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毒蜂

    一炷香的時辰之后， 秦纓溜回了府。

    這上元佳節(jié)，本該是月色燈山動帝京，香車寶蓋隘通衢之夜， 可今歲元夕風(fēng)雪寒凍不說，她心境亦是沉重， 再是哪般的火樹銀花不夜天，她也無興賞玩。

    但此刻，看著這盞小小的花燈， 秦纓卻覺意足，花燈有了， 明月有了， 長耳圓眼的雪白玉兔惹人憐愛， 看著便叫人心軟， 但更叫人心軟的，自是謝星闌。

    秦纓護著花燈，腳步飛快， 一路摸回了清梧院。

    院門剛關(guān)上，消息便傳到了秦璋這里，秦廣面色嚴峻道：“底下人沒去后門， 是從正門看的， 從那巷子里出來的，正是那位謝大人不錯！”

    秦璋冷哼道：“我就知道是那小子在搞鬼！好端端的， 怎么會有別家祭祀吹曲？果真是他，活該他受七日凍——”

    秦廣哭笑不得：“那侯爺， 如今怎么辦？”

    秦璋咬著牙關(guān)， 氣呼呼地不說話，秦廣道：“您既不喜他， 那不然咱們來一招棒打鴛鴦，便給縣主說，以后再不許見他，而后派人去金吾衛(wèi)衙門鬧一場，再不濟，上個折子彈劾他辦差不力，聽說最近陛下讓他查那童謠來處，他到現(xiàn)在也沒查明白。”

    秦璋眉頭一豎，“你拿我當孩子哄呢！”

    秦廣笑起來，“那不是看您不喜嗎？”

    秦璋哼了一聲，“不是我喜不喜歡，是看他待纓纓是否真心，別以為幫著去了一趟密州，便能把纓纓哄得團團轉(zhuǎn)，阿瑤的事牽扯甚大，這小子得他養(yǎng)父真?zhèn)?，可是最機靈的，咱們先靜觀其變，我倒要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

    秦纓一夜好眠，至第二日清晨，便見大雪初霽，一輪暖陽高懸云頭，她盼春暖花開，見此自是歡喜，用完了早膳，便更衣裝扮，至午時前后，陸柔嘉到了府中。

    前次二人相約同去春日宴，見她來了，二人便一起乘著馬車往定北侯府去。

    馬車上，陸柔嘉道：“如今城中都傳遍了，誰也沒想到芳蕤會嫁給方大人，不過方大人年紀輕輕便高居大理寺少卿之位，誰也不敢輕看他，如今還有郡王府青睞，以后必定青云直上，最要緊的，也還是芳蕤喜歡……”

    秦纓莞爾，“定北侯府本也請了她的，但下聘之后婚期將近，她母親便要她待嫁，這幾日，她都出不了門了，等二十八那日，咱們?nèi)ソo她添妝。”

    陸柔嘉自是應(yīng)好，眼看著定北侯府將近，秦纓又問：“這幾日杜子勤可去找你了？”

    陸柔嘉點了點頭，卻又發(fā)愁起來，“我父親都知道他常來我們醫(yī)館了，父親母親問我，我也不知如何答話，但他來的勤，連紅袖都看出來，其他人自然也是瞞不過的，有了前次長清侯府之事，我父親不愿我再與侯爵人家有何干系。”

    秦纓嘆了口氣，“那你自己如何想？”

    陸柔嘉苦笑搖頭，“我倒不急了，這兩日城內(nèi)患傷寒者眾多，我們在城內(nèi)也設(shè)了義診，我cao心這些，杜子勤來不來，父親怎么想，都不甚要緊，走一步看一步吧?！?/br>
    秦纓有些欣慰，“柔嘉，你與去歲也不大相同了?！?/br>
    陸柔嘉莞爾，“多虧了你……”

    知道她又要謝自己相救之恩，秦纓拍拍她手背問道：“城外如何了？這幾日大雪，災(zāi)民大營可還安生？”

    陸柔嘉笑道：“你放心，崔慕之整日在營中，還有神策軍相助，如今大營擴建完畢，京兆府與戶部撥了米糧，排隊施粥的人都少了。”

    秦纓大松了口氣，而陸柔嘉說起崔慕之時神色如常，便更叫她放心了些。

    沒多時，馬車停在了定北侯府之外。

    二人下馬車，只見兩個小廝守在門口，見她們來了，一人往內(nèi)通稟，一人前來迎接，沒多時入了府門，抬眼便見影壁之上寫著鐵畫銀鉤的“忠義”二字。

    這二字氣勢煊赫，惹得秦纓與陸柔嘉駐足細看，一旁小廝與有榮焉道：“這二字乃是肅宗陛下所賜，為了嘉獎我們老侯爺征戰(zhàn)西羌有功，后來被拓在了影壁上?！?/br>
    小廝口中的老侯爺，乃是老定北侯杜淵，他執(zhí)掌北府軍多年，不僅鎮(zhèn)守北境，但凡大周疆域內(nèi)何處生了征戰(zhàn)，杜淵都帶著北府軍遠征支援。

    秦纓聞言，頓時想起在慈山遇見的那位，出身軍戶的縣令夫人，便問道：“肅宗陛下？征戰(zhàn)西羌？那豈非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

    小廝頷首，“是呀，小人聽說那時大周與西羌打了七年，徹底戰(zhàn)敗是在乾元二十年初，距離現(xiàn)在也四十七年了，當年我們老侯爺九死一生，居功至偉，回京受賞后，肅宗陛下便賜此二字，不僅如此，肅宗陛下還賜了侯府丹書鐵券，好給杜氏后人世代尊榮?！?/br>
    “你在這胡咧咧什么呢——”

    秦纓本還想細問，影壁之后卻忽然傳來了一道熟悉之聲，下一刻，杜子勤著一襲月白華服走了出來，小廝容色一斂，“二公子，小人多言了。”

    秦纓失笑，“說你們府上功績，怎你還不高興？”

    杜子勤先看了眼陸柔嘉，這才謙虛道：“都是舊事了，也沒什么好說的，下人們不知天高地厚，讓你們見笑了，請進府吧……”

    他抬手做請，秦纓一邊往里走一邊輕嘖道：“你這樣子，倒叫人不甚習(xí)慣，你們杜氏滿門忠烈，軍功斐然，有何不好言說？”

    杜子勤倒是坦然，“那也是祖父與父親的功績，何況是肅宗一朝的事了，我祖父在世之時，便不許我們多提舊事?！?/br>
    說著話，幾人到了前院，還未至中庭，忽見袁氏一襲盛裝從后廊走來，又熱忱道：“縣主和陸姑娘來了，有失遠迎了——”

    袁氏還是頭次見陸柔嘉，不由邊走邊打量她，見陸柔嘉福身行禮，她一把將陸柔嘉扶了起來，笑著對二人道：“朝華郡主她們早已到了，正等著你們呢，可惜芳蕤和李世子今日來不了，不過郡王府喜事將近，也難免的，縣主，快請去花廳吧?！?/br>
    袁氏招呼秦纓，扶著陸柔嘉的手卻未放，又笑盈盈地對陸柔嘉道：“聽說陸姑娘這幾日在城中義診，真是有懸壺濟世之心，陸太醫(yī)的醫(yī)術(shù)，太醫(yī)院也早有盛名，正好我這兩日脾胃不適，陸姑娘待會子可能給我看看？”

    杜子勤聽不下去了，“母親——”

    袁氏笑開，“好了好了，我不多說了?！?/br>
    袁氏放開陸柔嘉，只管在前領(lǐng)路，陸柔嘉與秦纓對視一眼，很有些意外，這袁氏竟真像杜子勤說的，對她這太醫(yī)之女毫無輕視。

    待上了去往花廳的廊道，杜子勤低聲道：“看到了嗎？我不會哄你的。”

    陸柔嘉面頰微紅，秦纓橫眉輕咳了一聲。

    杜子勤再不好多說什么，待到花廳，便見蕭湄與鄭嫣早已經(jīng)到了，趙雨眠與簡芳菲二人也陪坐在側(cè)，廳外臨雪的露臺上，趙望舒與裴朔不知在低聲說著什么，一旁蕭厚白與柳思清二人的身影也若隱若現(xiàn)。

    聽見動靜，眾人都往門口看來，袁氏也道：“好了，縣主與陸姑娘來了，你們小輩們算是齊全了，雖說是立春宴，可奈何過了年還是大雪連天，早前培植的花兒都未開，只有花廳西面的梅林還可賞玩——”

    她又吩咐杜子勤，“子勤，好生招待大家去轉(zhuǎn)轉(zhuǎn)，我去陪你幾位嬸嬸，今日外頭天寒，我們便不去湊熱鬧了?！?/br>
    袁氏設(shè)宴，自不會只請小輩們，幾府主母今日皆應(yīng)邀前來。

    杜子勤連聲應(yīng)是，“您去吧，不必管我們?！?/br>
    待袁氏離開，蕭湄先看著秦纓似笑非笑道：“倒是多日未見我們的大功臣了。”

    掃見一旁跟著陸柔嘉，蕭湄又懇切道：“聽聞防范時疫的法子，也是你諫言的，你前腳上諫，后腳崔慕之便領(lǐng)了建大營的差事，云陽，你還是沒變嘛?！?/br>
    這話落定，廳內(nèi)廳外之人的目光都復(fù)雜起來，誰人不知秦纓從前對崔慕之一片癡心，而陸柔嘉當初還是與崔慕之定親之人，如今她二人如此親厚，不免叫人意外。

    不等秦纓答話，杜子勤先道：“崔慕之此前欺君罔上，如今有了起復(fù)的好機會，豈不是要緊緊抓?。克彰χ诔峭鉅帣?quán)，望舒最是知道。”

    趙望舒和聲道：“別亂說，慕之也是為了賑災(zāi)?！?/br>
    蕭湄本是沖著秦纓來的，卻不想杜子勤橫插一腳，都不必秦纓答話，蕭湄自己先納悶起來，杜子勤是主人家，又是定北侯府二公子，蕭湄又朝廳外看了一眼，默然下來。

    杜子勤輕哼一聲：“罷了罷了，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我們府上的梅林雖不比未央池，但多有玉碟龍游，尚可賞玩?！?/br>
    眾人一聽來了興致，抬步便出了花廳。

    沒走幾步，便見遠處的梅林花繁色白，如霜似雪，更令人稱奇的，則是其枝干扭曲虬結(jié)，婉若游龍，既可賞花亦可賞枝，意態(tài)頗為不俗。

    待近梅林，裴朔問：“你哥哥當真不能出來見人？”

    秦纓聞言也起疑，來了半晌，卻怎不見杜子勉？

    杜子勤嘆了口氣，“我大哥身體不適，今日天寒，便算了吧……”

    秦纓面露疑惑，待裴朔走遠了兩步，才上前低聲問：“你大哥的毒癮未好？你們怎么治的？”

    杜子勤面色沉重起來，“此前用的方子與戒毒院是一樣的，還請了那位汪太醫(yī)來看過，汪太醫(yī)開了方子，又交代了注意之事，只說除癮并非朝夕之功，可月余后也未見好轉(zhuǎn)，反倒將大哥的身子拖的虛弱起來?！?/br>
    秦纓蹙眉，“怎會如此？大公子的毒癮不重，這等病患放在戒毒院，早就能痊愈歸家了?！?/br>
    杜子勤眉目沉凝，似有何不便之語，這時趙望舒靠過來，問道：“這兩日未見趙副將去營中，北府軍那兩百多兄弟，都盼著能何時解他們禁令呢。”

    杜子勤面色恢復(fù)如常，道：“北府軍軍備要先行北上，他與肖將軍二人在統(tǒng)總此事，在北上之前，自然會讓他們逍遙兩日的?！?/br>
    定北侯歸來時帶了兩百護軍，如今都駐扎在城外神策軍大營之中，秦纓知曉此事，卻不知那位趙副將是何人，“趙副將？”

    杜子勤解釋道：“是我父親身邊的近衛(wèi)長趙燮，父親辦差時常隨侍左右?！?/br>
    秦纓想了想，依稀記起剛回京那夜，定北侯身后跟著張帶了疤痕的面孔，她不置可否，又問道：“今日柔嘉來了，可要去看看你哥哥？”

    杜子勤苦笑，“今日不必了，我已知道哥哥為何病好得慢了?！?/br>
    陸柔嘉疑道：“但前次你去醫(yī)館之時，還在為此發(fā)愁。”

    杜子勤搖頭，又吁出口氣道：“沒事的，他過幾日便會好了……”

    見他如此，陸柔嘉自不再堅持，一旁秦纓若有所思地看著杜子勤，心底已有了猜測。

    梅林內(nèi)暗香浮動，但比起從前，在場諸人顯然都沒了賞花的好興致，裴朔站在梅樹旁嘆道：“左金吾衛(wèi)還輕省些，云旗那廝自從頂了鄭欽的差事，都快比他父親還要忙了，對了，鄭嫣，你哥哥如今怎么樣了？”

    鄭嫣常跟在蕭湄身邊，此刻被裴朔一問，有些語塞，“我哥哥已經(jīng)好的差不多了?！?/br>
    裴朔挑眉，“那今日怎不見他？鄭欽也未來，真是無趣?！?/br>
    鄭嫣看向蕭湄，蕭湄冷笑道：“裴朔，你好容易得了差事，還是勤懇些吧，免得你父親一把年紀，還要為你的前程cao勞——”

    裴朔笑意一深，莞爾道：“咦？我哪里讓我父親cao勞了？我父親心境豁達，還想著過兩年出家禮佛呢。”

    蕭湄之父，駙馬蕭揚，如今在便在相國寺與青燈古佛為伴思過，蕭湄一聽此話，頓時氣白了臉，目光一轉(zhuǎn)，又瞪向秦纓，無論是蕭揚出家，還是鄭煒兩兄弟被陛下革職厭棄，這一切，都與秦纓有關(guān)……

    蕭湄牙關(guān)緊咬，這時，一旁的蕭厚白道：“這個年過得不甚安順，裴侯也費了不少心力在京城賑災(zāi)上，咱們有今日之安閑算是不易，都少說兩句。”

    他出聲，裴朔自然給他面子，蕭湄抿了抿唇，又期期望了蕭厚白一眼，拉著鄭嫣往梅枝最為繁茂之處走去。

    秦纓看著這一幕，心底生出一分古怪之感。

    裴朔嘆道：“過幾日你也要入工部，我看咱們這些人，都沒幾日安閑可過了，你父親幫著五殿下修繕祈宸宮，現(xiàn)下如何了？”

    蕭厚白沉聲道：“日夜趕工，要在天壇山的道長們來之前修繕完畢，祭天大典前三日，還得布置妥當，陛下對此事十分看重?！?/br>
    杜子勤道：“說來也怪，自從南詔人入京，京城怪事便未斷過?！?/br>
    世家子弟并無前程之憂，但如今各得差事，便再無往日逍遙快活滋味，而朝堂之上一片風(fēng)聲鶴唳，年輕一輩自不可能毫無所覺，秦纓與陸柔嘉站在一處，一邊聽幾人閑談，心中也生出幾分憂慮來。

    這時，柳思清看向秦纓，“這事便要問縣主了，早前南詔人栽贓五殿下與慕之，還是縣主與謝星闌了結(jié)的，這幾日龍翊衛(wèi)又在盤查當初去過賞雪宴的人家，前日，龍翊衛(wèi)還去了我們府上，還帶著一張畫像——”

    秦纓道：“當初之事還有未盡之處，自要繼續(xù)查，具體的，我也不清楚。”

    幾人面面相覷一瞬，也不再問，這時，一個著青衣的小廝，忽然提著個食盒從梅林外走了過去，杜子勤見狀忙上前，“這是給大哥送藥？”

    秦纓與陸柔嘉互視一眼，也跟上前來，小廝點頭，“是，是小人才熬好的。”

    杜子勤道：“可是你從頭到尾守著的？”

    小廝點頭應(yīng)是，杜子勤這才面色微松，但這時，秦纓忽然鼻息微動，“等等，你們有沒有聞到什么氣味兒？”

    梅林邊冷香浮動，但秦纓竟又聞到一股子熟悉的異臭，正是此前在金吾衛(wèi)衙門驗尸之時發(fā)現(xiàn)的異味兒，她眉頭微皺，盯著小廝看，這小廝鼻尖也動了動，又聞了聞自己袖口，下一刻道：“讓縣主見笑了，是小人袖子上沾了一味奇臭藥材。”

    秦纓蹙眉，“藥材？”

    小廝還未答，陸柔嘉道：“可是阿魏？”

    小廝點了點頭，“正是臭阿魏?！?/br>
    陸柔嘉變作了然，“纓纓，年前戒毒院換了方子，有一方子里，便有這臭阿魏，此物氣味似蒜臭，又名熏渠，為褐色黏膩膏狀物，破癥癖冷氣，辟溫治瘧，滋腎安神，也是汪太醫(yī)入的方子，此藥產(chǎn)自西北高原，頗為稀貴，入方后被搶購一空，如今已買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