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勤亦緊張道：“如何？我大哥可會變成鄭煒那般？”

    秦纓定了定神，眉眼肅重道：“暫且不會——”

    她看著杜子勉，“世子，此事非同小可，你如今還可自控，便不算晚，從今日起，再也不得碰那香膏，此毒極其頑固，也無良藥可醫(yī)，大半要靠自己的意志力與其抗衡，你若能忍住毒癮，戒斷月余，犯癮時的難過便會逐漸消解?！?/br>
    她又看向陸柔嘉，“柔嘉，我雖知道此毒，但并不知醫(yī)治良方，眼下你不妨試著為世子開調(diào)理的方子，但還是那句話，調(diào)理為輔，自控為要?！?/br>
    杜子勉沉重的眉眼松了松，“為時不晚便好?！?/br>
    陸柔嘉也道：“我明白，我心中已有了兩分計較，但我頭次見此毒物，眼下只有世子一人尚不夠，若能多些病患才好?！?/br>
    秦纓看了眼謝星闌，“金吾衛(wèi)尚在查，此事非同小可，會將整個京城的毒物與中毒之人盡數(shù)查出，到時候會有更多人讓你琢磨?！?/br>
    陸柔嘉應(yīng)好，李芳蕤道：“怎么，要搜剿整個京城？”

    謝星闌道：“此毒禍國殃民，不止整個京城，是整個大周?！?/br>
    此言令眾人一肅，皆未想到這小小毒物，竟能到動搖國本的地步，李芳蕤更是道：“難道真會叫人喪心病狂？”

    在未看到危害之前，自不是每個人都能完全相信秦纓所言，謝星闌道：“待會兒你們便可知道——”

    見幾人不解，謝星闌又道：“你們未見鄭煒毒發(fā)之時的樣子，多半不會盡信，昨日秦纓發(fā)現(xiàn)不妥后，我們從傍晚時分開始探查，如今已經(jīng)查到城中兩處青樓也藏了此物，專門獻(xiàn)給達(dá)官貴人與富紳們享用，我已命人將賭窩里中毒頗深之人帶回衙門，你們見過后便可明白此物絕不可姑息?！?/br>
    在場四人從未見過此詭異之毒，再加上已有相識之人中毒，自然要弄個清楚明白才好，便聽了謝星闌的話，靜候在此。

    只李芳蕤問秦纓，“怎么鄭煒在宮里毒發(fā)了？”

    秦纓嘆了口氣，將她叫去窗邊，把昨日宮內(nèi)之事簡易說了一遍，李芳蕤聽得大駭，“好狠的手段，竟真叫我說中了，她們在打你的注意！”

    秦纓嘆道：“我也未想到，不過我毫發(fā)無損，鄭煒也沒落著好處，他中了那毒，手無縛雞之力，被我好生教訓(xùn)一通，我也算解了氣?！?/br>
    李芳蕤心有余悸道：“青天白日，還是在宮中，他們還有沒有王法！”

    秦纓苦笑起來，李芳蕤咬了咬牙，憋屈道：“也是，我們這些人，看著是王侯宗親，可在那天家眼底，又算得了什么？”

    李芳蕤也為指婚所苦，但她有掌兵的父兄，誰也不敢輕易欺負(fù)她，但即便如此，也逼得她將對方君然初萌的心思道了個明白。

    秦纓便轉(zhuǎn)移話頭，問她：“你這幾日如何？可去過大理寺？”

    李芳蕤癟嘴，“去了兩次，就打了個照面，也不知到底是何意，莫非真瞧不上我們郡王府？或是，瞧不上我？”

    見她自疑起來，秦纓忙道：“怎會？多半是方大人從未想過能得你青眼，自覺配不上你，若你只是求個合契便罷了，你要求兩情相悅，那便記不得。”

    李芳蕤點頭，“我明白，若他不識抬舉，我也不是非他不可?！?/br>
    她灑脫性烈，秦纓倒也不擔(dān)心她為情所苦，二人說完了話，便見陸柔嘉正在細(xì)細(xì)問杜子勉病癥，杜子勤在旁自責(zé)道：“都怪我不喜那些文墨上的事，全推給了大哥，若非如此，大哥也不會頻繁用那東西?！?/br>
    杜子勉失笑，“誰也不知那是毒物，與你無關(guān)。”

    陸柔嘉借了紙筆，正在細(xì)細(xì)記錄，杜子勤傾身問她，“如何，眼下?lián)p傷可深？”

    陸柔嘉擰眉道：“從脈象上看不算嚴(yán)重，但此刻世子神識無恙，并未至犯癮之時，還需等他犯癮時再問診才好?！?/br>
    李芳蕤也打量著杜子勉道：“世子瞧著，只比阿月出事那晚疲憊了幾分，倒真看不出有何異狀。”

    秦纓道：“毒癮未深時，的確看不出古怪?！?/br>
    如此一言，李芳蕤幾人越發(fā)好奇那真正中毒之中是何等模樣，又等了小半個時辰，半晌未見的謝堅從外快步而來，“公子，縣主，人帶回來了——”

    見來了這樣多人，謝堅有些意外，稟告萬回頭，便見馮蕭帶著幾個武侯，領(lǐng)著兩個衣衫不整的年輕男子走了進(jìn)來，這二人面容憔悴，眼下青黑，神態(tài)惶恐不安，大冷的天，額頭上卻出了一層薄汗。

    入了院子，馮蕭令此二人站在院內(nèi)，又領(lǐng)著個一臉畏色的中年男子走了進(jìn)來。

    他稟告道：“大人，這是怡香樓的老板，從他們那里搜出了二斤膏藥，這膏藥在他們那里不叫百花百草，叫芙蓉極樂膏——”

    他令武侯將搜剿來的毒物奉上，又指著先前二人道：“此二人近來一月幾乎每日都在怡香樓，據(jù)這老板說，他們是犯癮最重的，已經(jīng)為此花費了快千兩銀子，小人們一個時辰之前找到他們之時，他們正在吸食毒物。”

    剛說完話，那老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人，大人饒命??！小人真不知道那是毒物，這東西是從西南傳來的，西南富貴人家，也拿此物消遣，后來京城出現(xiàn)了南邊的百花百草膏，我們便專門去采買回來，又換了個雅致的名字給貴人們享用，小人真不知此物有毒會害人……公子老爺們，也都是自愿來的，小人從不敢強(qiáng)買強(qiáng)賣啊……”

    金吾衛(wèi)名聲在外，老板嚇白了臉，生怕自己豎著進(jìn)來橫著出去。

    謝星闌問道：“此物有毒，你難道一點不知？若想贖罪，便老實交代這毒物來路，以及京中富貴之家都有哪些人在你那里服用毒物，來人，帶下去細(xì)細(xì)審問——”

    老板不敢辯駁，忙跟著武侯入了不遠(yuǎn)處的偏房。

    他們一走，謝星闌幾人將目光落在了瘦削的兩個年輕男子身上，這二人形銷骨立，神容懨懨，似患重病一般，但他們衣袍華美，頭冠更是上好的和田玉，一看便是非富即貴之家，站在雪地里，二人緊緊抱著手臂，喘著粗氣瑟瑟發(fā)抖。

    “帶去隔壁屋子，等一等——”

    馮蕭應(yīng)是，將二人帶去了廂房之中，添了個炭盆后，將門落了鎖。

    身處金吾衛(wèi)內(nèi)衙，那二人便是不滿，也不敢喊冤，馮蕭道：“此二人一個姓馮，是東市福昌酒樓家的二公子，另一個姓黃，是城南錦繡染坊的表少爺，平日里不缺銀錢，也習(xí)慣了流連風(fēng)月之地，但凡老板得了好東西，總要先給他們嘗鮮的，因此這二人才頭一批染上了毒，據(jù)樓內(nèi)伙計說，他們每日至少吸食三五次。”

    秦纓目光冷沉下來，“那定是毒癮極深了?！?/br>
    話音剛落，廂房之中傳來了響動，幾人連忙跟過去，只從半掩的窗欞之中朝內(nèi)看，只見高個的年輕人在凳子上坐的好好的，卻不知怎么倒在了地上，他渾身顫抖，低聲痛哼起來，不出片刻，不僅冷汗涔涔，還開始淌起了涎水。

    他艱難地往門口爬來，口中顫顫巍巍道：“大人，求大人開恩，小民不知什么毒物，只求大人放小民歸家，小人又沒有傷天害理，大人囚我作甚？”

    馮蕭看向謝星闌，謝星闌搖了搖頭，便無人應(yīng)聲。

    聽門外毫無動靜，這人扒著門，瘋狂地?fù)u動起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們、你們憑何關(guān)我，豈有此理，我……我要見我父親……”

    受他影響，另一人也焦躁難耐起來，他緊緊抱著自己臂膀，牙齒咯咯發(fā)抖，片刻，又將自己衣襟扯開，口中喃喃有詞不說，還痛苦地嗚咽起來。

    李芳蕤幾人面色越來越嚴(yán)峻，更覺一股子寒意爬上了背脊，這時，那門口之人越發(fā)狂躁，竟拿著腦袋“砰砰”撞起了門，“放我出去——”

    見還是無人應(yīng)答，他頓時大罵起來——

    “你們這些畜生！放我出去……”

    “我、我讓我父親懲治你們！”

    “我、我殺了你們——”

    看到此處，已無人不知此毒之厲害，見那人難以自控，秦纓謹(jǐn)慎道：“先開門將他按住！”

    門扇打開，男子瘋了一般朝外沖，三個武侯上前才將其拿住，然而即便頭已撞破，又被按在地上，他亦掙扎得面色漲紅，脖頸上青筋畢露，那雙眸子更滿是憤怒，恨不得撲上去將按著他的人私吞入腹。

    這場景看得人膽寒，地上男子見掙扎不脫，又被滅頂?shù)耐纯嗤虥]，竟絕望地哭求起來。

    “大人救我，求求你們……”

    “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救救我，啊——”

    男子涕泗橫流，一邊吼叫著，人亦劇烈地抽搐起來，秦纓看著不妙，遲疑一瞬后，忙將收繳來的包袱打開，將其中一小塊毒膏遞了過去。

    李芳蕤忍不住道：“纓纓，這是做什么？”

    毒膏剛靠近男子，男子便似被吸走了魂魄一般陡然停止了掙扎，他閉著眸子，貪婪地嗅著毒膏香味，秦纓又示意武侯放開男子，待他們手一松，男子立刻將秦纓手中毒膏搶了過去，他返身回屋，顫顫巍巍地從袖中掏出輕薄的玉片，再將毒膏放置其上，以炭火烘烤。

    待毒膏冒出一絲青煙，他沉醉地湊下腦袋吸服，而那對面人見狀，也立刻貪婪地附身過來，連衣裳被炭火燎破也顧不上。

    二人滿面迷醉，渾然忘我，發(fā)出陣陣快慰地嘆息，簡直似被下了降頭一般。

    秦纓這時才道：“毒癮甚深之人，犯癮時可能會致死，因此哪怕要戒斷，也要讓他們酌情遞減用量。”

    陸柔嘉若有所思，其他幾人看了全程，只覺不寒而栗。

    杜子勤看著那二人道：“他們瞧著人模人樣，可眼下簡直似被奪走了魂魄一般，若再嚴(yán)重些，豈非不能稱之為人？”

    秦纓點頭，“此毒最厲害之地，便是令好端端的人喪失人性。”

    杜子勤看著杜子勉一陣后怕，李芳蕤也起了滿身雞皮疙瘩，秦纓看向謝星闌道：“如今確認(rèn)是這毒膏無疑了，得想法子盡快讓陛下下令，否則沒個章程，清查起來也頗為不便，尤其那些富貴權(quán)宦人家。”

    謝星闌道：“我這便去寫奏折，屆時將此二人帶入宮中，讓陛下親眼見到便可，你與我同去面圣，好令陛下心服口服——”

    秦纓自應(yīng)是，轉(zhuǎn)身又對李芳蕤幾人道：“這東西已在世家間流傳開來，你們?nèi)糁獣阅募艺戳舜宋?，可速去告知，我與謝大人得了御令，會再發(fā)公文，但這東西，少沾一日毒癮便淺淡一分，不好延誤?！?/br>
    李芳蕤應(yīng)是，“我也去外祖家看看。”

    陸柔嘉道：“城中只怕還有不少，我回醫(yī)館仔細(xì)問問?！?/br>
    秦纓點頭應(yīng)好，杜子勤也道：“我們回府與父親說一聲?！?/br>
    決斷定下，待送走他們，謝星闌已擬好了奏折，再帶上怡香樓老板的供詞，二人一同離開衙門，直奔宣武門而去。

    無詔不得面圣，到了宮門外，謝星闌先遞上奏折等候召見，只兩炷香的時辰之后，黃萬福身邊的小太監(jiān)便匆忙而來。

    “謝大人，縣主，陛下宣召?！?/br>
    謝星闌與秦纓入宮門，一路到了勤政殿外，待小太監(jiān)通稟后，方才入了殿門。

    剛行完禮，貞元帝便沉聲道：“怎好端端出了這樣奇怪之毒？你奏折上說的可是真的？竟有如此禍國殃民之害？”

    謝星闌恭敬道：“微臣特意帶了兩個染了此毒之人一同入宮，陛下親眼所見之后，便知道微臣所言是否為真——”

    貞元帝嘆了口氣，“也罷，將人帶去值房，朕看看到底有多糟踐人。”

    黃萬福親自出殿門安排，沒多時，便來請貞元帝移步，貞元帝起身，帶著秦纓二人出殿門，又一同往不遠(yuǎn)處的太監(jiān)值房而去，隔著一道柵格通透的暗窗，貞元帝仔細(xì)看屋內(nèi)二人的模樣。

    起初，貞元帝不明所以，耐性漸漸不足，但僅一炷香的時辰之后，屋內(nèi)二人再度狂躁起來，他們知曉入了宮，卻不知正被天子監(jiān)視，犯癮后狂性大發(fā)，污穢叫罵不絕于耳，貞元帝眼瞳越瞪越大，不過片刻，自己掌心驚出一片冷汗來。

    秦纓拿出清繳來的一丁點兒毒膏，吩咐小太監(jiān)道：“將此物送入房中去?！?/br>
    小太監(jiān)應(yīng)聲而去，沒多時將毒膏送了過去，便見那毒發(fā)的二人，似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不管不顧地上前爭搶起來，又因為此番給的極少，二人拼了命的往自己懷中搶，一來二去，竟扭打在了一處，見了血也未收手，直至毒膏碎裂在地，他們也不嫌地上臟污，捧起來便往火邊送，待煙氣升起，二人方才從苦痛中解脫。

    貞元帝半晌未能平靜，黃萬福等一眾太監(jiān)也嚇出一身冷汗，他結(jié)巴道：“這、這好端端的人，怎像沒了心智，似狗兒爭食一般……”

    秦纓道：“這二人僅僅在怡香樓吸食此毒一月，便成了這幅模樣，倘若大周的文武百官如此，平頭百姓如此，軍中兵將如此，陛下可想屆時大周會是哪副模樣？”

    謝星闌接著道：“眼下查證到的，此毒膏來源于西南幾州府，但如何煉制，是誰最開始倒賣的還不清楚，但倘若西南已成風(fēng)氣，北上只是時間問題，眼下因此物貴重，擴(kuò)散的速度還不快，但一旦蔓延開來，沒錢的老百姓砸鍋賣鐵也要吸食，更甚者，為此打家劫舍也不在話下，因此還請陛下廣發(fā)公文，下令詳查，除了京城，還要從西南源頭查起?！?/br>
    貞元帝深吸口氣，“這是如何發(fā)現(xiàn)的？”

    謝星闌道：“是云陽縣主前日看到了鄭煒毒發(fā)，鄭家人雖口口聲聲說是癔癥，但縣主明察秋毫發(fā)覺有異，離宮之后，特意翻看了古籍醫(yī)書，這才懷疑是毒物作祟?！?/br>
    秦纓本還在想如何遮掩，卻不料謝星闌已為她圓了個周全，而貞元帝深深看向秦纓，“云陽，這一次，你當(dāng)真是立了利國利民的大功，你想要什么賞賜，可與舅舅明說，無論什么樣的要求，舅舅都答應(yīng)你——”

    秦纓本想推拒，此刻卻想起一事來，她眨了眨眼道：“此要事當(dāng)前，云陽本不該提及私事，但陛下既開了金口，那云陽便大膽直言了——”

    秦纓定聲道：“云陽只有一個請求，那便是云陽的婚事由自己做主，無論是陛下您，還是太后娘娘，都不得強(qiáng)加于云陽?！?/br>
    貞元帝一愣，又哭笑不得道：“你這孩子，舅舅難道會逼迫你不成？罷了，舅舅答應(yīng)你，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

    貞元帝心知秦纓是被前日停云閣之事嚇到，便干脆應(yīng)了她，至此，他面色一肅看向黃萬福，“召六部之首入宮，再把三法司也喚進(jìn)來！”

    黃萬福心知這是要議政了，自去宣旨，這時，貞元帝又想起一事來，“如此說，鄭煒與鄭欽也是中了毒，而非癔癥了？”

    秦纓點頭，“極有可能?！?/br>
    貞元帝冷笑一聲，又吩咐道：“來人，再把鄭家兄弟給朕叫進(jìn)來，朕要好好看看這二人在耍什么花樣！”

    言畢，貞元帝面色不佳地回勤政殿，秦纓與謝星闌也連忙跟上，沒走兩步，秦纓只覺謝星闌看著自己，她狐疑看回去，便見謝星闌眉眼和煦，似心境極好。

    秦纓一陣莫名，待到了勤政殿，二人與貞元帝一道等眾臣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