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9,800公里

    楊晞遙喝了一口麥香綠茶，開始將他的事娓娓道來。

    「我最近喔，常常在迷迷糊糊之間入睡，然后就會看到前度，都分手這么久，但還是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我夢中。有晚，我跟阿漢在民宿的客廳嗑瓜子喝威士忌，喝到微醺入睡，迷迷糊糊間，我好像回到某個黏在一起的夏天。我跟他像以前那樣親密地靠在一起，是很幸福平和地靠在一起，然后我就幫他嗑瓜子，我每嗑一顆，便放到他的嘴邊，他的嘴唇比女生的更柔軟，我喜歡這樣觸碰他的嘴唇，感覺好似用手指來跟他接吻一樣。

    突然有人叫我過去幫忙寫便條，我趕過去寫，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我總覺得要盡快寫好才行，好想回到他身邊，幫他繼續(xù)嗑瓜子。沒想到，當(dāng)我寫好東西的時候，我就醒了，惆悵地看著房間內(nèi)的冷氣機(jī)?！?/br>
    她知道自己有點(diǎn)語無倫次，但她必須要說，好像要將對吃魚的煩惱一口氣地發(fā)泄出來。

    「還有一次的清晨，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到下午，整個人變好嗜睡。那天早上，我起來回到學(xué)校，但原來那天是星期天，我連這種事也忘記了。騎車返回民宿，回到房間后就洗了澡，換了乾凈的衣服爬上床午睡，因為樓上的客房都在裝修，所以我都只是淺眠，睡著又醒著，迷迷糊糊的。

    然后我走進(jìn)了某個夢境，我被困在一個奇怪的房間，推開門后之后，我竟然看見了他。他上半身沒有穿衣服，在床上伸展著，背上有著我未見過的刺青。我看到他在床上，心急地跑到他旁邊，問他：『你怎么了，你還好嗎？』然后他的表情吃了一驚，驚愕的目光看著我，也是在這個時間吧，床上手機(jī)的擴(kuò)音器突然傳來：『再說多一點(diǎn)，快一點(diǎn)，我開始濕濕的?！荒强涛也呕秀贝笪?，氣得轉(zhuǎn)身就跑，后來跑著跑著，找到了一道門，當(dāng)推開門之后，我又回到現(xiàn)實的那張床。

    這些夢都是稀奇古怪，有時夢到我們初時見面時的場面，像是臺北的街頭、我們住過的房子、老老舊的早餐店、去過的九份、一起在南部看音樂節(jié)…彷彿回到從前，就連那種陽光的質(zhì)感也好像。我最怕發(fā)這種美好的夢，說真的，我會哭，哭到一半又覺得好氣，愈生氣又忍不住再哭?！?/br>
    楊晞遙將她的夢境鉅細(xì)無遺地描述，她忍著眼淚，眼睛看著眼前破落的cao場。曹遠(yuǎn)東默默在陪在她身邊，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她本來沒有打算再說下去，只不過是想抱怨一下就住口，但也許也不知所故，她像是要決心從幽暗、不見陽光的床底下，抽出那些讓人心酸的記憶。

    「我跟他談戀愛談了七年，那年，他的家人辛苦地將他供到英國讀大學(xué)，而我沒有任何的家底，我很天真說，那我們就一起去英國發(fā)展好了，我還記得那天，我們吵了一場激烈又可怕的架?！?/br>
    記憶慢慢有了形狀，她慢慢看見一間房間內(nèi)，昔日的自己和他在對峙。她仍然記得，當(dāng)天的她在床邊站了起來，靠緊著一個男人的身后，以一種質(zhì)問的口吻說：「所以你最終決定就是這樣嗎?！?/br>
    「根本就不可能啊?！顾穆曇羟逦脹]有半點(diǎn)保留。

    「為什么不可能?！顾⒉淮蛩爿p易罷休。

    「你想想看，在那邊你又沒有簽證，你又難找工作，你怎么可能生活?！?/br>
    「我們還是可以一起生活，努力過日子。」她執(zhí)意地拉起他的手，希望事情有一絲的轉(zhuǎn)機(jī)。

    「你怎么就這么幼稚，不考慮一下現(xiàn)實，你覺得我們這樣真的過到日子嗎？我們會開心嗎？」他將她放下，以理智壓倒她全身。

    「我有你就開心?！顾_始卑躬屈膝。

    「但我讓你過這樣的日子，我不會開心?！顾芙^她的卑躬屈膝。

    「我不介意這樣過日子啊，真的?！顾龔暮蟊е腥?，像沙漠里找到的水源。

    男人身子驀然一震，雙手甩開了她給予的挽留，久久抑壓的情緒像火山般爆發(fā)，厲聲斥責(zé)：「但我介意啊！你怎么就這么自私，不會照顧我的前途，你就想你的，你想跟我生活，那我呢？我學(xué)業(yè)怎么辦，我時間怎么分配，我還要到唐人街打工啊，我哪有時間?！?/br>
    她站在原地，腳像是長了根一樣，整個人陷入靜止不動。

    「所以你打算將我扔在這里嗎?！箿I目里，他的身影開始崩塌。

    「我沒有扔下你，我要扔下你，我就不會站在這里跟你說話?！鼓腥碎_始不耐煩，正眼也不想看到她。

    「你有，你現(xiàn)在就是扔下我，你站在這里，腦袋想的只是怎樣將我推開！」她情緒開始失控。

    怎么要這么殘忍，將她寵得對人依賴，卻又將她扔在野外。這是當(dāng)時她第一個感覺。

    「無理取鬧，砰！」一場鬧劇戛然而止，她被遺下在房間內(nèi)，眼淚伴著她一整夜。

    她挾起了一塊炸飛魚，好像想放進(jìn)口中，但是又放下，她的聲音繼續(xù)說。

    「我們爭執(zhí)過后，并沒有分手。就像所有的遠(yuǎn)距離戀愛，一開始我們試著去保持感情的熱度，但慢慢來往之間疏落，我?guī)缀跏敲刻於荚谡宜?，但他開始對我冷淡，也許是因為他很忙？也許是因為他不需要我？也許是不再喜歡？我也無從得知，我只是很納悶，我什么都沒有做，但他就這樣默默疏遠(yuǎn)我，感覺就好像一種慢性折磨，每天焦躁地看手機(jī)，明明他在線上，為什么已讀不回？已讀不回是冷暴力啊。另一方面，我又討厭自己這么敏感，惹人麻煩和討人厭，一直在意這些細(xì)節(jié)，被它牽動不必要情緒。

    半年后，我覺得他也受夠了『這樣一個不可愛的我』，他提出分手，轉(zhuǎn)眼就交了新的女朋友，比我更年輕漂亮，身材比我更好。難以接受，幾乎是崩潰，白天教書一切正常，但一回到家中就躲在棉被中哭，連枕頭也哭得濕了。我很恨他，恨他將我遺棄在臺灣，我們談了七年戀愛，七年，我生活幾乎失去原有的秩序，我哭到累了，就在網(wǎng)絡(luò)上找人上床，覺得好空虛好寂寞，后來只發(fā)現(xiàn)，這樣只會更空虛。

    后來我習(xí)慣了散步，臺灣距離英國大概9,800公里，這段距離到底有多遠(yuǎn)，若果我徒步走完這些路，會否有任何的改變？會嗎？不知道，現(xiàn)在想起來，大概是一個自我的儀式，就像有些人規(guī)定自己要哭一百天，第一百零一天就不準(zhǔn)再哭，我大概也是在這樣的儀式當(dāng)中。

    后來，我來了蘭嶼仍然散步，被一隻野狗咬到要入院縫針，那刻突然醒過來，為什么我會被狗咬呢？為什么我非得走完這些路？突然間明暸我們之間再沒有愛了，也沒有喜歡了，就算走完10,000公里，他也不會回來，所以的東西都屬于過去，『現(xiàn)在』是一塊堅韌的東西，從過去中鮮血淋漓地切割出來的?！?/br>
    楊晞遙望著夜空，沉默就像是一個句點(diǎn)，結(jié)束了往事的過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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