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將人真真切切留下的實感。

    他賭對了，天下數(shù)萬萬百姓的性命禍福，終于還是將這個輕飄飄的人拽住，將她拉了回來。

    有時蕭欽竹會想，是不是莊良玉同他一樣擁有前世的記憶，所以才會有如此冷漠的內心。

    但現(xiàn)在——

    蕭欽竹確信這絕非是前世那個會為趙衍恪尋死覓活郁郁而終的皇貴妃。

    莊良玉在他懷里蹭了蹭，尋了個舒服的位置便又睡過去，呼吸漸漸綿長，顯然睡得安穩(wěn)。

    蕭欽竹默不作聲地將人抱緊。

    第93章 鬧上門來

    順德十二年, 八月二十，天微陰，有小雨。

    但群青論壇照常舉行, 大帳支在高臺上，評審坐在臺中。學子們要淋著濛濛細雨開始演講。

    一年的時間過去, 群青論壇中的演講更為正式，再加之前些日子莊良玉刻意有增大學子們的學業(yè)任務, 所以整體表現(xiàn)比去年高了許多。

    三天的時間，一千四百監(jiān)生中除去今年剛入學的新人，最終按照文章的初審成績選了三百人進行講演。由翰林院組成的評審進行現(xiàn)場評分。

    因著今年加了一個選拔的環(huán)節(jié)，所以上臺者能夠論述的時間便長了。在講演結束后, 還會有翰林院評審團進行提問。

    在這三百人里，上三學占了絕大多數(shù)。下三學的學子甚至連五十人都不及。其中便有先前到陵南道救災的十個人。他們的文章足夠優(yōu)秀, 引經(jīng)據(jù)典, 針砭時弊，立意高遠又落地細致, 就算翰林院在初審篩選過程中有意偏頗也沒辦法將他們的文章徹底踢出去。

    但這十人被壓到了中后段上臺。此時是第二天的下午，日頭和煦，照得人昏昏欲睡。已經(jīng)有不少人都耷了眼皮, 完全是不可能聽進去的模樣。

    莊良玉抬手將棒槌扔出去, 正好擲在銅鑼正中，“桄榔”一聲，差點將人嚇醒到地上。

    她笑瞇瞇道：“諸位同僚辛苦, 方才莊某命監(jiān)中膳房備了些醒神的涼茶，諸位請用?！?/br>
    說著, 涼茶送上去。

    這是她命人特意熬制的, 提神醒腦功力十足, 保證能讓這些迂腐的老家伙們一直亢奮到群青論壇結束。

    任誰都知道，一場比賽的開始和結尾往往都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但這些人偏偏將下三學安排在中后。其中深意不言而喻，這群老翰林不希望出身底層的學子有晉升的機會，甚至不會給他們展示的機會。

    這群老家伙對莊良玉主動獻殷勤的態(tài)度十分滿意和受用，拿喬地點點頭，讓她退到一邊去不要耽誤正事。

    負責在高臺上護衛(wèi)趙氏皇族安全的蕭欽竹眉頭微蹙，招來他的親衛(wèi)，低聲耳語幾句，又恢復了冷峻的神情。

    順德帝自然看到了底下那些人的作態(tài)，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又倦懶地撐住額頭。

    莊良玉的插曲讓昏昏欲睡的人群清醒，很快，下午場開始，下三學的學子們依次上場。

    果不其然，一開口便震驚四座。其思想之成熟，方案策略之周全，便是許多有了一兩年經(jīng)驗的小官員都比不上。

    連一開始興致缺缺的皇帝都坐正了身子，甚至能聽到身后有人在問這幾人出身家室的聲音，也能聽到有誥命的國公夫人在竊竊私語，言及幾位學子的優(yōu)秀和自家孩子的不成器。

    底下的翰林評審團冷汗涔涔，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要知道，早在群青論壇正式開始前，就有不少官員私下聯(lián)系過，想著走動一二給自家兒郎一個看得過去的成績，若是能拿得更高，那自然更好。尤其——

    可現(xiàn)在眾目睽睽，高下立現(xiàn)，這若是讓那些走了后門的人奪魁，怕是皇上跟前兒也不好交差。

    一時之間犯了難，等十個人上臺結束，卻遲遲不能下筆給出個成績。

    真真是犯了難。

    偏偏上頭的皇帝還一副他都懂的樣子：“朕心知諸位愛卿惜才，幾位學子之文章思路清晰，文采斐然，確實難以抉擇?！?/br>
    “……”

    哪里是惜才，他們是惜財。

    “公正給個分數(shù)便是，別耽誤了后面的人?！表樀碌鄣?。

    底下的老翰林面面相覷，被莊良玉這一招搞了個措手不及，只能吃啞巴虧。最后硬著頭皮寫了個跟前頭人幾乎持平的分數(shù)。

    等成績送上去，順德帝掃了一眼，似笑非笑地看著這群心思各異的老家伙。

    又靠回龍椅中，繼續(xù)聽后面的講演。

    老翰林們心里打鼓，一邊瑟縮，一邊暗罵莊良玉攪事。

    相互對了對眼神，眼里不約而同閃過相似的狠絕與算計。

    三天的時間，群青論壇落幕，照例將上交的全部文章進行收錄與統(tǒng)編。其中還將分數(shù)排名前五十的文章做了一個精編。

    這十位跟隨莊良玉南下的學子雖然在列，但分數(shù)卻不高，零零散散分布在三十名開外。

    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果，但莊良玉想要的絕不止于此。她要公平，那么遲早會讓所有人都有機會公平。

    ***

    sao亂出現(xiàn)在文章名錄張貼告示那日。

    此時距離群青論壇結束已經(jīng)過去三天，這三天里翰林院的老家伙們可謂是腰酸背痛腿抽筋。

    不知是何原因，翰林院書庫漏了水，濕了不少卷宗，于是只能趁著這幾日天晴拿出來晾曬。

    但翰林院書庫多為藏書，價值極高，輕易不能翻動。老翰林們?yōu)榱藞D省事，便請旨想讓順德帝派人來幫忙。

    偏偏皇帝裝傻充愣，像是聽不懂弦外之音，說有勞諸位功臣，讓他們放心晾曬書目，會讓鎮(zhèn)北軍帶人看守翰林院，一只老鼠都不會放進去。

    所以這些老翰林只能帶著他們手底下的人去親自晾曬。然后還要加班加點在期限內將書目名錄搞出來。明明是個清閑地，卻忙得連喝口水都奢侈。

    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礙他們有心去給人弄些小麻煩。

    ……

    來鬧事的人堵在國子監(jiān)門前，叫嚷著要國子監(jiān)能管事的人給個交代，說都是因為看了他們的文章，讓家里今年糧食產(chǎn)量減了一半，幾家老小連肚子都餓著，往年還能吃頓飽飯，今年連鍋都揭不開了!

    聲淚俱下，聞著動容。

    時值國子監(jiān)下學時分，人來人往，將這里圍了個水泄不通。

    莊良玉放下手中紙筆，隨著一眾慌亂的學子來到正門。

    告上門來的人很多，粗略看過去便有二三十人，在為首的這群人身后還站了更多穿著相似衣裳的人?？摁[的主要是老人以及婦孺，那些看上去身強體壯的男子反倒站在身后沒點豁出去的勁頭。

    一看到人出來，方才還哭天搶地的人立時收聲，眼睛咕嚕嚕一轉，落定在莊良玉身上，又是一撲，扯住她的衣擺聲淚俱下。

    “您就是國子監(jiān)的管事吧！求求大人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吧！”

    來的路上，諸多學子七嘴八舌地將情況告知，莊良玉囫圇個兒聽了個大概齊，此時見到人，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彎腰將止不住哭聲的婦人扶起，問道：“您先說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今年開春，他們說西都城的國子監(jiān)出了書，能讓地里產(chǎn)更多的糧食。我們鄉(xiāng)下人，沒讀過書，書里說的啥，就信啥。他們說這是妙玉先生的書，能讓地里的糧翻一番。我們照做，可今年差點揭不開鍋！”

    “您說說！我們是不是要來找人評評理！”

    這些話一出，莊良玉立時感受到周遭的眼神一變，落在她身上時全是挑剔與指責。

    又是一陣哭聲迭起，吵得人心煩意亂。身后不信這些人的學子差點沒忍住直接沖上去。

    莊良玉抬手將人揮退，聲音平和地繼續(xù)問道：“您的意思是，‘我’的文章讓您的田地受了損失？”

    此時，蕭吟松見事態(tài)不對，已經(jīng)溜到蕭家的馬車上，命人去兵部將他哥找來。

    這種時候再看不明白這些人是有意找茬，那他簡直白活這七年！

    正哭訴的婦人一頓，被莊良玉的平靜嚇得打嗝，還虛張聲勢：“怎！怎么就不能讓說了！來評評理??！這女人當了官，蛇蝎心腸，非要害了天下百姓蒼生才甘心！”

    “今天害的是俺家，害的是俺們村！明天禍害得就是全天下??！”

    嗡——

    國子監(jiān)門前像是炸開了鍋。

    審視的眼神，指指點點的評論盡數(shù)如同利箭般向莊良玉襲來。她松開握住婦人小臂的手，緩緩起身，站直身子。平靜的視線掃過所有人，喧鬧的人群中竟無人敢與她對視，甚至在這樣剔透的眼神里偃旗息鼓。

    洛川郡主憤怒極了，氣沖沖兩步上前：“你何必以因女子身份對莊先生有意見？難道你不是女子？”

    “我是女人又怎么了！俺不做官，俺害不了人！”婦人懷里還攬著個半大的孩子，見洛川郡主怒氣沖沖的模樣還喊，“打人??！女人讀了書就要打女人了！救命?。　?/br>
    洛川郡主何曾見過這種不講理的陣仗？面色漲紅，空有怒氣卻不知從何發(fā)泄。

    莊良玉握住洛川郡主的手，走到她身前，擋住了攬著孩子還想往前撲的婦人，也擋住容易憤怒失控的洛川郡主。

    “你可以害人?！彼穆曇羝胶?，甚至聽上去跟平日里沒什么兩樣。

    莊良玉一開口，這婦人便抖了抖，像是怕極了，倔強道：“我會害誰！”

    “你的兒子?！鼻f良玉雖然在笑，但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來自母親的歇斯底里，只會讓孩童幼小的心靈受傷?！?/br>
    “你胡說！俺兒子是寶貝，俺才不會害他！”

    莊良玉的聲音不疾不徐，每說一句話，便向前踏出一步，直直將這婦人與她的兒子逼得節(jié)節(jié)后退。

    “你的憤怒和毫無理智會給他蒙上陰影，會讓他的性格變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和敏感，會想要逃離原生家庭。同樣——”

    “會讓他厭惡你，會讓他覺得有一個容易被利益驅動蒙蔽雙眼的母親是他的恥辱?！?/br>
    “你胡說！你不許過來！”

    莊良玉抬手示意，表明自己不會再向前任何一步，甚至向后退了一步拉開距離以示誠意。她誠懇道：“如果你不信，看看你兒子的眼睛。”

    婦人嘴里嚷著不信，卻還是不受控制地低頭，在孩子黑亮的眼瞳里看到恐懼與陌生。

    小孩兒在看到母親視線的那一刻，突然嚎啕大哭，“娘——”

    “娘！怕！”

    婦人的淚水又奪出眼眶，母子二人哭聲震天，聽的人都忍不住悲戚。

    突然，婦人一抹眼淚，將孩子死死抱在懷里，惡狠狠道：“都是你這個惡毒的女人，如果不是你亂寫書，俺們家怎么會揭不開鍋吃不上飯，俺兒子又怎么會吃這苦頭！”

    此時，莊良玉的眼神不再似先前那般無害且平和，她就站在原地，看著婦人以及她身后蠢蠢欲動的所有人。這些人就像是豺狼虎豹般，恨不得將她活活撕碎。

    “你說是我害了你，你便要拿出證據(jù)。如果你不能證明錯在我，那么我便無錯?！?/br>
    鄉(xiāng)下的婦人何曾見過這種陣仗，當即又是哭天搶地，“來人評評理啊！這妖女害死一家人還不夠，還要害死一個村子害死天下人?。　?/br>
    “誰來評評理，誰來救救俺們?。　?/br>
    一時人群sao動，甚至有人躍躍欲試地想要將東西扔到莊良玉身上。

    然而東西還來不及扔出去，便被人死死攥住手腕。一回頭，便是銀光鐵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