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金陵城 北門橋口 之二
隆重的儀仗隊伍轉(zhuǎn)眼來到,一頂十四人合抬的描金官轎,在左右兩乘副車,還有無數(shù)親衛(wèi)侍從的簇擁下,在人群中間劃出一大道裂口。 依國舅的品級,如此陣仗也太過僭越。 一名僕從掀開轎幃,里頭端坐著一名身著一品官服、腦滿腸肥的胖子,他的中圍撐滿了座椅,像是吸飽了民脂民膏。 想來他就是萬貴妃親弟,國舅萬喜。 「無知草民,還不速速退開!」萬喜轎前的護衛(wèi)向眾人喝道。 冰月驚疑不定,一時沒想到該如何反應(yīng), 「不,等等!」萬喜面色陰沉,他斜眼睨著立在前方的冰月,突然沒來由地「嘖」了一聲,雙眼不懷好意地瞇了起來。 「本座就喜歡性子烈的,」他對左右下令,「把那丫頭帶上來。」 什么? 冰月還未回過神,眼見幾名護衛(wèi)向她走過來,伸出手便要拉扯,她急忙后退,一個踉蹌,險些失足,混亂中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當(dāng)她抬起頭來,眼前是她難以理解的混亂景象。 災(zāi)民中有一群人齊齊衝了過來,隔在錦衣衛(wèi)和災(zāi)民之間,他們一邊猛衝,一邊高喊:「官逼民反,官逼民反?!?/br> 災(zāi)民們本就情緒高漲,一受到鼓動,也跟著大喊:「官逼民反,官逼民反?!?/br> 而知府夫人不知何時已走上前來,欲制止護衛(wèi)拿人,「萬大人請慢,暫待知府大人來到……」 話還沒說完,砰的一聲巨響,木棚的茅草篷頂突然崩解,茅草、木屑齊飛,錦衣衛(wèi)的坐騎似乎受到驚嚇,驟然人立起來,有人驚呼,有人爭相竄逃,萬喜的車駕儀仗隊伍瞬時潰散。 只有冰月瞧得清楚。 一條鎖鏈夾帶著銳利的破風(fēng)聲,自人群中射出,先是勾住棚簷,一轉(zhuǎn)眼就掀翻了蓬頂,接著有人向騎兵射出細小的碎石,石片瞄準馬匹的前蹄,馬兒吃痛后,失控哀鳴,使得周圍陷入一片紛亂。 冰月正想提醒夫人當(dāng)心,沒想到后方一股強勁的旋風(fēng)襲來,冰月被風(fēng)勢一帶,不由自主地往后盪去,她背后一涼,有人攬住她的后腰,趁亂帶她躍上半空。 她看不見來人的臉,只覺自己乘著風(fēng),倏地翻上墻頂,腳不沾地穿行數(shù)丈,再攀上一座屋簷,轉(zhuǎn)眼間就遠離了北門橋口,那人又輕輕一旋身,進了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知府官邸的前院。 陌生人帶她穿花繞樹,一路飛越過半個知府邸,最后才在花園涼亭前放下她。冰月勉強用虛軟的雙腳站定,這時她才得以看清那人的臉。 他的身形魁拔,冰月抬起頭,對上了一雙濃眉大眼,原來是先前擠身人群中的那名玄衣男子。 冰月一怔,「你……」 男子對她悠然一笑,「事出突然,得罪了。」 他的面容冷峻剛毅,連笑容都若有似無,冰月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物,興許是演義故事中,來去恣意如風(fēng)的江湖豪俠。 「敢和國舅爺作對,姑娘好大膽。」他又笑了笑,這回他笑得開懷,該是真心覺得有趣。 「呃……我……」平日牙尖嘴利的冰月,竟一時語塞。 他正欲開口,忽然眼神一動,瞥向后方,隨即一點足尖,身影彈上樹頂,冰月還來不及說話,人便消失在視線之外。 「喂,你別走啊。」冰月這才回過神來,已然太遲。 那人早就不見蹤影。 「曲小姐?!共贿h處傳來叫喚聲。 是在花園工作的僕役,他們看見冰月就奔了過來。 原來他是看見來人所以才離開。 冰月心中悵然。 沒長心眼的僕役兀自在一旁大聲嚷嚷:「哎,小姐,您不知道,外頭可亂翻了天哪……」 § 團團包圍之下,驚魂未定的災(zāi)民低著頭,敢怒又不敢言。 「給我四處搜,」萬喜不耐地哼了哼,「人沒找著,全都不許走!」 錦衣衛(wèi)與隨身侍衛(wèi)領(lǐng)命,散開來走進黑壓壓的群眾中,挨個檢視。 應(yīng)天府差役站在一旁,似乎對萬喜十分不滿,卻又不能發(fā)作。 畢竟是皇帝命他來南方視察災(zāi)情,就連應(yīng)天知府也不能公然違逆欽差。 萬喜十分得意。 視察永遠是好差使,各地官員殷勤接待不說,明里暗里的供俸總是少不了,但是現(xiàn)在這些都不重要,他只想要那女子。 比起那些匍匐在地、假意獻媚的女人,那橫眉豎眼的丫頭有趣多了,況且她生了一副春花般燦爛明媚的容貌。 「大人,那女子似乎不在人群中。」錦衣衛(wèi)千戶回報。 「剛才她分明就在這,難道還會插上翅膀飛走不成?仔細搜查,要是有人膽敢窩藏,先拖出來鞭責(zé)五十?!谷f喜怒道。 人群中傳來一聲冷哼,「淮北大水,吾等小民絕食逃竄,流離載途,目擊其狀,未有不流涕者,誰知在上位者,不知體恤民情,竟還動輒傷人……」 「誰在妄言,」萬喜聞言怒道:「把造謠的刁民給我拖出來,鞭笞至死?!?/br> 兩名緹騎抽出腰間短鞭,劈空揮過,示意眾人禁聲,一名男子似是嚅囁了幾句,緹騎便要舉起短鞭抽打,突然…… 不知何故,地上騰起一股白煙,片刻即煙騰數(shù)丈,人們視線受阻,瞬間慌亂起來,四周又有人喊道:「著火了,快點逃?!?/br> 大群人如潮水般四處奔逃,場面頓時失控,一時間,兵器交接聲、碰撞聲、還有驚叫聲和慘呼聲,響徹整座橋頭,但在白煙壟罩下,誰也看不清到底發(fā)生何事。 錦衣衛(wèi)終究是正規(guī)軍,最快回過神來,他們雙刀在手,迎向大批衝過來的人潮,群眾中亦有人趁亂攻擊,混戰(zhàn)中不少人濺血倒地。 待得煙霧散去,大多數(shù)人都已逃得不見蹤影,剩下的是跑不動的老弱婦孺,他們被錦衣衛(wèi)壓制,全部老老實實地蹲在地上,雙手抱頭。也有不少萬喜的人馬受傷,他們在數(shù)量上本就遠遠不及災(zāi)民,又惹了眾怒,趁亂遭到圍攻,輕則鼻青臉腫,重則昏迷不醒地倒在一旁。 萬喜見狀,氣得吹鬍子瞪眼,大喊:「反了,反了,給我好好教訓(xùn)這群刁民?!?/br> 錦衣衛(wèi)紛紛拔出雙刀。 一個老婦嚇得哭喊,「大人,求求您,我們只要想領(lǐng)賑糧啊──」 「住手!」 一個嚴厲的聲音嚇阻了正欲施暴的緹騎。 「什么人?」萬喜怒目瞪視來者,此人身穿云雁紋補服,黑發(fā)參雜銀絲,五官嚴肅,臉上帶著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刻痕,身后還跟著幾名府衙官員。 「下官是應(yīng)天知府沉孟季?!钩撩霞竟笆譃槎Y,卻未躬身。 萬喜臉色一沉,不耐地揮手要隨從放下座轎。 「這群賤民佔據(jù)城中街道,阻我人馬行進,你不將人問罪,反倒阻撓我的手下驅(qū)趕他們,豈有此理?」萬喜質(zhì)問。 「萬大人,」沉孟季接話,「黃河水患,民多饑死,被薦裹席,鬻子女無售者。家室不相完,轉(zhuǎn)死溝壑,未及瘞埋,已成市臠,民在饑中,朝廷未發(fā)賑恤,先加刑罰,人民何以堪之?望萬大人入京轉(zhuǎn)呈陛下,益以府庫之財,急遣使賑濟,則庶饑民可救。」 沉孟季的眼神頑固如石,無懼與他四目相對。 「這……」萬喜一愣,半刻后才回過神,「賑濟之事,等我回京后自會呈報皇上?!?/br> 「有勞萬大人?!埂钩撩霞居肿髁艘灰?,還是沒躬身。 沉孟季雖然謙恭有禮,卻不如其他地方官員熱絡(luò)討好,這讓萬喜莫名煩躁。 「本官還有一事,」萬喜雙臂抱胸,語氣甚是不耐,「方才有個女子站在粥棚前,你可曾瞧見?」 「下官未曾得見?!?/br> 沉孟季敷衍地回答,心中卻是一沉,剛才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他已聽過夫人口述,自然知道萬喜所說的女子就是冰月,雖不知萬喜有何意圖,但絕非善意。 「無論你用甚么方法,把那丫頭找出來,交給本官,我自會奏明皇上,說你賑濟有功?!谷f喜言語中,顯然不懷好意。 傳聞萬喜十分好色,家里妻妾成群,還不時強納他人妻女,現(xiàn)在他竟然垂涎冰月,沉孟季頓時覺得寒意刺骨,在湖衣失蹤后,冰月竟然也遭皇親窺伺。 兩個命薄的孩子啊。 「大人是要強徵民女?」沉孟季冷冷覷了萬喜一眼。 「我要將她納為妾室,哈哈,有何不可。」 「萬大人,」沉孟季強忍著滿腔怒意,「依我大明戶律卷六,強奪良家妻女,jian占為妻妾者,應(yīng)判絞刑,萬大人身為皇親國戚,更應(yīng)依律行事,否則便有擅權(quán)之嫌。」 「什么律法?」萬喜未曾預(yù)料一名地方官員敢違逆他,頓時臉色刷白,嘶聲怒喝:「家姊萬貴妃就是律法!」 沉孟季的臉色一沉,「法理,天地之序也,律法失序,則國家覆亡?!钩撩霞竟笆肿饕?,「下官不敢有違大明律,還望大人見諒?!?/br> 「沒想到你這小小的地方官,官威倒是很大,」他肥厚的下巴不住抖動,鼻翼扇張,「我就不信,憑我萬家的勢力,還查不出那女子是誰。」 萬喜一甩衣袖,「來人,我們走!」 一聲令下,騎兵調(diào)轉(zhuǎn)馬頭,步兵尾隨萬喜身后,不一會兒便全數(shù)退去。 群眾瞬時靜默。 沉孟季目送這群不速之客呼嘯而去。 周圍官員一陣屏息,隨即交頭接耳交換著方才眼見的情景。 顧牧齋上前,「大人……」 沉孟季搖搖頭,揮手喚來管事。 「備轎,護送曲小姐回曲府,并派人面稟織造局的曲大人,國舅萬喜正覬覦他的愛女,請曲大人務(wù)必警戒。」 沉孟季暗自祈求。 但愿天可憐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