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食美 第223節(jié)
當時黃夫人剛和周斌來到此地,聽說此事后十分惱火,當場罵了幾句畜生,又順手抓了一把銀瓜子與她。 “周大人打發(fā)人幫我立了女戶,而黃夫人給的那把銀瓜子換了小十兩銀子,我跟丫丫租了一間屋子,買了棉衣、棉被,這才沒有凍餓而死?!?/br> 說起此事,趙清河依舊感激非常。 她和女兒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記得周斌夫婦的大恩。 師雁行聽罷,不禁感慨萬千。 果然人有千面,不能妄下斷論。 周斌和黃夫人確實愛財,也有世人常有的階級觀念,當初幫趙清河母女,或許是出于新官上任下馬威的需要,又或許是愛惜她的才氣,又或者是單純做戲……但無論如何,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確確實實救了兩條人命。 甚至黃夫人自己分明給了救命的銀錢,竟轉(zhuǎn)頭就給忘了? 師雁行突然就覺得對方竟然有點……可愛? 回家后先放了行李,又去見江茴。 江茴共情能力極強,后面一聽師雁行說趙清河母女的身世,就跟著淌眼抹淚起來,忙叫人將提前準備好的衣裳照著趙清河娘兒倆的尺寸改一改。 買來的女孩子們天分不一,經(jīng)過一段時間考核后,已經(jīng)分派去各處,如今家中也有專門的漿洗縫補房,漸漸充實起來。 晚間用飯時,師雁行告訴魚陣她的新老師到了,魚陣瞬間蔫兒了。 可一聽有小伙伴,就又原地支棱起來。 江茴看得直笑,卻又想起來另一件事。 “說起來,會試是不是快結(jié)束了?” 師雁行看了墻上掛的老黃歷一眼,“是啊?!?/br> 也不知那些人結(jié)果如何。 古代科舉真的挺不容易。 得益于高度發(fā)達的科技和通訊,現(xiàn)代人足不出戶便可知天下事,很少會產(chǎn)生諸如震懾和敬畏的感情,但古人不同。 早在正月上旬,孟暉等人便乘車抵京,在門口排隊入城時,那巍峨的城墻、洶涌的人潮、繁華的街市都帶給他們空前的震撼。 待稍后核對了身份,穿過狹長而昏暗的門洞,那些紛紛揚揚的塵土被漸漸拋在身后,獨屬于都市的喧鬧聲漸漸清晰。 他們仿佛在無形中實現(xiàn)了某種了不起的跨越。 京城城墻高聳且厚重,光門洞便足有數(shù)十步之厚,與外面燦爛的冬日暖陽形成界限清晰的兩個世界。 當重新站立在陽光下時,孟暉感到細微的刺痛,下意識瞇起眼睛。 數(shù)息之后,緩緩睜眼,一個全然陌生的嶄新世界在他面前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如平地掀起的颶風(fēng),將孟暉沖擊得頭昏腦漲。 整潔寬敞的大道一眼望不到頭,街邊林立著高樓,三步一書肆,五步一酒樓,車馬粼粼,行人滾滾,來往皆是綾羅綢緞,出入全為達官貴人。 甚至路邊茶攤上坐著的,也是正在唇槍舌戰(zhàn)的學(xué)子們,腰間都是如出一轍的木牌。 物以稀為貴,而在京城,什么都不稀罕。 這座古老的城池就如同地上的洼地,哪怕它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天下人才卻仍會如流水一般,自動匯聚而來。 眾人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舉人身份,竟不算出挑了。 實際上,無數(shù)人在踏入京城的那個瞬間,便已迅速沉淪。 有學(xué)子當街大罵,罵著罵著卻又痛哭流涕,朝著皇城所在方向跪拜,大喊什么陛下圣明。 又有穿長袍的學(xué)子當街買醉,披頭散發(fā)瘋瘋癲癲,大聲念著自己的詩作。 沿街的攤販和百姓卻都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只是大聲哄笑: “這廝又耍酒瘋!” “已是三屆,竟還沒考中么?” 店中伙計追出來,抓著那學(xué)子討債,“莫要裝瘋賣傻,前次欠的三兩七錢銀子還沒還呢!當心拉你去見官!” 同來的瀝州舉子見了,半晌無言,心中驚駭無以復(fù)加。 那學(xué)子念的詩篇在他們看來已是上品,如此才華,竟也三科不中么? 若他不得中,我們又如何? 孟暉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一切,禁不住口干舌燥,耳膜鼓脹。 過往的榮光和驕傲仿佛在入城后的瞬間迅速風(fēng)化、垮塌,碎成滿地渣。 京城多繁華,多朝堂肱骨,眾人猶在發(fā)呆時,便有當朝大員出入,眾人忙退讓到路邊,看著轎輦從眼前經(jīng)過。 何其榮耀! 何其威風(fēng)! 孟暉幾乎無法控制地將視線落在轎輦上,藏在衣袖中的雙手止不住顫栗。 同鄉(xiāng)們也全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好似一群曾自以為是的蜉蝣,如今卻在不經(jīng)意間見識到己身之渺小,不由兩股戰(zhàn)戰(zhàn),可心底卻陡然生出混雜著自卑與亢奮的陌生情緒: 大丈夫當如是! 會試需有現(xiàn)任官員的同鄉(xiāng)作保,最好是京官,保人會在開考前與舉子們見面,確定彼此身份,以防冒名頂替。 如有作假,連坐論罰。 大部分保人都希望能與后輩們形成天然同盟,故而主動幫后輩們提前租賃房舍就成了不成文的規(guī)矩。 晚間那位前輩親自前來,竟十分和氣,還要帶大家出門用飯,又在席間細細說了注意事項,孟暉等人受寵若驚。 夜晚的京城更比白日熱鬧十倍,燭火照耀恍如白晝,空氣中浮動著濃郁的酒菜和脂粉濃香,耳邊回蕩著樂舞演奏和觥籌交錯之聲,令人心神恍惚,思緒翩然,不知身在何處。 一眾瀝州舉子稍顯局促地坐在酒樓包廂內(nèi),親眼看著樓下有人摟著妖嬈的胡姬招搖過市,各個目瞪口呆。 前輩哈哈大笑,仿佛看見了曾經(jīng)的自己。 “這就是京城,前程抱負、美人財富,應(yīng)有盡有,只等諸位取用?!?/br> 中,近在咫尺。 不中,遙不可及。 接風(fēng)宴過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有了變化。 因距離會試還有一段時間,孟暉迫切地想要了解朝堂局勢,了解陛下心思,了解別的州府對手們的實力,便頻頻參加文會。 可有的舉子卻覺得反正還有時間,來都來了,不如先放松放松。 京城匯聚天下奇珍,擁有最瘋狂的娛樂,最動人的女郎,最驚人的墮落速度…… 孟暉眼睜睜看著同來的幾人開始夜不歸宿,忍不住勸了幾回,到底勸不住,惋惜之余也暗暗心驚。 京城多繁華多光彩,可又是這般可怕可怖,它輕而易舉地就摧毀了可能前途光明的年輕人。 然而參加的文會越多,孟暉就越不自信。 天下有才者何其之多! 這種不自信一直伴隨他到會試結(jié)束。 完了。 孟暉知道自己不會中了。 哪怕勉強戰(zhàn)勝了自卑,可那些刁鉆的考題卻再一次給予他全新的打擊: 當今陛下重實用,雖說題目大多脫胎于《四書五經(jīng)》,可殊途同歸,問的卻都是時政要務(wù)。 想做官,可他們卻不懂政! 對孟暉這類沒什么履歷和見識的底層舉子而言,無疑是最致命的打擊。 從秀才到舉人,猶如天塹。 而從舉人到進士,天塹尚不可及! 二月的京城寒意猶在,兼之水土不服,孟暉一出考場就病倒,在客棧昏睡三日才醒。 如他一般的考生還有許多,好些倒霉催的剛?cè)肟紙鼍捅话才诺轿恢貌患训奶柗?,更兼早晚寒風(fēng)凜冽、驚恐交錯,竟抬出去好幾個。 二月十九卯時放榜,孟暉強撐著胡亂用了早飯,到底心存僥幸,出門去看,正遇到田頃和柴擒虎。 那二人其實對孟暉并不熟悉,畢竟縣學(xué)內(nèi)數(shù)百學(xué)生,往來者甚多,哪里記得??? 但后者常去裴遠山處請教功課,對這兩位裴先生的高徒印象頗深,便主動打招呼。 田頃和柴擒虎都愣了下,對視一眼才想起來,“啊,孟兄,真巧啊,你也來看榜么?” 日頭漸升,看榜的人越來越多,再加上許多準備榜下捉婿的人湊熱鬧,已經(jīng)很有些擁擠了。 參加會試的舉子們平均年齡三十歲開外,田頃和柴擒虎兩個本就顯眼,如今又多了個同樣年輕的孟暉,就好像那黑夜里火把,忒也刺眼,好些人便都蠢蠢欲動起來。 有那性急的,干脆就抓住柴擒虎道:“這位老爺也是來科舉的么,可曾婚配?我有一女,二八年華,端的溫柔嫻靜知書達理……” 柴擒虎頓覺頭皮發(fā)麻,使勁甩手,“多謝盛情,我已有心上人?!?/br> 他自恃習(xí)武之人力大無比,不曾想那男人看著虛胖,短粗的手指竟如鐵鉗一般死死卡住他的胳膊,一時竟脫不得身。 柴擒虎又不想傷人,急出滿頭大汗。 田頃放聲大笑,才要開口揶揄,卻忽覺腦后生涼,回頭一看,竟有幾個穿金戴銀的老者眼冒綠光,搓著手往這邊來。 田頃:“……” 那邊柴擒虎一咬牙,上手往“賊人”手肘的麻筋上捏了一把,對方立刻“哎呦”一聲,渾身酸軟,不自覺脫了手。 柴擒虎顧不得許多,一手抓田頃,一手拖孟暉,又叫兩家隨從幫忙斷后,拼命往路邊酒樓擠。 “閑話少敘,先逃命是正經(jīng)?!?/br> 卻不料眾人原本還在觀望之中,見他們逃了,也都急了,干脆一擁而上,抓住哪個算哪個。 “這位老爺,我家有良田千頃,良田千頃哇!” “我家,我家乃是當?shù)厥赘?,足有兩個女兒,兩個!” “呸,黃毛丫頭懂什么叫侍奉人?我有一女,雙十年華,成熟嫵媚,豐腴細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