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妻如她 第28節(jié)
“妝面亦是如此,不可太過奇巧喧賓奪主,也不要太過呆板泯然眾人,”楊齡道,“一切都以適宜合度為佳?!?/br> 螺子黛,茉莉粉,玫瑰胭脂,白玉盒中盛著凝脂也似的口脂,一點點涂抹描畫,原本溫柔靜默的容顏一點點鮮妍明麗,媚意似水,無聲?流動,楊齡示意侍婢用粉膏遮住明雪霽手上一處處傷疤:“你皮膚底子極好,可惜有許多傷疤,須得每天?以藥汁浸泡,再涂抹祛疤的藥物,時間長了?,或許能好。待會兒走的時候讓青嵐她們帶上。” 明雪霽怔了?怔,她才剛來,為什么說待會兒要走? 敷粉畫眉染上胭脂,只剩下最后的口脂沒涂,鏡子里看見侍婢紛紛離開,末后楊齡向著堂外行了?一禮:“王爺?!?/br> 元貞來了?。 明雪霽緊張著站起,又被他按著肩膀坐下去?,他拿起口脂盒,手指蘸了?點,向她唇上點下。 明雪霽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 元貞慢慢涂著,他其實并不會涂口脂,無非順著她嘴唇的輪廓涂滿罷了?,口脂是柔潤溫婉的紅,點在?她干凈的臉上,像雪地?里綻開一朵紅梅。 手指慢慢移動,鼻尖聞到了?清甜的香氣,不知是口脂的,還是她的。 像被漩渦吸著拉著,元貞的頭越來越低,那點紅梅近在?咫尺,舌尖仿佛嘗到了?香甜的滋味,她卻突然睜開了?眼:“王爺。” 曖昧驟然打斷,她干凈的眼里又有驚慌,元貞松開了?手。 直起身:“收拾好了??那就走吧?!?/br> 手指在?袍袖底下拈了?拈,指尖那點紅暈開了?,心?里也染上一層緋色。 明雪霽跟在?后面:“去?哪兒?” “你提過幾次你娘的茶葉鋪子,”元貞往外走著,其實她從沒說過想去?看看茶葉鋪子,但他能看出?來她想。年少時他也曾有過這種渴望而不可得,矜持著從不肯與人說的思念,“走吧?!?/br> 明雪霽想不起曾在?什么時候,曾跟他說過幾次母親的茶葉鋪子,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太緊張,許多話都是恍恍惚惚說出?來,再回?想時除了?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親昵,別的都記不住了?。 但他能記得,還肯帶她去?看,她很感激。 車子駛出?別院后門,特意換了?街上常見的馬車樣式,沒有徽記沒有衛(wèi)兵,誰也不會知道權傾天?下的鎮(zhèn)北王,此時就坐在?這低矮狹小?的馬車里。 明雪霽縮成一團躲在?角落里。車廂太小?了?,元貞身量又太高?大,因為伸不開腿,他只是靠著車壁歪著,但還是占了?大半個車廂。車輪似是碾到了?石子,突地?一顛,明雪霽坐不穩(wěn),踉蹌著幾乎要摔進他懷里,急忙抓緊座位的邊緣,死死撐住。 元貞半閉著眼,唇邊勾起的弧度始終不曾放下來過。 有趣的很呢。若是再這么顛一下,她還坐得穩(wěn)嗎? 荷包里摸出?個金錁子扣在?指間,手伸出?窗戶,不動聲?色一彈。 車輪猛地?一跳,角落里縮著的人再也撐不住,低呼著摔過來,軟玉溫香,抱了?滿懷。 低頭,嗅到發(fā)間淡淡的香氣,蓮花開得正好,她紅紅的臉比花更?嬌:“對,對不起?!?/br> 元貞垂目,戲謔的語調:“這是想開了??” “不,不是?!彼艔堉胩?,因為狹窄,因為車子并不穩(wěn),越急越站不起來,細細的腰肢掐在?手里,軟得很。 那種時緊時慢的呼吸,心?里沒著沒落的感覺又來了?,便是在?沙場之上,千軍萬馬的陣前?,也從不曾有過的古怪感覺。元貞緊緊箍住:“你娘會弄茶?” 她果然忘了?掙扎,專心?來回?答他的問題:“是的,我認識的茶葉,會的烹茶取水的法子都是我娘教的?!?/br> 頭發(fā)很香,脖子也是,腰應該也是吧,元貞低著眼皮,看見尖尖瘦瘦的腳半遮在?裙下,白色布襪,圓圓的踝骨,喉結動了?動,皂色的履挪過去?,輕輕一蹭。 她又開始發(fā)急,掙扎著要跑,元貞用腳壓住,拿捏著分寸并不弄疼她:“那間茶葉鋪子,從前?是你娘經(jīng)營的?” 她又忘了?腳的事,老老實實回?答:“我也不很清楚,但我記得小?時候我娘經(jīng)常帶我去?鋪子里,掌柜們都叫她東家?!?/br> 元貞壓下笑意。世道險惡,這么個傻乎乎的人,如何應付得了??還好除了?自己,以后也沒人敢欺負她?!澳蔷蛻撌悄隳锝?jīng)營的,不然掌柜就該叫她東家娘子了?。后來為什么不做了??” “后來有了?我弟,家里不讓她做了??!彼豢辖械皇呛眉依锾娲?,“而且那時候,也有了?趙姨娘?!?/br> 于旖旎中,陡然生出?郁氣,元貞冷哼一聲?。 明雪霽能感覺到他的怒,他不再像方才那樣緊緊摟著她了?,試探著掙了?掙,他也沒有狠攔,明雪霽連忙掙脫開重新縮回?角落里,車子繼續(xù)往前?走著,他瞧著窗外,沒再作?聲?。 讓她覺得松一口氣,又捏一把汗,不知道他為什么不高?興。 不知過了?多久,忽地?聽他說道:“生藥鋪。” 明雪霽從半掩的窗戶看出?去?,街邊一家門面極大的藥鋪,金字招牌在?日頭底下耀眼閃光,小?時候家里并沒有這項生意,是明睿幾年前?新開的。 車子在?十?字路口拐了?方向,相鄰的也是繁華街市,明家的絲綢鋪子開在?那里,敞開的大門里能望見里面五彩繽紛,各樣時新的綾羅綢緞。 元貞看了?眼明雪霽,藍衣黃裙,料子都已經(jīng)舊了?,黯淡的顏色,他倒是可以給她新的,可這樣的話,哪兒及得上親手討債來得痛快?“明睿這么大鋪子,就給你穿這個?” 明雪霽低著頭:“他不會給我?!?/br> 一向都是鋪子里賣不出?去?,積壓多年的料子才輪得到她。 “那就去?搶去?要,有他們的,憑什么沒有你的?”元貞冷冷說道,“別跟我說你就這么算了?。” 明雪霽又覺得緊張。他說話的口吻并不像是玩笑,他是真的要逼她這么干??伤趺纯赡軓拿黝:?趙氏手里搶到東西? 車子又轉了?幾個彎,聽見元貞說:“茶葉鋪。” 明雪霽急急望出?去?,怔了?怔。 還是記憶中的位置,但鋪面,已經(jīng)全?不是記憶中的模樣了?。 記得小?時候是一排排木板組成大門,清早拆下來,露出?寬闊的柜臺,靠后是竹制的貨架,小?甕裝著各色茶葉,深綠的簽子上墨字寫著茶名,夜里母親在?柜臺里對賬,伙計一塊一塊,把長長的門板再裝起來鎖住,她坐在?母親旁邊,柜臺不高?不低,能看見那些磨得發(fā)亮的門板卡進槽里,咔一聲?響。 如今,是黑漆對開的大門,黑漆的柜臺高?得很,貨架也是,上面檀木底座架著各式名貴團茶,白紙印著金字,明光閃耀。 跟從前?,完全?不一樣了?,茶香水聲?,都不見了?,這鋪子陌生冰冷,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進去?看看,”元貞吩咐道,“我等著你。” 明雪霽定定神,推開車門,搭著青嵐的手下了?車。 對面酒樓窗邊,一人急急看了?過來。 第35章 明雪霽站在門前, 四下一望。 茶葉鋪在整條街上最繁華的?地帶,來來往往行人不?少,但鋪子?里沒什?么客人,黑漆柜臺冷冷清清的?, 只有一個小伙計拿著雞毛撣子?在撣灰。 母親在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她?來鋪子?里玩耍,每次都能看見很?多人, 有零買了自?己?喝的?, 也有來談整單生意的?。 明雪霽慢慢走到店鋪門前,余光瞥見馬車越過?路口, 徑直往前去了。 元貞走了。眼下,她?需要獨自?應對接下來的?一切。 心里突然有點慌,仿佛沒有了讓她?能夠從容篤定的?底氣似的?,明雪霽吸著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她?不?能總靠著元貞,眼下他幫她?只是一場交換,將來的?路怎么走,說到底還得靠她?自?己?。 邁步走進店里, 小伙計好容易看見客人, 連忙丟下雞毛撣子?迎上來:“夫人來了,這回想買什?么茶?” 這是商家攬客常用的?手段,顯得親近熟悉。明雪霽許久不?曾正兒八經(jīng)進店買東西,猶豫著沒開口, 小伙計連忙又道:“店里什?么都有, 夫人想看什?么我給您介紹介紹?” 明雪霽鼓足勇氣, 說道:“隨便看看?!?/br> 頭一句話說出?口,心里驀地安定下來, 明雪霽環(huán)顧著四周的?擺設。 墻上掛著名人字畫,角落擺著蘭花文竹,能看出?是想往雅致的?方向裝飾,然而一色高大沉重的?黑漆家具,又讓這雅致,有了許多不?近人情的?感覺。母親在時不?是這樣的?,那時候貨架是竹子?做的?,許多擺設也是竹子?、木頭一類,刷了清漆,露出?本來的?紋理,有種天然質樸,讓人親近的?好感。 伙計也悄悄打量著她?。衣服都是舊的?,氣質也有點怯,但妝容精致模樣出?挑,況且她?身邊帶的?丫鬟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伙計一時也猜不?透她?的?來頭,陪著笑跟著:“架上擺的?都是才進來的?好茶,夫人可有中意的??” 明雪霽看著貨架,為了排場顯眼,茶餅都擺在外面,但夏秋天氣潮濕,這么敞開放著,其實會影響茶餅的?品質?!岸加惺?么茶?” 伙計一聽發(fā)問?,頓時來了精神,滔滔不?絕講了起?來: “夫人看看小龍團,上個月才到的?,頂級的?龍茶,才到店就搶的?只剩下最后四餅了?!?/br> “還有這個蒙頂石花,今年春天采的?新茶,香氣濃郁得很?,如今也一餅難求呢!” “這個紫筍也是極好的?明前紫筍,正宗陽羨產(chǎn)的?,泡茶上品,那些風雅人家還用來做菜呢!” 隔著又高又寬的?柜臺,明雪霽看不?清茶餅的?情形,便道:“能拿來我看看嗎?” “得嘞,夫人一看就是行家,小的?這就給您取?!被镉嬓⌒挠门磷?墊著手,拿過?茶餅,“夫人您看,都是上品?!?/br> 明雪霽用帕子?墊著拿起?一個小龍團,聞了聞,又拆開包裝一角看了看。 龍團按品質高低分為龍茶、鳳茶、京挺等十個等級,這個茶雖然印著團龍紋,但品質絕沒到龍茶,連鳳茶都未必到。 又看了看蒙頂石花和紫筍,紫筍的?香氣顏色也絕不?是明前的?春茶,更像是夏秋后采的?。 心里涼了半截,又是生氣又是疑惑,上次明孟元說茶葉鋪是他經(jīng)營的?,是弄錯了,還是故意以次充好?“這個真是龍茶?我聞著氣味不?對,還有這個紫筍,也不?像是明前茶?!?/br> 伙計笑起?來:“夫人說笑了,這個就是龍茶跟明前紫筍,我家?guī)资甑?老?店,怎么可能弄錯?” 也許是小伙計不?識貨呢?明雪霽躊躇著:“你家掌柜呢?我想問?一問?他。” 不?多時掌柜出?來,是個五六十歲的?生面孔。母親去世后,茶葉鋪里里外外,掌柜伙計賬房全都換了一遍,如今這個,不?知是不?是那時候換上的?。明雪霽把方才的?話又說一遍,還沒說完,已經(jīng)被掌柜打斷:“豈有此理!” 他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家上好的?龍茶紫筍,到你嘴里怎么就不?好了?你是不?是故意找茬?或者同行拆臺?你知不?知道這是誰家的?生意?” 明雪霽怔住了,她?從來良善,并不?知該怎么跟人爭斗,只認認真真解釋道:“龍茶的?顏色氣味,還有脂膏都不?一樣……” “你必是同行來拆臺的?,”掌柜怒沖沖叫伙計,“還不?趕緊打出?去!” 邊上人影一晃,青霜閃了出?去,明雪霽被青嵐護在身后,也沒看見青霜怎么動手,下一息,掌柜已經(jīng)慘叫著摔在地上,四仰八叉。 伙計早嚇得躲去后面不?敢出?來,明雪霽被青嵐扶著出?門,震驚之外,更多氣怒。這就是明孟元經(jīng)營的?鋪子??母親當年那么公道做生意,店里從不?會以次充好,從沒有這樣動不?動打罵客人的?掌柜,為什?么現(xiàn)在成了這個樣子?? 一頂小轎飛快地抬到近前,轎夫放下轎桿,恭敬說道:“明夫人請上轎,送您去明家?!?/br> 是王府的?人。明雪霽下意識地四下望了望,沒有看見那輛馬車,元貞不?知道去了哪里。 定定神坐進轎子?里,元貞要她?回明家,她?也正想回去,好好問?問?明孟元??梢韵胂蟛?會是件容易的?事,元貞不?在,她?需要獨自?應對,她?總得學會獨自?應對所有的?一切。 轎子?走遠后,周慕深從對面酒樓里走出?來,遙遙目送。 方才她?剛從車上下來,他就認出?來了。從明素心成親那天見到她?以后,他就牢牢記住了這張臉,這副身段。明明從前是個灰頭土臉的?瘸子?,怎么一夜之間,變成這副模樣了呢? 周慕深緊走幾步,看著那頂轎子?順著大街往前,似乎是往明家去的?,想跟上,又想起?這是三朝回門的?日子?,他跟過?去,又算什?么? 沉吟著望著越來越遠的?轎子?,明明她?今天穿的?是一身舊衣,隔得老?遠都能看出?簡陋,可為什?么此時看來,卻和婚禮那天那身紅衣一樣光彩耀眼呢? 還有那輛車,車門開合的?剎那,影影綽綽似乎里面有人,是誰? 轎子?抬到明家門前,看門的?上前攔住正要問?,轎簾一動,明雪霽露出?半邊臉:“讓開?!?/br> 看門的?認出?了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又說不?出?哪里不?對,眼睜睜看著轎子?直接抬進大門,一左一右兩個丫頭扶著,明雪霽款款下了轎,這是怎么說的?,這個誰都能踩兩腳的?大姑娘,幾時竟有這個派頭了? 明雪霽慢慢走過?照壁,手還有點抖,方才那短短兩個字耗費了太多勇氣,然而有了第?一次,下次她?應該能做得更好些。 腰身挺得更直,微微抬頭,回憶著楊齡教的?儀態(tài),不?緊不?慢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