穿堂而過，瞠目結(jié)舌的幾人齊齊打了個寒顫。

    見幾人神色， 連秦纓自己，也后知后覺地生出荒謬之感。

    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道：“我知道此推測太過詭奇， 太過驚天動地，可我關(guān)聯(lián)所有線索， 只能想到這般可能……”

    從震駭中緩過神， 謝星闌眼底只有由衷贊嘆， 而隨著秦纓所言， 曾經(jīng)盤桓在他心底最大的疑問，也似乎在此刻得解，他定聲道：“你適才所言種種皆有跡可循， 只是你說的病，令人難解——”

    秦纓擰眉道：“此間還有頗多關(guān)竅需查證，譬如薛——”

    話未說完， 院門口忽然傳來腳步聲， 秦纓眸色一凜，忙朝院門口看去， 便見個謝氏武衛(wèi)快步而來，還未走到跟前， 驚聲道：“公子， 衙門里出事了，趙燮死了！”

    謝星闌目光驟然鋒銳起來， 大步走到門口，“怎么回事？”

    武衛(wèi)沉聲道：“衙門的人還在府門處，說趙燮畏罪自殺了?！?/br>
    謝堅與謝詠對視一眼，謝堅詫異道：“這幾日我們并未再審趙燮，他好端端的，怎么會畏罪自殺？！”

    秦纓上前來，“去衙門看看便知。”

    時辰已晚，謝星闌看向秦纓，正要說什么，秦纓立刻道：“我與你同去?！?/br>
    謝星闌深深看她一瞬，終是點頭。

    幾人出發(fā)離府，待坐上馬車之時，白鴛指指節(jié)顫抖地握住了秦纓，“縣主，您剛才說的那些，若……若被宮內(nèi)知曉，只怕是……”

    秦纓覆住她手背，自己的心亦在狂跳，適才她所言種種，但凡一處露在人前，按此前義川公主母子和謝氏的遭遇來看，只怕他們都要招來殺身之禍。

    秦纓語聲堅毅道：“別怕，守口如瓶便好。”

    白鴛“嗯”了一聲，牢牢抓著秦纓不放。

    ……

    一進金吾衛(wèi)衙門，便見馮蕭在門口候著，看到謝星闌和秦纓，他滿臉愧疚地迎上來，“大人，屬下有罪——”

    “怎么回事？”

    謝星闌打斷馮蕭，只問經(jīng)過。

    馮蕭立刻道：“這幾日沒審過趙燮，趙燮也還是從前那般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可就在半個時辰之前，看守的獄卒發(fā)現(xiàn)放在門口的食水未被他拿進去，立時起了疑心，待仔細一看，方才見他在地牢一角咬舌自盡了，死前，在地上用血寫了一行字，道他認罪，獄卒去探脈搏，便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死透了……”

    微微一頓，馮蕭低聲道：“傍晚時分宮里的黃公公來了，是陛下派來看杜子勉的，說定北侯求情，就算不放人，也要看看杜子勉和其他幾個軍將是否安好，屬下跟著，只在牢房之外站著問了兩句話，屬下也沒想到會出岔子——”

    謝星闌腳步微滯，秦纓也秀眉緊蹙。

    謝星闌問：“說了什么？”

    馮蕭低低道：“在杜子勉那里時，先問了兩句他好不好，可曾受刑，又說此案雖拖延日久，但請他放心，陛下會主持公道，如今證據(jù)指向趙燮殺人，只要金吾衛(wèi)查下去，必定能早日洗清他的嫌疑，到了另外幾人處也是諸如會主持公道之語?！?/br>
    “最后到了趙燮那里，黃公公只嘆道，眼看著就要北上幽州，卻出了這等事，陛下對趙燮很失望，當時趙燮沒什么表情，也沒說話，黃公公也很快離開，屬下想著這話雖有些誅心，但也沒有其他意思，便未如何放在心上，誰知過了一個時辰不到，便出事了?！?/br>
    謝星闌眉眼愈發(fā)寒峻，待一路到了地牢深處關(guān)押趙燮之地，便見牢內(nèi)點著燈火，趙燮正滿嘴滿臉是血地躺在地上。

    他手腳帶著鐐銬，受制之下，極難自殘，但誰也沒有想到，征戰(zhàn)沙場的將領(lǐng)，竟然會選擇這樣帶著屈辱意味的自戕死法。

    謝星闌看著冰冷的尸體擰眉，秦纓望著地上歪歪扭扭的“罪在我趙燮一人”幾血字，也陷入了沉默。

    一旁馮蕭道：“獄卒沒有聽到異響，尸體屬下也查驗過了，沒有其他傷痕，確定是咬舌自盡無疑……”

    聽著話，秦纓上前來蹲下，查看了趙燮頭臉口唇，也未發(fā)現(xiàn)古怪，她站起身來，“的確咬舌自盡后，舌根與血沫堵塞氣道窒息而死?！?/br>
    謝星闌唇角緊抿，眉眼間寒厲更甚，如今韓錦旭與王潮已經(jīng)招供，但罪過卻止于趙燮，眼下趙燮死了，那這案子當真能了結(jié)了……

    縱然早看出貞元帝死保杜巍之心，可這一刻，仍是將謝星闌心底最后一點兒希望也磨滅，他沉默片刻，道：“趙燮雖是定北侯副將，卻也是五品威武將軍，他死在金吾衛(wèi)非同小可，我入宮一趟，如無意外，此案可結(jié)案?！?/br>
    秦纓與馮蕭都是一愣，馮蕭本不知這案子有何要緊，但自從謝星闌在早朝上道出內(nèi)情，整個衙門便都知道謝星闌為何敢捉拿定北侯世子，如今最關(guān)鍵的人證死了，且死的頗為突兀，事關(guān)滅族之仇，又如何能輕易結(jié)案？

    秦纓也欲言又止，“殺侯波的案子倒可結(jié)案，但貞元七年的案子呢？”

    謝星闌看她一瞬，“只能從長計議?！?/br>
    秦纓暗暗嘆了口氣，“也罷，那你先入宮?！?/br>
    夜色已深，謝星闌也不耽誤時辰，先吩咐謝堅送秦纓歸府，這才御馬往宣武門去。

    到宮門前遞了折子，一炷香的時辰之后，便等來了勤政殿的小太監(jiān)引路，謝星闌凝著眉目，等到了勤政殿外，方才換上幾分恭順模樣進殿。

    行完禮，謝星闌抱拳道：“陛下，微臣看守趙燮不力，請陛下恕罪?！?/br>
    時近二更，貞元帝面上透著幾分疲憊之色，“既然是畏罪自殺，那也算他咎由自取，真正想死的人，是怎么看都看不過來的，朕也不怪你，兇手既然死了，其他人若有證據(jù)，你與三法司一同定案便可，沒有涉案的，便可放歸了?！?/br>
    謝星闌應(yīng)是，“微臣明白，定北侯世子無罪，那兩個婢女，至多是妨礙公務(wù)，微臣不會為難他們。”

    貞元帝有些滿意，“朕明白你孝順，但舊事已過去多年，實在無必要捕風(fēng)捉影，你還是辦好手上的差事要緊，那童謠來處，還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