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食美 第273節(jié)
有幾個民夫年老體衰,目力又差,反應(yīng)不及,眼見著就要踩空摔下去,柴擒虎眼疾手快,一把一個揪上來。 那兩人雙腿一軟就跌落在地,眼見著岸邊幾塊百十斤重的大石頭眨眼就被大水沖走,止不住后怕,渾身發(fā)抖。 什么都顧不得了,所有人都忙碌起來,柴擒虎才要上前,卻被阿發(fā)一把拉住,壓低聲音道:“太危險了,您不能去!” 查案歸查案,可這事兒一旦鬧不好,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啊,風(fēng)險太大了。 說話的工夫,幾十個沙袋被丟下去,轉(zhuǎn)眼就被沖走了。 沖毀的地方太多,那工頭左支右絀分身乏術(shù),一時間卻哪里顧得了這邊? 一干民夫不懂工程,眼見丟沙袋無用,俱都慌亂起來。 又聽遠處隱約傳來驚慌失措的喊聲,說是掉下人去了,又有人讓民夫把繩子綁在腰上,人跳下去攔。 人命如草芥! 一股火氣上頭,柴擒虎眼睛都瞪紅了,顧不得許多,一把拍開阿發(fā)看,沖人群大聲喊道:“這么著不成,把沙袋都綁在一處!連著那些沖毀的木樁子一起往下丟!” 水流的沖擊力太大了,一個個往下丟的話,轉(zhuǎn)眼就被沖走,只有一次性倒下海量的重物才有可能阻攔。 說罷,柴擒虎便率先動作起來。 此時,這一帶已亂作一團,眾民夫只如沒頭蒼蠅般亂撞,哆嗦著嘴唇喊要死了,這會兒突然跳出來一個帶頭的,眾人來不及思考,便下意識跟著做起來,一時紛亂漸平,漸漸井然有序。 “大……少爺!”阿發(fā)的喊聲迅速淹沒在人群中。 眼見勸不住,阿發(fā)一咬牙,也跟著沖了上去。 罷了,死就死了。 死了我給少爺墊背! 柴擒虎從未像此刻意識到自己是個官,在這里的所有老少都是他的百姓。 眼前成百上千人報到朝廷,不過是淹沒在無數(shù)奏折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數(shù)字,可這些天大家同吃同睡,累了一起躺在爛泥地里吹牛,聊家長里短…… 他們是活生生的人,背后有一家老小等著回去團圓,柴擒虎沒辦法在這個關(guān)頭貪生怕死,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扭頭就跑。 曾經(jīng)柴擒虎聽人說,人在死之前會想很多東西,就如那元宵佳節(jié)的走馬燈,可奇怪的是,直到洪水退去那一刻,柴擒虎才忽然意識到,在這漫長的一整夜里,他的頭腦中一片空白。 他來不及多想。 來不及去想父母,去想未婚妻,去想師父師兄,去想朝廷。 他滿心滿眼只有一個念頭,擋住洪水,守住堤壩。 “水退了!” “水退了?。 ?/br> 不知是哪個方向的誰先喊了一聲,緊接著,水退的呼喊便如海浪般滾滾席卷而來。 無數(shù)人喜極而泣,抓住身邊的人大喊大叫起來。 水退了? 柴擒虎怔怔看著前方漸趨平靜的水面,晨光靜靜灑落在渾濁的水面上,泛起一層皴皺,像揉了滿地的碎銀。 “少爺!”自始至終,阿發(fā)都緊緊護在柴擒虎虎身邊,此時也禁不住聲音發(fā)顫,一種劫后余生之感油然而生。 柴擒虎緩緩?fù)铝丝跉猓ゎ^一看,就見阿發(fā)猶如泥人一般,只有一雙白牙露在外面,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阿發(fā)憨笑幾聲,又指著柴擒虎道:“您也好不到哪去!” 這笑聲好像會傳染一樣,很快的,他們身邊的人也跟著放聲大笑起來,一波傳一波,整個堤壩上充斥著回蕩著放肆的笑。 然后很快,這笑聲就被此起彼伏的酣聲取代了。 一整夜的搶險,所有人都累壞了,來不及回窩棚,就這么橫七豎八躺在堤壩上,人挨人人疊人,睡著了。 別說什么失眠,那是不夠累。 真累狠了,站著都能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柴擒虎醒來時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米香味兒。 一睜眼一動彈,身上又干又硬,刺的難受,低頭一看是泥巴,干了又一寸寸裂開,活像貼了一層鎧甲在身上。 甚至他散亂的發(fā)髻間也滿是干涸的泥漿,硬邦邦亂糟糟,胡亂朝天支棱著,隱約散發(fā)著臭味。 “虎子醒了?”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打著赤膊過來,頭發(fā)濕漉漉的,身上也在滴水,手里還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米粥,“放粥了,趕緊去洗洗,不然等會兒給人搶光了?!?/br> 吃飯! 在這里吃飯可不像衙門相互謙讓,去晚了、吃光了就是真沒啦! 柴擒虎立刻一咕嚕爬起來,順便往兀自張著嘴大睡的阿發(fā)屁股上踢了一腳。 兩人先沖到河邊就著涼水搓洗一回,干涸的泥巴立刻化為泥漿,變成渾濁的黃水,一滴滴重新回歸河流。 天氣很熱,只是有些潮濕,來不及擦干,兩人又拔腿沖到開飯的地方。 都餓瘋了,人擠人,工頭和幾個監(jiān)軍怕生出亂子來,強行帶著士兵提著鞭子大聲喊排隊,這才勉強維持了秩序。 柴擒虎和阿發(fā)好歹搶了一碗粥,顧不上走回去,也顧不得燙,就這么站在路邊,鼓起腮幫子狠命吹了幾口,稀里呼嚕喝光。 米顯然是陳米,味道并不怎么好,但大約是昨天的事兒把那幾個監(jiān)軍嚇壞了,這次沒再克扣糧食,熬得稠稠的,一碗下去也能吃個七八分飽。 但沒有油水。 做重體力活,沒有油水沒有硬干糧是熬不住的。 別看現(xiàn)在灌得水飽,要不了多久滿肚子米粥就會變成一泡尿沒了。 可rou多貴呀! 一斤rou怎么也要十多文錢,才那么一丁點兒,放到鍋里見不到油花??扇魮Q成陳米,能買好幾斗! 若有生蟲發(fā)霉的,那就更賤了。 民夫么,都是當(dāng)?shù)卣髡俚馁v民,但凡家里還有別的活路,都繳納一點替稅銀子逃了。 剩下的這些,呵呵,死了也沒人管。 有口吃的就不錯啦。 這次水退之后,短時間內(nèi)應(yīng)該不會再來,從監(jiān)軍到民夫都跟著放松下來,看管得不那么嚴了。 柴擒虎四下看看,見無人注意,便飛快地蹲下往大堤上用力抓了一把。 稀碎! 別說河水浸泡,水流沖擊,就只是用人手這么一抓就碎了! 這算什么堤壩! 即便柴擒虎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不怎么精通水利工程,也知道朝廷明文規(guī)定,這些地方的堤壩應(yīng)該用巨石堆砌,中間縫隙以糯米汁混合形成的三合土連接,不留空洞。 如此形成的堤壩堅如盤石,牢不可破,歷經(jīng)百年仍不倒。 可眼前的是什么? 朝廷每年撥那么多銀子,就修了這么個東西嗎? “少爺……”以前見有人過來,阿發(fā)忙出聲提醒。 柴擒虎用力將那把土摔回去,拄著膝蓋狠狠抿了抿嘴,站起身來回到窩棚。 今天暫時沒什么事,一眾民夫都在窩棚里躺著,見柴擒虎和阿發(fā)回來,之前提醒他們吃飯的那漢子便推了推身邊的人,讓出一塊地兒來招呼他們坐下。 “咋去了這么久?搶到飯了嗎?” 柴擒虎笑道:“搶到了,難得吃飽?!?/br> “王叔,昨晚上可真嚇人吶!我聽說這些地方年年要人,年年修堤壩,這玩意兒不是修一回就管一輩子的嗎?”柴擒虎一臉懵懂地問。 “一輩子?”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先是一靜,然后紛紛大笑起來。 “真是個傻小子,要是修一回就管一輩子,那些官老爺們怎么掙錢?” “別說管一輩子,管個三年五載就不錯啦!” “哪怕就是好的,換幾個官做做,也就變成不好的了……” 眾人本就累的慌,又經(jīng)過昨日那一嚇一累,如今正是滿腹牢sao沒處發(fā)泄,便七嘴八舌說起來。 柴擒虎又問:“怎么個說法?” 那王叔看了他一眼,慢悠悠換了個姿勢,“怎么個說法?就好比你出去與人家干活,干一回給一兩銀子,那你是愿意一輩子就干這一茬,掙這一茬錢呢?還是年年有這個錢掙?” 他左右看了看眼,見著監(jiān)工正在外頭打瞌睡,這才壓低聲音道:“你也去過城里吧,你看那兩邊栽花種樹都是朝廷的臉面,可知道那些樹活得好好的,可但凡換個父母官做,就會被連根拔起重新栽種?” 每修一次堤壩,每修整一次地方,朝廷都要撥款,而只要撥款,各路官員就能跟著挖油。 一樁樁,一件件,沒有任何粉飾太平,經(jīng)由這些最卑微,最低賤的民夫口中說出來,聽得人觸目驚心。 連他們都心知肚明的事,地方官不知道嗎?年年月月派下來的京城視察官不知道嗎? 他們知道,只是不說! 為什么不說? 是畏懼某人的權(quán)勢? 還是拿了好處跟著分一杯羹? 只怕都有! 柴擒虎聽得心頭火起,五臟六腑都跟著煎熬。 他忽然想起以前小師妹說過的納稅的事兒,越發(fā)氣憤,也越發(fā)悲涼。 那些小老百姓每日累死累活做點小買賣,也不過果腹罷了,卻也兢兢業(yè)業(yè)繳納賦稅,可繳納的賦稅就是養(yǎng)活了這么一群國之蛀蟲嗎? 晚間,柴擒虎只是睡不著,仰面躺在地上。 窩棚用草搭建,頂棚有縫,透過那些縫隙能看到很晴朗的天,月色如洗,星子閃爍,正如柴擒虎在別處看到的一般明媚。 莫名其妙的,他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也不知小師妹現(xiàn)在在做什么? 她可曾抬頭看著漫天繁星? “你小子放著好好的覺不睡,想什么呢?”王叔忽然出聲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