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一番思索后，許芳菲當(dāng)即對教導(dǎo)員人猿泰山一般的食量予以了充分理解。她指指他手里的各種餐點，問：“教導(dǎo)員，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要找個位置坐下？”

    鄭西野眼風(fēng)在食堂里掃視一圈，搖搖頭。

    許芳菲費解。

    沒等她提出疑問，鄭西野已經(jīng)隨手從袋子里拿出一個大饅頭，咬了口，邊咀嚼邊臉色淡淡地動了動下巴，示意她跟他出去。

    兩人便一道并肩離開食堂。

    沒走兩步，許芳菲覺得奇怪，扭頭看了眼正在啃饅頭的鄭西野，問：“教導(dǎo)員，為什么你不在食堂吃早餐？”

    鄭西野說：“食堂里人太多?！?/br>
    許芳菲依然不懂：“吃個飯，干嘛管人多不多，又不是沒座位。”

    鄭西野側(cè)目看向她，語氣非常冷靜地繼續(xù)說：“我只想和你單獨待一起?！?/br>
    “……”許芳菲臉一下guntang，心里慌亂，飛快逃也似的撤回視線，不敢瞧他。頓了下，她支支吾吾地再次開口，小聲：“那我們現(xiàn)在，要去哪里？”

    “散散步，遛遛彎兒?！编嵨饕罢f著稍頓，忽的想起什么，又道：“對了，人工湖旁邊的三角梅應(yīng)該開了?！?/br>
    聽見“三角梅”這個詞，許芳菲眸光微閃，驚奇道：“學(xué)校里還種了三角梅？”

    “嗯。人工湖旁邊種了一大排，每年秋冬季節(jié)，那一片兒都很漂亮?！?/br>
    鄭西野盯著她：“想看嗎？”

    許芳菲憧憬不已，連忙朝他點頭。

    鄭西野彎起唇：“跟我來?！?/br>
    臨近十二月，云城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涼。秋末快入冬，許多花卉都相繼凋零，但人工湖旁栽種的三角梅卻開得正盛，紫紅色的花朵熱熱鬧鬧擠在枝頭，垂墜的花條形成三角梅瀑布，花團錦簇，美不勝收。

    許芳菲被這艷麗的美景震撼，仰著脖子在樹下走來走去，看見地上有花朵掉落，便彎腰撿起來，小心翼翼放進掌心。短短幾分鐘，她小小的手掌便盛滿一大捧紫色小花。

    鄭西野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吃早餐，目光直勾勾落在捧花的嬌小身影上，瞳色漆黑，眉眼柔和。

    須臾，許芳菲集滿了小花，歡歡喜喜跑回長椅前坐下，然后捧起花朵、手掌在鄭西野眼前攤開，獻寶似的說：“好不好看？”

    鄭西野注視著這張精致靈動的小臉，淡淡一彎唇：“好看?！?/br>
    許芳菲覺察到什么，抬起眼簾看他。將落花舉高，正色提醒：“我是問你花好不好看?！?/br>
    鄭西野正色回答：“我是說你好看?！?/br>
    許芳菲兩腮飛上紅霞。不想跟他東拉西扯費腦筋，她腦袋轉(zhuǎn)回來，繼續(xù)欣賞掌心里的小花。欣賞了會兒，不由咧嘴笑起來，感慨道：“果然，美好的事物可以治愈所有壞心情?！?/br>
    鄭西野正把剝下的雞蛋殼放進袋子，聞言頓了下，看著她問：“你今天心情不好？”

    話音落地，小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亮閃閃的明眸瞬間黯下幾分。臉也低垂下去，運動鞋的鞋尖有一搭沒一搭地劃拉地面，看起來就像一顆流失水分、整個兒蔫掉的小草莓。

    鄭西野眉心微蹙，輕聲：“不方便說？”

    “倒也不是……”許芳菲苦惱地歪了歪腦袋，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自己的煩心事。足足好一會兒，她才下定決心般深吸一口氣吐出來，抬眸看向身便的男人，將徐晴珊被告發(fā)事件的來龍去脈，全部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講述完事情始終，才剛被治愈好轉(zhuǎn)的情緒再度低沉，許芳菲落寞地斂眸，怔怔道：“這件事不是我做的，可是沒有人相信?！?/br>
    鄭西野安靜地凝視著她，沒有接話。

    “教導(dǎo)員，你知道我現(xiàn)在是什么感受嗎？”許芳轉(zhuǎn)過頭，沮喪地長嘆：“就像我必須用一只已經(jīng)沒有墨水的筆，寫一封長信，不管我寫得多用力、多認真，最后這張紙依然是空白?！?/br>
    鄭西野沉默少傾，道：“你想不想聽一聽我的看法?！?/br>
    許芳菲點頭：“嗯！”

    “你現(xiàn)在的彷徨、沮喪、失望、無力，所有鋪天蓋地的負面情緒，其實不是那個有進食障礙的學(xué)員、或者其它任何人給予的?！编嵨饕昂艿匦α讼?，說，“它們并非來自于外界，而是來源于你自己?！?/br>
    許芳菲聽糊涂了，不解地皺眉：“教導(dǎo)員，我不懂這是什么意思?！?/br>
    鄭西野：“在這個世界上，你能感知到的痛苦中，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因為某個事件的結(jié)果與你原本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相悖。所以你一時間難以接受?！?/br>
    “就像徐晴珊這件事。告密的人不是你，但其他人卻不信任你，懷疑你，所以你委屈難過甚至憤怒。讓你感知到這種種情緒的，其實是你本身?！?/br>
    鄭西野的嗓音低沉而輕緩，語速不急也不慢，很容易便會讓人產(chǎn)生依賴與信任?？粗@雙平靜溫和的眸，許芳菲煩躁郁悶的內(nèi)心，也仿佛在一瞬之間得到了安撫。

    她思考了幾秒鐘，說：“那面對這種事，具體我應(yīng)該怎么處理？”

    鄭西野把剝好的雞蛋吃完，又喝了一口豆?jié){。咽下后，他語氣隨和地回答她：“你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

    許芳菲忙問：“哪兩個？”

    鄭西野：“第一個選擇，讓我?guī)湍憬鉀Q這件事?！?/br>
    許芳菲訝然：“你出面？”

    “對。”鄭西野搖晃了下紙杯豆?jié){，語調(diào)柔和，“我去幫你處理，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調(diào)整心情，繼續(xù)開開心心地上學(xué)?！?/br>
    許芳菲滯了下，又問：“第二個選擇呢？”

    鄭西野稍頓，撩起眼皮定定看向她，說：“第二個選擇。別人的行為與思想，你無法左右，把你該說的說了，能做的做了，擺明態(tài)度。這種局面，你越是逃避、越是畏縮，那些閑言碎語越會甚囂塵上。”

    許芳菲眼簾垂下去，十指收攏，使勁握成了拳頭，遲疑不決。

    關(guān)于告密的誤會，如果讓鄭西野出面，她可以繼續(xù)縮在自己的殼子里，安安心心等風(fēng)浪平息就好。

    如果選擇第二條路，就是無論徐晴珊等人信不信，她都要主動找上門去將事情說清楚，擺明態(tài)度。

    可是。

    許芳菲用力咬住嘴唇。

    可她性格溫吞，從小到大，甚至沒有和人紅過臉吵過架，這樣的自己，即使是“據(jù)理”也未必能做到“力爭”，加上現(xiàn)在312室全員都對她態(tài)度惡劣，真要她這么直沖沖殺過去，她怕自己露怯，怕自己無法承受那些難聽的話，怕各種想象不到的后果……

    許芳菲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半天拿不定主意。

    這頭的鄭西野仿佛對她的艱難處境毫無所覺。他拿起一個香菇雞rou包，一掰成兩半，分給她一半：“喏，嘗嘗？”

    許芳菲焦慮得腦袋都要裂了，哭喪著一張小臉瞧那包子，有氣無力說：“教導(dǎo)員，我都愁死了，哪來的心情品嘗美食。”

    鄭西野輕嗤了聲，自言自語似的感嘆：“果然還是個小娃娃?！?/br>
    許芳菲無語地抬高視線看他。

    “小姑娘，你才十九歲，未來的人生長得很，你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真正的難題和難關(guān)?！编嵨饕疤籼裘济?，語氣輕淡，“這么一件小事就讓你傷透腦筋，你讓我怎么放心你？”

    許芳菲囧，覺得怪怪的，小聲咕噥道：“你說這話的感覺，都不像我的教導(dǎo)員?！?/br>
    鄭西野：“那我像你什么？”

    許芳菲遲疑地回答：“像老父親?！?/br>
    鄭西野：“?！?/br>
    鄭西野屈指，在她小腦袋瓜上不輕不重地一敲，柔聲道：“我對你這崽子跟養(yǎng)閨女有什么區(qū)別？”

    許芳菲嗷了聲，捂住腦袋揉了揉。她還在糾結(jié)如何處理被誤會告密那件事，忍不住軟著嗓子說：“教導(dǎo)員，你覺得這件事我怎么辦比較好？我想聽聽你的建議?！?/br>
    鄭西野靜默兩秒，道：“私心來說。崽崽，我希望你讓我?guī)湍憬鉀Q?！?/br>
    許芳菲：“為什么？”

    鄭西野：“因為我舍不得你受到哪怕一丁點的委屈和傷害?！?/br>
    許芳菲臉蛋驀的微紅。

    然而，鄭西野緊接著又開口了。他平靜道：“可是理智來說，我希望你能自己出面?！?/br>
    許芳菲耳根子熱熱的，嘴唇囁嚅幾下，問：“這又是為什么？”

    鄭西野眼神落在她臉蛋上，眸光沉沉，深不見底。

    他說：“因為許芳菲同志，我和你都是軍人，有我們必須要承擔(dān)的責(zé)任。我沒有辦法一直守護你，你終有一天會長大，會脫離開我的羽翼，會踏上你必須要走的路。縱是我再不舍、再不忍，我也必須要放手，讓你學(xué)會獨當(dāng)一面?！?/br>
    *

    云軍工每棟宿舍樓都是相同配置，每層一個洗衣房，每層一個開水房，每天下了晚自習(xí)后，學(xué)員們就會以寢室為行動單位、三五成群，提著各自的熱水壺去開水房接熱水。

    這天晚自習(xí)后，曲畢卓瑪像往常一樣拎起自己的水壺，招呼寢室其它人：“走走走，打開水去！”

    張蕓婕從上鋪跳下來，坐在凳子上彎腰換拖鞋，隨口道：“有沒有不想去要幫打熱水的，先說，我這兒可以幫拎一個哈。多的恕不伺候?！?/br>
    話音剛落，梁雪便第一時間出聲，說道：“我我我！我不想去，班長，麻煩你幫我?guī)б幌?！?/br>
    張蕓婕輕啐一聲，數(shù)落：“軍訓(xùn)結(jié)束這些天，你哪天自己去打過開水？不行，今天你必須自己去?！?/br>
    梁雪趿拉著拖鞋站起身，過來抱住張蕓婕，晃來晃去撒嬌：“班長班長，你最好了。我今天早上腿抽筋，現(xiàn)在都還麻著呢，懶得動，你就幫幫我吧，我保證，這絕對是最后一次！”

    張蕓婕拿這姑娘沒辦法，只好嘆了口氣，認命地幫大小姐打水。

    魏華從桌上拿起校園卡塞兜里，提起水壺左右一瞧，狐疑地欸了聲，問：“許芳菲呢？”

    “還沒回來，估計還在自習(xí)室寫作業(yè)。”李薇接話，“咱們等她回來再一起去吧。”

    張蕓婕卻說：“卓瑪，許芳菲的水壺你幫她拎著，咱們順手就給她打回來了?！?/br>
    李薇：“許芳菲說了讓咱們幫她打水？”

    “沒有?！睆埵|婕回答，“我這不是怕去了開水房，又遇到312室那幾個嗎。”

    李薇脾氣爆，一提這茬簡直火冒三丈，怒沖沖道：“遇到又怎么樣，本來這件事就和許芳菲沒關(guān)系，她們硬把臟水往許芳菲身上潑！成天陰陽怪氣說三道四，欺負老實人！”

    “誰欺負老實人了？”突的，一道溫婉輕柔的嗓門兒從屋外傳來，房門推開，許芳菲拿著教材回來了。

    一看見她，屋里其余幾個姑娘的神色皆是微變。

    這種糟心事，說多了就是找堵，平添不愉快。李薇沖許芳菲笑了下，打哈哈道：“沒什么。”

    許芳菲臉色如常，低眸掃見室友們手里的水壺，說：“準備去打水呀？正好，走吧?！?/br>
    眾人：“……”

    眾人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副一言難盡的表情。

    那頭，許芳菲已經(jīng)放下書拎起了水壺。抬頭見室友們還干站著，茫然道：“走啊?！?/br>
    “哦，好好，走走走?！崩钷焙臀喝A干巴巴地附和。

    這時，張蕓婕卻伸手拽住了許芳菲的胳膊。

    許芳菲不解，側(cè)頭看向她：“怎么了班長？”

    “你別去開水房了?！睆埵|婕臉色微沉，道，“每天這個點兒312的也要去打水，一會兒遇上了，壞你心情?！?/br>
    許芳菲很淡地笑了下：“沒關(guān)系，走吧?！?/br>
    “許……”張蕓婕還想說什么，許芳菲已經(jīng)拎著水壺提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