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杰米
【四天前,內(nèi)華達(dá)州,往五十一區(qū)的路上】 完美的公路旅行就該從車子拋錨開始。杰米默默心想。 「我忘記把油加滿了??」 杰米看著顧莫予將整個身體靠在方向盤上,語氣相當(dāng)悲痛。看到這樣的場景,杰米實(shí)在不忍心抱怨空調(diào)壞了,明明是夜晚,外面的氣溫大概可以把人烤熟,而他們卻停在一片荒蕪的公路上,離最近的加油站還有幾公里的路程,更別提離五十一區(qū)還有多遠(yuǎn)了。 「別擔(dān)心,小莫。」杰米試著用充滿信心的聲音開口:「乾脆我們用走的過去吧。」 「我不想聽你這傢伙說這些鼓勵人心的話,感覺像邪教?!诡櫮栲哉Z,他的瀏海因?yàn)榱骱谷克讼聛?,整個人看起來憔悴且頹廢:「沒關(guān)係,加油站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距離,就走過去,不會有事的!」 「對,除了可能碰上沙漠強(qiáng)盜或者是禿鷹?!菇苊渍f,但只引來對方的白眼:「還有海市蜃樓啊?!?/br> 他和顧莫予從車上下來,杰米突兀的意識到他又把回家這件事拋在腦后,能夠前往五十一區(qū)的興奮和未知感幾乎淹沒了自己,他剛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也是這樣,想著能夠接觸到那些未知的領(lǐng)域。如果時間能倒回的話,說不定他會申請密斯卡托尼克大學(xué),然后去研究克蘇魯神話,而不是在這里準(zhǔn)備徒步前行。 他感覺到喉嚨里彷彿壓著石頭,光是呼吸就喘不過氣,眼前在發(fā)黑,而心臟仍舊快速的跳動。腦海里的所有事情都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價值留存。 基金會的員工差不多也和自己一樣吧。 「對了,小莫?!菇苊组_口,他走到對方旁邊,空氣中充滿了沙的味道:「我們來聊聊天?」 「剛剛在家里還聊的不夠嗎?」顧莫予感覺有些崩潰:「我不想再思考了!等我回家后席歐說不定會直接把我逐出基金會,然后我就會變成d級人員然后被682吃掉!」 「哈哈,」杰米識相的笑了,雖然他覺得對方的表情看起來根本不敢恭維:「我想我被吃掉的可能性比較大。反正到加油站還有一段路,就當(dāng)作是聊天,你要跟我說說你老師的事情嗎,譬如,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 顧莫予那雙漆黑的眼睛飄移了會,杰米知道眼前的亞洲人是個很不會應(yīng)付別人的人,純真且愚笨。要是杰米是這個情況的當(dāng)事者,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殺害對基金會不利的人,至少就他讀過的資料和接觸過的人們都是這樣的。 他甚至也這么和顧莫予講過了,但對方?jīng)]有聽從。 scp基金會太大,人員流動率也太高。每個成員和別人接觸的時間太少,這是一個孤獨(dú)、扭曲卻又可悲的組織。他吞了口口水,在無意識中,他拍了拍顧莫予的肩膀,不過他倒是不知道上面的擔(dān)子到底有多少重量。 「老師她??」顧莫予小聲的說:「我是在臺灣遇見老師的。就是那個很小的島,在中國旁邊的那個??」 「我不是白癡,我都說過我特地到那里找過你的資料了?!?/br> 顧莫予尷尬的微笑:「總之,我原本是花蓮站點(diǎn)zh-44的人,是大學(xué)念到一半我決定休學(xué)直接去找工作,上頭分配說有個『高層助理』的職位要給我,總之我就去了,老師那個時候的家在臺北,那里是個漂亮的城市。」 車水馬龍,高樓林立,光是閉上眼,彷彿就能看見光鮮亮麗的未來。杰米默默回想他的經(jīng)驗(yàn),然后看向?qū)Ψ健?/br> 「你??你也知道老師她是goc的人對吧?!诡櫮枵f:「只是她嫁給了席歐,所以也算半隻腳踏在基金會里。我那時什么都不知道,以為真的只是幫忙整理文件之類的助理工作。然后我第一次見到了老師?!?/br> 杰米看向了顧莫予的表情。他明白那是什么樣的情感。他看著對方笑的靦腆,像是在談?wù)撌澜缟献蠲篮玫氖虑?。他突然有點(diǎn)難為情。不曉得其他人談戀愛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種模樣。 「我除了你有戀母情結(jié)以外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資訊,伊底帕斯先生?!菇苊组_玩笑般的說,他欣賞著顧莫予難堪的怒吼。 「干!那不是戀母情結(jié),老師是真的很棒!她從來不會批評席歐或我的所作所為,而明明基金會和goc做的是完全相反的事情。」對方嘟噥著:「老師她總是在思考很多事情,而且從來不會發(fā)脾氣,她可是很認(rèn)真的在想該怎么拯救世界?!?/br> 他們沉默了一會,顧莫予低下視線,在夜晚的照耀下,他看起來像要融化進(jìn)陰影之中。杰米默默的行進(jìn),然后看向前方。地平線看起來好遠(yuǎn)好遠(yuǎn),又彷彿觸手可及。 「那你的家人呢?」顧莫予開口:「對于這種超級魯莽的行為,他們都沒有表示什么嗎?」 杰米停住了步伐。 而顧莫予則緊張起來,他似乎認(rèn)為說錯了什么,所以回過頭揮手想要解釋。但杰米只是舉起手,然后露出自己的一貫微笑:「他們不會介意啊,畢竟人要追逐夢想嘛,我剛好有支持我的家人。」 顧莫予頓了頓:「你、你說過你也有女兒,你不會想她嗎?」 「知道嗎?小莫?!归_口說話的那個瞬間,杰米察覺到自己的聲音比想像中更低沉:「如果我是你的話,不會隨意先預(yù)設(shè)別人的立場,特別是你想要說服人打消和基金會接觸的念頭時。不過回答你的問題吧,我不會太思念家人……他們是我的避風(fēng)港,但我這輩子并沒有遇過太多風(fēng)雨,一切都風(fēng)平浪靜?!?/br> 他看見顧莫予的眼睛睜得老大,或許和一個生在擁有傳統(tǒng)家族觀念的人聊這些事并不是太妥當(dāng)。杰米嘆了一口氣,他有些氣惱自己干嘛要停下來,于是再次提起腳步往前走,加油站在前面了,他們不知不覺就已經(jīng)走了相當(dāng)遠(yuǎn)的距離。 「你的定義很奇怪欸。」顧莫予追了上來:「講的他們好像是游戲里面的存檔點(diǎn)一樣。」 杰米笑了出聲:「說的真好,人生就是一場游戲,我想要找出里面的bug,當(dāng)然,所謂的bug就是指你們這種人跟那些異常?!?/br> 「既然你都問我了,那換我問一下,你的老婆是怎么樣的人?」似乎是不想讓話題偏離,顧莫予義正嚴(yán)詞的說到。 而杰米瞪了對方一眼,在思考一陣后接著說:「她原本是旅館接待員,跟我結(jié)婚后就跑去做美甲師了?!?/br> 「就這樣?」 「不然你是想聽跟性愛有關(guān)的細(xì)節(jié)嗎?伊底帕斯先生?」 「干,別再叫我伊底帕斯了!」顧莫予大喊,像炫耀又像是自傲:「像我就舉得出老師的一百個優(yōu)點(diǎn),也知道她喜歡吃什么,興趣是什么,還有喜歡的電影跟小說。你呢?」 杰米沉默一會。 他突然覺得月光太亮了,他很少注意到美國的月亮,只有在國外的時候他才偶爾抬頭看看天空,這個瞬間杰米覺得臺灣的月亮似乎有些昏暗,很適合隱藏起自己。 「我舉不出來?!菇苊渍f,沒有思考過:「我們不常聊到這方面的事情?!?/br> 顧莫予的表情相當(dāng)戲劇化,他聽見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刺耳且利令人不安。 「你好爽快就承認(rèn)了啊?!诡櫮枵f:「這樣反而讓人覺得你其實(shí)和你老婆很要好?!?/br> 「或許我們也該把話題轉(zhuǎn)回來。」杰米瞇起眼睛,他深吸一口氣:「繼續(xù)說說你的老師吧,不是才剛來到初次見面的橋段而已,高潮都還沒開始?!?/br> 加油站的燈刺眼,他們兩個人的影子被拖的很長很長。顧莫予別過頭,開口:「好吧……老師他是因?yàn)閼言胁呕貋砼_灣的,那個時候席歐就決定在臺灣分部進(jìn)行研討會,但他很忙沒辦法常?;丶?,所以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我在照顧老師的。 老師她……雖然外表上看不太出來,但她的身體其實(shí)很虛弱,而且稍微走兩步路就會跌倒的那種。 席歐說像老師這種體質(zhì)大概一個不小心就會因?yàn)閼言械膩惆l(fā)癥然后死掉,所以我們都小心翼翼的,尤其是我,來到老師身邊很久,結(jié)果我是在幫忙組嬰兒床而不是負(fù)責(zé)研究?!?/br> 氧氣像是凝結(jié)一般,他們彷彿在膠狀的空間中走動,每踏出一步,都像是破開了繭。 「我一開始很怕老師,因?yàn)樗莋oc的人啊,說不定會有那種虐待基金會員工的癖好。所以我根本不敢找她聊天。然后,很后來的時候,我記得是雷雨天,佛恩出生了,我和老師還有席歐在家里,環(huán)抱著一個新生的嬰兒,老師說…… 她會讓這個孩子知曉這個世界的真實(shí),會用盡全力把光明與黑暗都交予給他,即便這個世界爛成狗屎,但那個此時此刻仍是幸福的。所以往后,幸福的瞬間肯定還有很多很多?!?/br> 顧莫予的眼神看過來,他們在加油站前停下了。杰米沒有回應(yīng),他感覺到五味雜陳,內(nèi)心所有的情感像是被連環(huán)引爆一般。 「老師她不喜歡goc,也不喜歡基金會,但是她很努力地在守護(hù)世界,我說完了。」 像是個孩子般做出的總結(jié)讓杰米沒辦法回話,他想要說很多事。包括這幾年來他行走過的那些土地與那些罪孽深重的真相,還有世界末日的倒數(shù)。 他越是深入了解scp基金會,便越覺得恐懼且憤怒?;蛟S那些自小便接觸基金會成長的人無法體會這種感受。他的認(rèn)知被打碎,像壓路機(jī)一樣,過往追尋未知的熱情都被碾碎在柏油路上。他仍保有熱情和興奮,但就連杰米自己都無法保證那真的是確切的情感,而不是為了掩飾不安而表現(xiàn)出來的。 那封寄給阿克罕的信躺在家中,而復(fù)本則換成電子檔存在手機(jī)里。他得找到那個女人,然后叫她給自己一個答覆。 至于是什么答覆,他也不想去管了。 「啊干,我跟你這傢伙說那么多干嘛!」顧莫予回過神,露出憤怒的表情,不過杰米知道對方根本沒有真正生氣:「可惡,我要去店員借個油桶加油,你在這里等我!」 杰米微笑點(diǎn)點(diǎn)頭,他靠在加油站的柱子旁。他想要抽根菸,將自己融化于霧氣之中。周圍一片寂靜無聲,只有遠(yuǎn)處顧莫予與店員談話的聲音細(xì)細(xì)柔柔的傳入耳中。 那照著計畫一步步來的自信彷彿被澆熄似的,他本想和顧莫予打好關(guān)係,但總是事與愿違。以前的一路順?biāo)旖⒃谒廊绾瘟⒆阌谀莻€世界,但基金會是個未知,他明明熱愛未知。 杰米閉起眼睛,他有點(diǎn)手足無措,見到那女人后該怎么辦?直接說關(guān)于阿克罕的事,威脅對方?這大概都是做不到的,或許在開口之前,自己就被擊斃了。 或許…… 死亡在這種世界,也是一個…… 燈光忽然熄滅了。杰米看著加油站的燈火先是閃爍了兩下,接著便完全陷入黑暗,他抬起頭,然后在加油站員工的吼聲中看向星辰。 他大概幾百年沒見過銀河了。那是條很淺很淺的河,上面綴滿了光點(diǎn)。 「韓德森先生?!诡櫮枧苓^來,手上提著油桶:「我買到汽油了,我們走回去吧?!?/br> 「辛苦你了。」他說,一如往常的露出微笑。 ——— 當(dāng)他們回到車內(nèi)時,顧莫予原本說要繼續(xù)開車,但杰米基于可能會因?yàn)檫^勞而出車禍的考量阻止了對方,于是駕駛座的椅子被往后倒,在即將接近凌晨的時候,他們兩個倒臥在車中,日夜顛倒的開始睡眠。 杰米拿出手機(jī),這個地區(qū)的訊號實(shí)在很不穩(wěn),他沒有接到妻子的電話,所以簡訊信箱塞滿了通知。 他點(diǎn)開最新的一封訊息,那是妻子和女兒的合照,還附上一句「怕你會想我們」的訊息。杰米幾乎快要忘記家的模樣,前門的階梯是幾階來者的?他好像好久好久沒有回家了,他應(yīng)該要和妻子一起去為女兒準(zhǔn)備私立幼稚園的面試,然后當(dāng)妻子練習(xí)美甲技術(shù)的人體試驗(yàn)品。 他盯著那張照片很久時間,妻子擁抱住女兒的模樣穩(wěn)重且耀眼,臉上的表情是自他們初相識起就沒變過的微笑。 「啊,你老婆長得好漂亮。」 「知道嗎,通常這種時刻,我會假裝睡著,然后等到隔天再來嘲笑對方。小莫?!菇苊灼沉藢Ψ揭谎?,但很可惜的是顧莫予似乎什么都沒聽到。 「你老婆的頭發(fā)有一撮挑染成紫色欸,好酷,說到這個,小蜜也常常說她想要去挑染?!?/br> 「你到底想要說什么?!菇苊咨斐鍪质疽鈱Ψ节s快把內(nèi)心話講出來。而顧莫予則愣了愣,然后撇過頭,有些不好意思的說: 「我仔細(xì)想了很久你說的那些話。」 杰米點(diǎn)點(diǎn)頭。 「你真的是很強(qiáng)又很奇怪的人。你僅憑一人之力就攻破基金會的防線,可是你反倒沒有把這些情報賣給我們的敵人,而是不停的深入挖掘,韓德森先生你……你說你想要得到答案,關(guān)于基金會為什么要這樣做的答案,可是從我們的談話,我覺得……」 顧莫予吞了口口水。 「我覺得你很想送死,想得不得了的那種?!?/br> 空氣瞬間凝結(jié)了。杰米發(fā)覺自己無意識的瞪大雙眼,彷彿想要把顧莫予的模樣給烙印在腦海中。 「你雖然說跟我接觸比較保險,不對,你說了一大堆,但結(jié)果到頭來還是一樣,你還是會去找到老師,去追尋答案……」顧莫予的眼神很漆黑,像顆凝聚了夜晚的寶石:「到時候基金會會怎樣對待你,你不是也知道嗎?」 「這是朝圣的代價啊?!惯@幾乎是下意識地反駁,杰米如此說道:「看看古代人們前往耶路撒冷要花多久的心血與時間。而且我還有把你們那些罪惡行徑揭發(fā)出來這個目標(biāo),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死掉。」 他握住手機(jī),捏得死緊。 「你大可以不要去耶路撒冷不是嗎?!诡櫮杩聪蚴謾C(jī)的位置,然后這么說道。 杰米開口:「我以前小的時候很討厭別人這么跟我說,但請原諒我,小莫。你是個年輕的孩子,不要隨意揣測大人的想法?!?/br> 顧莫予停頓一會,然后說: 「你是不是……很害怕?」 「怕什么?」杰米嗤之以鼻。 「家人?!箤Ψ交卮?,然后便轉(zhuǎn)過身,像剛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準(zhǔn)備睡覺。 他想要開口,說些什么都好。 但陽光從地平線后方竄出時,杰米發(fā)現(xiàn)他語塞了,他看著手機(jī)上的照片,意識到自己從未與妻子說過這些事情。 關(guān)于世界,關(guān)于末日,關(guān)于活著的種種一切。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