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桃夭站了起來，趴在窗子往外瞧。

    遠處翠綠的山被白霧籠著，似有一青衣郎君佇立在那兒云水渺茫處。

    也許只要他一回頭，就會朝她笑。

    “先生不曉得，我阿娘已經(jīng)兩年沒有包過粽子了，也同阿耶兩年沒有吵架了。我今日瞧見他們兩個吵架，其實心里很高興。先生，”她回眸，白凈的臉頰上掛著幾滴雨珠，被雨水浸濕的眼眸里似含了一汪水，淺淺一笑，“你一來我家，我阿娘病就好了，我阿耶也不似從前那樣消沉。我心底總是很感激你的。即便是先生以后走了，我也會永遠記得這個端午節(jié)。”

    謝珩在她純真的笑里失了神，不知怎么同她說：“我從來沒有吃過我母親包的粽子?！?/br>
    “真的嗎？”桃夭走到他跟前蹲下，揚起一張笑臉，“我阿娘包的粽子最好吃了，到時候你一定要好好嘗一嘗?！?/br>
    半晌，謝珩伸出手揩去她流到下巴的雨珠，淡淡應(yīng)了一聲“好”。

    *

    這樣纏綿的雨絲，終于在端午節(jié)的前一夜徹底停了。

    次日一早雨過天晴，很難得出了太陽。

    謝珩起床時屋子里空無一人，院子里只有正在擺飯的蓮生娘與宋大夫。

    他洗漱完下意識在院子里搜尋了一圈，平日里這個時候總要侍弄花圃里那棵鵝黃色美人蕉的小寡婦竟然不在。

    蓮生娘頭也未抬：“桃夭出去采茼蒿了?！?/br>
    端午節(jié)每家每戶都要插上茼蒿，是以要去早一些，若是去晚了可能就沒有了。

    謝珩微微皺眉，“我并沒有找——”

    “想媳婦兒就想媳婦兒，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認的?！鄙徤镄?，一臉慈愛地伸手要摸他的頭。

    謝珩不著痕跡地避開。

    蓮生娘眼底閃過一抹失望，笑笑沒有作聲。

    這時背著一簍茼蒿的桃夭回來了，笑嘻嘻地問：“誰想媳婦兒了？”

    蓮生娘笑，“自然是你蓮生哥哥想你了?！?/br>
    桃夭下意識看了一眼謝珩，見他冷著一張臉，想起這幾日除了幫自己擦藥時略微和顏悅色些，其余時間都冷冰冰。尤其是昨天夜里，她不過是問問自己可不可以上床睡，還沒開口，就被他擰了一把，警告她不許胡說八道。

    想一想，她都睡了近半個月的地板，腰都要斷了。她下意識伸手揉揉又酸又疼的腰，氣鼓鼓瞪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謝珩。

    一旁的蓮生娘將她的小動作看在眼底，目光在她纖細的腰身打了個轉(zhuǎn)，這都成婚小半個月了，也許下個月就有好消息了。

    她心里越發(fā)高興，“快洗手吃飯，待會兒咱們包粽子?！?/br>
    飯后。

    蓮生娘趁著煮糯米的空當，從屋子里拿出一件嶄新的青色圓領(lǐng)袍杉，正是上次說要替謝珩做的那件。

    她輕撫著柔軟的新衣，頗為感慨，“年紀還是大了。從前一件衣裳兩三天就做完了，這次卻做了那么久。快回屋叫你媳婦兒幫你試試去?！?/br>
    桃夭偷偷瞟了一眼謝珩，心想他不喜歡青色，也不知他肯不肯試，正有些擔心他直接拒絕，他突然道：“好?！?/br>
    桃夭驚訝望著他。

    蓮生娘催促她，“愣著干嘛，還不推你男人回去試一試?！?/br>
    桃夭趕緊推著謝珩回屋。

    才一進屋，她忍不住問：“你不是不喜歡青色嗎？”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沒有作聲，從輪椅里站起來，伸開雙臂，示意他更衣。

    桃夭嘟噥，“先生從前不是都自己穿嗎？”

    話雖如此，還是替他解了身上鴉青色袍杉。

    他人生得高，她還得墊著腳尖舉著胳膊。

    正忙活，頭頂突然傳來他低沉的嗓音。

    “我阿娘從來沒有給我做過衣裳?！?/br>
    桃夭楞了一下，抬起臉剛好對上他漆黑的眼眸。

    他的眼睛生得極漂亮，雖大多數(shù)都是沒有情緒，可笑起來的時候眼尾微微上揚，叫人暖到心里去。

    可惜他不愛笑。

    她有些心疼，“那你豈不是很可憐？”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矮下身子與她平視，漆黑的瞳孔里映近她有些驚慌的臉。

    她緊張，“先生是不是又想捏我？”

    “嗯，”他寬大的手掌突然捧著她的小臉，揚起精致的眉，“這天底下說我可憐的只有你一個?！闭f罷，直起腰，又是那副淡漠的模樣，仿佛剛才那個說俏皮話的不是他。

    可桃夭卻莫名臉紅了。她偷偷瞟了他一眼，將自己臉紅的原因歸根于因為舉著胳膊所以太累了。

    謝珩換好衣裳出去時，蓮生娘正在門口等著，一見他出來，一臉緊張，“合適嗎？若不合適阿娘拿去改。”

    謝珩自輪椅中站起來給她看。

    大小剛剛好，愈發(fā)顯得他身姿挺拔。

    他頷首，“很好?！?/br>
    桃夭又忍不住看他。

    這么久以來，無論什么東西送到他跟前，他從來都是一句“尚可”

    原來他也會說“很好”這兩個字。

    不只是她，就連一旁心底正泛著酸的宋大夫都愣住了。

    蓮生娘不停拿衣袖擦拭眼角，連說了幾個“好”字，捉著他與桃夭的手疊放在一塊，笑，“以后你的衣裳都歸你媳婦兒做了?！闭f完她高高興興去廚房看糯米。

    謝珩瞥了一眼正陰沉沉盯著自己的宋大夫，像是故意擠兌他，摸了摸自己的新衣裳，“挺好的，很舒服?！?/br>
    果然，宋大夫一聽，輕哼一聲，甩臉子朝廚房走去。

    “先生是不是故意氣我阿耶的？”

    桃夭望向謝珩。

    謝珩不置可否。

    她偷偷在他耳邊道：“我阿娘自從生病后，已經(jīng)兩年沒有給他做衣裳了，他心里頭不高興，你就不要氣他了，我阿耶每日給你熬湯很辛苦的?！?/br>
    提起“湯”，面色沉下來的謝珩睨她一眼。

    桃夭嚇了一跳，“你這樣瞧我做什么？”

    謝珩搖搖頭，抿著唇?jīng)]有作聲。

    這時候蓮生娘已經(jīng)同宋大夫抬著已經(jīng)泡好的糯米與蜜棗出來，桃夭也趕緊把謝珩推過去一塊幫忙。

    她不會包粽子，謝珩自然更加不會，兩個人就坐在那兒看著蓮生娘包。

    蓮生娘包粽子的手藝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一個個的粽子在她靈巧的手里很快成了形狀，排得整整齊齊。

    待煮好以后，滿院子都飄著粽子香。

    桃夭守在盆子旁饞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蓮生娘拆了一個，送到她唇邊。

    她“啊嗚”咬了一大口，露出一臉滿足的神情，含糊，“再也沒有比阿娘包的更好吃的粽子了！”

    她一向如此，從不吝嗇自己的夸獎，讓人十分有成就感。

    蓮生娘笑瞇瞇地將她咬過的粽子遞給謝珩。

    謝珩皺眉，才張口欲拒絕，蓮生娘已經(jīng)將粽子塞進他嘴里，笑，“你媳婦兒吃的難不成你還嫌棄?”

    謝珩含著那口粽子吐出來也不是，吃進去也不是，下意識看了一眼桃夭。

    桃夭朝他做了鬼臉，重新拆了一個粽子吃。

    謝珩一轉(zhuǎn)頭就對上宋大夫十分幽怨的眼神，然后當著他的面把那半個粽子吃得干干凈凈，吃完后，瞥了一眼蓮生娘，“我還想要吃?！?/br>
    蓮生娘又高高興興剝了一個親自遞到他唇邊。

    一旁的宋大夫終于看出來了，他就是在故意擠兌自己，氣得背著手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雞都嚇跑了。

    桃夭也沒了法子，輕輕扯扯謝珩的衣袖。

    謝珩冷睨一眼宋大夫。

    跟他打個照面的宋大夫打了個哆嗦，不曉得究竟怎么得罪他了

    這時蓮生娘叫宋大夫。

    宋大夫以為要喂他吃粽子，立刻屁顛屁顛蓮生娘面前張開嘴巴。

    蓮生娘皺眉，“想吃不會自己剝嗎？”說罷，將裝了十幾個粽子的籮筐重重遞給他，“去給里正大哥家送去?！?/br>
    宋大夫耷拉著一張臉不肯接。

    桃夭彎著眉眼，兩頰酒窩若隱若現(xiàn)。

    謝珩突然輕笑出聲。

    蓮生娘還是第一次見到謝珩笑，愣了愣神，瞥了一眼宋大夫那副模樣，竟也忍不住笑了，“你說你多大年紀了，怎么還跟孩子爭風吃醋？”

    桃夭趕緊剝了一個粽子遞到宋大夫嘴邊，哄道：“阿耶別惱，我剝給你吃?！?/br>
    宋大夫接過來狠狠咬了一口，橫睨了一眼謝珩，氣呼呼去了后院。

    桃夭趕緊從蓮生娘手里接過粽子，笑，“我去給里正大叔家送去?！?/br>
    蓮生娘笑，“那你順便去趙屠戶家買些排骨回來，今日過節(jié)，咱們吃好一點兒。”

    桃夭正準備回屋拿錢，有人哈哈大笑，“不用去，我人已經(jīng)來了?！?/br>
    原本要回屋的謝珩聽聲音耳熟，循聲望去，見一滿臉橫rou，提著一大扇豬rou的男人走進院子里來。

    正是成婚那日，與宋大夫在竹林旁說悄悄話的男人。

    那人將手里的豬rou遞給蓮生娘，笑，“快拿去，剛殺的，還熱乎著?！?/br>
    蓮生娘道：“多少錢？”

    “要什么錢，這是特地感激宋大夫的?！?/br>
    聽到動靜的宋大夫這時從后院走出來，一見到他，哀怨了一早上的面孔終于擠出一些笑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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