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然要查——”

    謝星闌話音剛落，另一道沙啞卻擲地有聲的聲音在觀門之外響了起來，薛肅清面色微變，連忙轉(zhuǎn)身迎出去，“父親，您怎么來了？”

    來的人正是國子監(jiān)祭酒薛獻知，他年過半百，發(fā)須皆白，此刻被管家扶著，顫顫巍巍地走了進來，他目光矍鑠地盯著謝星闌，又從袖中掏出一方信箋，“不僅要查，還要和崔家姑娘被謀害一起查！”

    薛肅清忍不住道：“父親三思……”

    薛獻知橫了他一眼，“三思什么？這封遺書，根本不是銘兒所寫！是有人害了他，還要將謀害崔家姑娘的事栽贓到他身上，銘兒行的端做得正，有什么不能查？”

    薛獻知將那份遺書遞給管家，管家捧著遺書交給謝星闌，薛肅清這邊卻道：“可是眾口鑠金，消息一旦走漏，外間不知要傳成什么樣，到時候銘兒便是清白之身，又如何說得清楚？京城世家之中，這樣的事還少見嗎？”

    薛獻知背脊筆挺，仍然執(zhí)拗地道：“那也不能白白背了這罪過，豈非更說不清楚？”

    薛肅清一時啞口，謝星闌已看完了手中遺書，又問薛獻知，“薛祭酒為何說這遺書并非薛銘所寫？”

    薛獻知輕哼一聲，“字跡的確很像銘兒，可銘兒的字是我教的，他的習(xí)慣我最清楚不過，這封遺書，分明是仿寫，且還寫得頗為潦草。”

    謝星闌眉頭緊皺，“模仿字跡，也需要熟悉他的字跡才行，薛祭酒可知道有哪些人熟悉薛銘的字跡？”

    薛獻知微愣，一旁薛肅清道：“我父親從前收過許多習(xí)書法的學(xué)生，林公子、裴公子，還有崔世子，都曾去我們府上學(xué)過，還有許多世家小姐也去過，短則半年，長則三五年的都有，這期間銘兒也跟著一道進學(xué)，此外，銘兒國子監(jiān)的同窗也都熟悉……”

    薛肅清說得多，可此番需要排查的范圍卻沒有那么大，謝星闌徑直問：“除了他們?nèi)?，威遠(yuǎn)伯府的趙雨眠，吏部尚書府的簡芳菲，巡防營吳都統(tǒng)家的吳舒月，鴻臚寺卿家的傅靈，陸御醫(yī)家的陸柔嘉，你教過哪幾個？”

    薛獻知一聽，“只有陸御醫(yī)家的姑娘未曾教過……”

    京城世家信奉詩書禮儀傳家，無論男女，皆四歲開蒙，延請名師教習(xí)，男子是為了入國子監(jiān)求功名，女子則修個才德兼?zhèn)湟哉f親事，薛祭酒名望極高，京城公子貴女們自然趨之若鶩，可如此一來，除了排除了陸柔嘉之外，還有四人需得查證。

    謝星闌當(dāng)機立斷，“薛銘的尸體你們可帶回，但案子未查清之前莫要下葬，至于這遺書上說的，我們自然會去查證。”

    薛肅清一臉欲言又止，薛獻知卻十分篤定遺書所言皆是假的，這時，謝星闌又道：“薛銘的貼身小廝何在？”

    “小人在——”

    “小人澄硯，見過大人?！?/br>
    謝星闌招手令他近前，“昨日你們公子去伯府赴宴，可有何異常？”

    澄硯搖頭，“沒有，昨日公子和崔世子他們一直在一起，沒有任何異常?！?/br>
    謝星闌去看崔慕之，“薛銘和你們沒分開過？”

    崔慕之蹙眉，“大部分時辰未曾分開，白日里行宴，他多飲了酒，曾幾次如廁，中間總有離席之時?！?/br>
    謝星闌又問澄硯，“昨夜案發(fā)之后，你們公子從園子里出來到回府之間，可曾遇見過古怪之事？”

    澄硯抿唇道：“小人接到公子的時候，他面色便不好看，當(dāng)時知道崔姑娘出了事，小人也不意外，一直到上馬車，公子都只是有些驚懼，而后小人駕車回府，等到府外時，公子卻整個人臉上都是冷汗，他站了片刻進門，當(dāng)時老爺和二爺都歇下了，他便去見夫人，結(jié)果夫人也剛睡下，他在院子里徘徊片刻，什么也沒交代便出門了，還不讓小人跟隨?！?/br>
    “這中間，沒有其他人與他說過私話？”

    澄硯又搖頭，“沒有的，也就離開時，和裴公子幾個說了兩句辭別的話?！?/br>
    謝星闌不再問，復(fù)又進門查看了一番薛銘的尸首，待確認(rèn)并無更多線索之后，決定先去往威遠(yuǎn)伯府。

    秦纓一聽連忙道：“我也去?！?/br>
    謝星闌盯著她，“你還真是不辭辛勞?！?/br>
    秦纓扯扯唇，“既然開了個頭，自當(dāng)有始有終嘛。”

    謝星闌眼神莫測，未做攔阻，待離開青羊觀時，崔慕之幾人意外地看著秦纓隨他而去，都不解眼下是個什么局面，林潛遲疑道：“秦纓是怎么了，要做謝星闌的跟屁蟲不成？”

    崔慕之凝眸不語，裴朔搖了搖頭，“本來十日破案就難，如今云陽縣主跟著搗亂，謝星闌只怕也頭痛得很?！?/br>
    ……

    馬背上的謝星闌不僅不頭痛，反而像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振奮，一個令他心潮沸騰的念頭已經(jīng)出現(xiàn)，卻又被他不動聲色地，強行壓了下去。

    想到這里，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馬車，又吩咐謝堅，“你親自帶人去查崔、林、裴三人昨夜的行徑，此外，去找薛家的下人探問探問，看看薛銘與這些人之間關(guān)系到底如何?！?/br>
    謝堅應(yīng)是，領(lǐng)命而去。

    秦纓坐在馬車?yán)铮屑?xì)地琢磨薛銘之死，雖然薛家人不承認(rèn)遺書，但遺書上面寫的不一定是假的，而如果崔婉和薛銘真有過私情，那誰會知道此事？

    崔婉身邊侍婢四年前被盡數(shù)撤換，且是因一場大病拖延了和淮南郡王府的婚事，那這場私情，會否就在四五年前？崔婉真心喜歡的是薛銘，她根本不愿嫁給淮南君王世子。

    秦纓瞇眸，若是如此，那林氏必定是知道的。

    等馬車停在威遠(yuǎn)伯府外時，已經(jīng)是兩炷香的時辰之后，謝星闌派人上前叫門，可剛進門，他們便被一個老成持重的中年男子攔住了去路。

    “謝欽使，實在是抱歉的很，我們小姐昨夜回來便病了，今日一早本該入宮拜見皇后娘娘的，因這病，連宮里來接小姐的嬤嬤也告罪拒了，眼下實在不能見人?！?/br>
    謝星闌往府內(nèi)深處掃了一眼，“伯爺和夫人也不在？”

    說話的是威遠(yuǎn)伯府管家，“伯爺入宮未歸，夫人在照看小姐，世子也去神策軍了，謝欽使，您想問什么，小人將小姐身邊的侍婢叫出來？”

    謝星闌狹長的眼尾微瞇，但很快他道：“不必了，改日再上門?！?/br>
    謝星闌轉(zhuǎn)身便走，絲毫不拖泥帶水，秦纓看的詫異，追上來道：“當(dāng)真不問趙雨眠了？”

    謝星闌兀自上馬，“今日皇后行宴，是為了給二皇子相看皇子妃，威遠(yuǎn)伯府素來支持鄭氏一脈，很希望趙雨眠能嫁給二皇子，可她竟然稱病不去，多半不會作假。”

    說完這話，謝星闌為了保險起見，又吩咐翊衛(wèi)去找常來威遠(yuǎn)伯府的御醫(yī)查探，而后調(diào)轉(zhuǎn)馬頭，直往吏部尚書府而去。

    秦纓乘著馬車跟在其后，卻不想待到了吏部尚書府，仍然吃了閉門羹。

    “真是不巧，我們小姐兩個時辰之前，被皇后娘娘派人接進了宮，還不知何時能出來，她身邊兩個侍婢也跟著一起入宮了，龍翊衛(wèi)若要查問，只能等晚些時候了。”

    謝星闌有些意外，“昨日你們小姐歸府之后，可曾離去？”

    “不曾離去，小姐昨夜受了驚嚇，還是跟著夫人歇著的?！?/br>
    謝星闌看了一眼簡府匾額未做糾纏，他本來就對女子的懷疑更少些，何況這兩家又有鄭皇后做擋，但一轉(zhuǎn)身，他看到秦纓正微微愣神。

    秦纓正在回憶原劇情，原文中，鄭皇后一開始看中的也是趙雨眠，可今日趙雨眠因病缺席，竟是簡芳菲被接進了宮中，這是蝴蝶效應(yīng)？

    謝星闌只以為她氣性受挫，便道：“查案便是如此繁瑣，很多時候數(shù)日都無進展，眼下時辰不早，縣主可早些歸府。”

    秦纓搖頭，“不如去傅家看看？”

    京城貴女皆對秦纓多有芥蒂，但因傅家和臨川侯府有些舊交，這位傅靈也未曾與秦纓交惡，秦纓覺得，既然要問些私密之言，交情近些總好開口。

    謝星闌不知想到什么，也正有此意，他們不謀而合。

    鴻臚寺卿雖是一衙之主，但傅氏在貴族間早已沒落，謝星闌與秦纓到傅家之時，府里莫名顯得有些冷清，聽聞他們來了，傅夫人和傅靈一起出來迎客。

    得知為了他們崔婉的命案而來，傅夫人面色不甚好看，“我們靈兒昨夜歸府也小病了一場，下人們忙活了半日才看她歇下，她不可能晚上還出去?！?/br>
    傅靈聞言便道：“母親身體也不好，不若先回去歇著，縣主和謝欽使有什么要問的，女兒來回答便好了，免得擾了母親清凈?！?/br>
    傅夫人皮笑rou不笑地道：“那你可得說快些，免得鄰里見著衙門的人在咱們府上不走，還以為你犯了什么過錯，傳出去可不好聽?！?/br>
    她說完這話，果真撂下秦纓和謝星闌而走，傅靈送她兩步，回來時抱歉地笑笑，“母親她這幾日也有些不適，你們莫要介懷?！?/br>
    秦纓當(dāng)然不會介意，這位傅夫人是傅靈的繼母，而她上面那個一母同胞的親jiejie，兩年前便被這個繼母送回族地嫁人了，后來她遠(yuǎn)嫁兗州，也是這位繼母的手段。

    秦纓道：“靈兒，你還不知，薛銘今晨也死了。”

    傅靈嚇得手中茶盞一晃，“什么？”

    秦纓將前后道來，傅靈聽得面色微白，秦纓又問她：“比起我來，你和崔婉他們走的更近些，你可知道崔婉和薛銘之間，是否有何舊情？”

    傅靈瞟了他們二人一眼，又驀地垂眸，茶蓋與杯盞相錯，生出一道刺耳的響，“這話從何說起？婉兒早就定了親事，薛家又是京城中門風(fēng)最為清正的人家，怎可能有何私情？”

    謝星闌目光微沉，秦纓也看出傅靈不同尋常的緊張，她屏退左右，“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出了兩條人命，衙門卻還不知兇手動機，你若是知道什么，切莫瞞我們，你說的話只有我與謝欽使知曉，外人誰也不知你說了什么。”

    傅靈唇角緊抿，“其實我也不知，只是……只是我正月里去忠遠(yuǎn)伯府拜訪之時，聽見張姨娘在外吵鬧，她言語之中提到，說伯夫人當(dāng)初將婉兒身邊的侍婢賣掉，是因為婉兒有何不可告人之事，又說……又說婉兒裝病裝得辛苦……”

    她像怕說錯話似的，“那次絕沒有提過薛家，可這一兩年，我唯一想起來的古怪之地，便是那一次了，至于薛銘，他人生的俊逸，性子也極好，我從未聽說過他私下與誰過從甚密。”

    她有些后悔說這樣多，“比起我來，婉兒與雨眠和芳菲走的更近些，若有何私情，也定是她們才知曉，纓纓，我今日說的，可千萬莫要說出去。”

    秦纓自然應(yīng)下。

    待離開傅家已是日落時分，金燦的晚霞鋪滿天際，秦纓對謝星闌道：“靈兒聽見的話，或許是真的，但張姨娘多半是不知內(nèi)情，否則也不會只是含沙射影，如今，恐怕只有林氏知道崔婉當(dāng)初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只是裝病躲婚事那樣簡單?！敝x星闌沉沉地道：“若只是裝病，她們母女又怎會跑去三清山那樣遠(yuǎn)？”

    第11章 噩夢

    夜幕初臨時，秦纓跟著謝星闌返回了忠遠(yuǎn)伯府。

    忠遠(yuǎn)伯崔晉已知薛銘出事，驚疑不定之下，還不知那封遺書上寫了什么，見著謝星闌，便問起薛銘之死與崔婉的案子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

    謝星闌自然無可奉告，只點名要見張姨娘。

    張姨娘來到前廳時，眼眶還是紅的，行禮后哀怨地望著崔晉，欲言又止，謝星闌掃了二人一眼，“請伯爺暫避，有些話伯爺在此，張氏只怕不敢多言?！?/br>
    崔晉眉頭一豎，“還有什么是我不能聽得？”

    謝星闌面無表情地道：“府中內(nèi)院之事，只怕多的是伯爺不知道的?！?/br>
    崔晉猶豫了片刻，告誡地看了看張氏，出門離開，謝星闌又命翊衛(wèi)在門外守著，這時才問：“你眼下，當(dāng)不是在為崔婉哭，莫非又是崔涵出了事？”

    張氏本是一臉怯色，但提起崔涵，她頓忍不?。骸按笕嗣麒b，這天下間，哪有讓三歲的小孩子去跪靈堂的？”

    謝星闌冷著臉面目不親，秦纓上前溫和道：“可是夫人讓崔涵去祭拜崔婉了？”

    張氏望向她，滿臉的委屈，“不止是祭拜，是讓涵兒跪在大小姐靈堂里，跪了快一個時辰我才知道，他們是姐弟，是平輩，又不是長輩子侄的關(guān)系，憑什么這樣作踐涵兒？”

    “才三歲的孩子，什么都還不懂，夫人說什么他便信什么，卻不知只有親生母親才是最疼他的，可惜自從我生下他，這三年多待在我身邊的日子，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br>
    張氏越說越難過，“我懷他的時候那般不容易，差點連自己性命也丟了，可卻是替旁人生了兒子，他如今見著我就怕，必定是聽了旁人教唆……”

    張氏顯然是無處訴苦了，眼下一位金吾衛(wèi)大人，一位云陽縣主，她得好好吐吐苦水，但說到一半，又想到崔晉臨走那一眼，忙止了話頭只抹眼淚。

    秦纓嘆了口氣道：“府內(nèi)事我們不好置喙，但親生母子到底是與旁人不同的，或許等小公子再大些，便會感念生母之恩，今日我們是想來問你與崔婉有關(guān)之事——”

    張氏狐疑地抬眸，秦纓道：“我們聽說，你此前在府中與人吵架之時，說崔婉的病是裝的，可是當(dāng)真？”

    張氏眼皮一跳，“我……我沒說過……”

    秦纓淡笑，語氣強硬起來，“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人證，這是旁人親耳聽聞，你或許覺得此事不好由你之口道出，但崔婉被jian人所害，相比之下，即便她裝病又算什么，孰輕孰重，你可明白？”

    張氏緊緊絞著手帕，半晌才輕聲道：“我說她裝病，也并非信口開河，兩三年前，她病況還頗為嚴(yán)重，可那時，我身邊的侍婢，曾發(fā)現(xiàn)她經(jīng)常將藥倒掉，倒掉就算了，也沒見她配新藥，就這般，對外面還說她病一日比一日好?！?/br>
    “哪有這樣的道理？我便想著，她病肯定是裝的，但為何裝病卻不明白，若沒這個病，她早該成婚了，然后我看府上常來往些公子小姐，便覺得是有何不可見人之事?！?/br>
    張氏面色微白，“女子名節(jié)最為要緊，我也并非存心污蔑她，只是不滿夫人獨斷專橫，不讓我見涵兒，那樣的話我也不敢常說，沒想到被人記住了……”

    張氏用心也有幾分險惡，此刻自知理虧，看也不敢看秦纓，這時謝星闌又問她：“說說四年前伯夫人和崔婉去三清山前后之事?！?/br>
    窗外月光如水，張氏擦了擦眼角回憶道：“那時候大小姐的親事已經(jīng)定了半年了，我也有了身孕，只是我身體不好，孕吐十分嚴(yán)重，日日足不出戶的養(yǎng)胎，忽然某一日，聽人說小姐出門游玩暈倒了，送回府中一查，竟是病重難醫(yī)，為此夫人大發(fā)雷霆，伯爺也很是氣惱，那時候小姐十五歲，眼看著過了年，十六歲就可定婚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