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日里小太子要出宮偶爾穿一穿荼白色的常服也沒什么，不過眼下情況特殊，她手中的這件繡有竹葉紋的常服實在是太過素凈了些，配上這大雨天氣，乍一看好似孝服一樣。

    當(dāng)初繼后鈕祜祿氏薨逝的時候，三歲大的小太子帶著兄弟姐妹們?nèi)ソo繼后上香時，身上的杏黃色袍子都沒脫，只是頭上捆綁小揪揪的珍珠紅繩被梳妝宮女給換成了白繩，若是如今一路上趕去赫舍里府，眾人看到小太子穿的常服這么像孝服，碰上那紅眼病、心眼子小的赫舍里家政敵，怕是平白要生出波瀾來，畢竟大清國的儲君不是赫舍里一族的太子，縱使大伯是小太子的親生外祖父，那也是朝臣，是儲君的奴才，斷斷沒有讓小太子為其“披麻戴孝”的資格。

    小四一個光頭阿哥，也沒人在意他到底穿的是什么，但是胤礽的一舉一動都被百官們給看在眼里，什么事情都要注意著來，他年齡越大，束縛也相應(yīng)地變得越來越多……

    小太子看到景貴妃緊鎖的眉頭，也大概猜到了景貴妃主仆二人心中的顧慮是什么。

    他沒有吭聲，只是抬起袖子默默地將眼角的淚水給擦干，就伸手拿過了姨母手中的藏青色袍子，自己動手給換到了身上。

    晴嫣看到胤礽這么聰慧懂事的樣子，鼻頭發(fā)酸地抿了抿唇，伸手摸了摸小外甥頭上戴的黑色瓜皮帽，開口寬慰道：

    “保成，生老病死是這世間沒有人能逃開的事情，你郭羅瑪法還在府中等著你呢，你早些和小四出宮去看看他吧?！?/br>
    胤礽眼圈紅紅地抬頭看了晴嫣一眼，就點點頭帶著小四一塊轉(zhuǎn)身出了內(nèi)室。

    等在外面的梁九功師徒倆看到小太子和四阿哥都出來了，趕忙邁步迎了上去，梁九功開口說道：

    “殿下，奴才已經(jīng)將馬車給準(zhǔn)備好了，此時馬車和侍衛(wèi)們都在北面的神武門等著咱呢?！?/br>
    胤礽頷了頷首，又扭頭看了景貴妃一眼，晴嫣心疼地看著他，眼眶微紅地朝小外甥擺了擺手。

    小太子將頭給轉(zhuǎn)過來，眨了眨眼睛將又冒出來的淚水給逼下去，隨后將脊背挺得直直的，牽著小四跟著梁九功、何柱兒快步出了正殿。

    待兄弟倆離開后，晴嫣也跟著走到了正殿屋檐下，仰起頭看著瓢潑似的秋雨從灰白色的天空上降落下來，前院里栽種的果樹被蕭瑟的秋風(fēng)給吹得四處亂晃，大紅石榴也噼里啪啦地被密集的雨點子從枝頭上給砸落到青石板上，“啪嗒”、“啪嗒”地摔得四分五裂的，鮮紅色晶瑩剔透的石榴籽兒也被雨水給生生地從白色的內(nèi)果皮上沖下來，散的到處都是。

    她不禁覺得身子一冷，長輩們永遠是自己和死神之間的一道天然屏障，大伯的人生要走到盡頭了，她的阿瑪和額娘也老了……

    陪著她站在身側(cè)的白露，也是心亂如麻。

    她和張?zhí)煜苍具€計劃著打算等到明日天放晴了，就早早地把這滿樹的成熟紅石榴都給摘下來，沒想到這紅石榴沒能撐到明日，大老爺怕是也……

    唉，這世間的計劃終究是趕不上變化的，意外總是來的又急又猛的……

    景貴妃主仆二人站在正殿門口靜默不語，坐在車廂內(nèi)的胤礽和小四兄弟倆也都沒有開口說話。

    小太子自從上車后就一直緊閉雙眼、靜靜地靠在身后的車廂壁上，大雨滂沱的路上行人極其稀少，偶有幾個身穿蓑衣或者撐著油紙傘的人形色匆匆地跑過，也顧不上搭理這輛行駛地飛快的青黑色馬車和馬車兩側(cè)騎著駿馬的帶刀侍衛(wèi)們。

    小四往右偏頭看了太子哥哥一眼，隨后就將小腦袋給轉(zhuǎn)到另一側(cè)看著被雨水給沖刷的干干凈凈的玻璃窗，透過玻璃窗上的水幕往外瞅，往日里熱鬧非凡、人來人往的京城街道，此刻靜的只能聽見雨打車廂頂?shù)泥枥锱纠猜暫屯饷骜R蹄的“踏踏踏”聲。

    在儲秀宮的時候，他心里面還沒有多難受，因為他和太子哥哥不同，太子哥哥未曾搬到毓慶宮前，一直都住在乾清宮，平時偶然間會碰上不少被他們汗阿瑪宣入宮的朝臣，赫舍里一族在朝為官的重臣不在少數(shù)，這些年下來，母族的親戚們太子哥哥陸陸續(xù)續(xù)地也見過不少。

    可他一直和額娘住在后宮里，長到現(xiàn)在的四歲半也只是勉強見過幾次自己的外祖父母，對長房大姥爺?shù)挠∠笫菢O其模糊的，只是知道這人每年到四月二十九那日，自己和額娘過生辰時，都會給自己送一份賀禮，大多都是非常有趣的精致玩意兒。

    一想到或許以后他過生辰時，再也收不到一個名叫“大姥爺”的人給他送的賀禮了，小四有些能夠體會太子哥哥此時的心情了，兩個眼圈也不由變紅了，胸口處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一般，感覺悶悶的。

    胤礽用手摩挲著腰間掛的玉佩，腦海中不斷地閃現(xiàn)著自打他記事后在乾清宮里見到外祖父時的情景，以及在長生天的世界里，外祖父把他駕到脖子上騎大馬一口一個“保保好外孫”哈哈大笑的樣子，他知道這位老人是打心眼兒里疼愛他的，對自己的感情很深，想到往日里老人的好，喉嚨愈發(fā)緊的厲害，一絲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未時四刻，前來赫舍里府祝壽的賓客們早已告辭離開，收到皇上的消息知道下午小太子和四阿哥會過來的索額圖，也一直焦灼地守在大門口，遠遠地看到一倆青黑色的馬車和幾個騎著駿馬的帶刀侍衛(wèi)快速趕過來了，他眼前一亮，忙伸手舉著傘，步子急促地跑下了臺階。

    “吁——”

    馬車和駿馬都齊齊在索額圖跟前停下了。

    索額圖看到被梁九功、何柱兒扶著從車廂上下來的小太子和四阿哥，忙恭敬地俯身給二人行禮：

    “奴才給太子殿下、四阿哥請安?！?/br>
    “三姥爺快快請起吧?！?/br>
    胤礽看到索額圖也是雙眼紅彤彤的，連忙抬起手將他扶了起來。

    小四也站在哥哥身旁，乖乖地仰頭叫了一聲：“郭羅瑪法?！?/br>
    “殿下，四阿哥，事不宜遲，我們趕緊去大哥那兒吧，他正等著你們呢?！?/br>
    索額圖抬起袖子擦擦眼角，對著小太子和小四說道。

    胤礽聞言，趕忙帶著身后的一群人，徑直跟著索額圖快步往長房的院子里趕去。

    待一行人匆匆忙忙地穿過垂花門，看到長房里的仆人們都已經(jīng)開始將懸掛在各處的賀壽彩綢給摘下來，顯然是打算往上掛白幡了，眾人的瞳孔都猛地一縮，小太子一瞬都等不及了，趕忙從梁九功撐著的油紙傘里鉆出來，冒雨快步跑進了大廳。

    “殿下！”

    “太子哥哥！”

    深秋淋雨最容易得風(fēng)寒了，梁九功看到自己一個沒注意，小太子就從他的傘下跑開了，趕忙撐著手中的傘沖了上去。

    緊隨其后的何柱兒也趕緊牽著小四的手，和索額圖一起慌里慌張地往大廳里跑。

    等胤礽沖進內(nèi)室時，就看到屋子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毓蛄艘坏氐娜耍頌榧易宓臻L孫的綸布雙膝跪在地上痛哭不已，他的外祖母舒穆祿氏更是趴在床邊，哭得險些昏闕。

    胤礽的眼淚“唰”的一下子就流了下來，一時之間不敢上前確定自己的外祖父是不是真的已經(jīng)沒了。

    循著胤礽的步子，后腳跑進來的索額圖等人，見到這樣的景象，心里也“咯噔”跳了一下。

    “大哥，大哥，太子殿下和四阿哥來看你了?！?/br>
    索額圖快步跑到床邊，伸手輕拍著噶布喇的身子叫喊著。

    穿著一身青衣服的三夫人佟氏，看到小太子和四阿哥都傻站在門口，忙用手中的手絹按了按眼角，走過去將兩個孩子都給拉到了床邊。

    虛弱地蓋著單薄錦被躺在床上的老人也完整地顯露在了兄弟倆跟前。

    胤礽看著外祖父胡須半白、眼下掛著兩個大大的眼袋，臉色蒼白，氣若游絲地躺在床上，儼然一副油盡燈枯的樣子，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伸手輕輕推了推噶布喇的身子，哽咽地開口喊著：

    “郭羅瑪法，嗚嗚嗚嗚嗚，保成來了，你快睜開眼啊?！?/br>
    小四不忍心看太子哥哥痛哭流涕、一臉脆弱的樣子，索性直接將小腦袋給埋到了自個兒郭羅瑪嬤的懷里。

    佟氏伸手攔著小外孫的身子，看著小太子哭成這個樣子，心里也是難受的不行，她對這個清醒的大伯哥沒什么惡感，當(dāng)年舒穆祿氏做了毒事，他未曾無腦偏袒，當(dāng)即就將舒穆祿氏關(guān)在了院子里，這幾年也一直努力地對三房進行彌補，如今看著人要沒了，畢竟在一塊兒相處了這么多年，心中還是有些空落落的。

    梁九功看到這一幕，心下長長嘆了一口氣，趕忙將懷中的賜婚圣旨給掏出來進行宣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沖喜真的有用，還是小太子的哭聲把自己的外祖父給喊醒了。

    等到梁九功剛把圣旨上最后一句“鈕祜祿一族和赫舍里一族共結(jié)秦晉之好。”

    噶布喇猛地劇烈咳嗽了兩聲，悠悠轉(zhuǎn)醒了。

    “郭羅瑪法！”

    胤礽年紀(jì)小，沒見識，以為這是圣上賜婚有效果了，忙驚喜地擦擦眼淚，喊出了聲音。

    圍在床邊的大人們，則是一顆心都沉到了谷底，知道噶布喇這是臨終前的回光返照了。

    噶布喇轉(zhuǎn)過頭看到站在自己左手旁的小太子，忙顫顫巍巍地抬起枯老的手抓住了胤礽的手，嘴巴開開合合地像是要說些什么。

    梁九功也知道噶布喇大人這肯定是有話要給小太子交代了，他以要去鈕祜祿府中宣讀圣旨為借口，順勢轉(zhuǎn)身拍了拍徒弟何柱兒的肩膀，就借機離開了內(nèi)室。

    索額圖、科爾坤、心裕、法保，四兄弟也將梁九功的這個人情給記在了心上。

    噶布喇又將胤礽的手往下拽了拽，小太子趕忙俯下身子將耳朵湊在了外祖父嘴旁。

    隨后他就聽到了老人用破風(fēng)箱似的沙啞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小聲呢喃道：

    “殿下，奴才，奴才，怕是不能，不能再，看著您，長大了?！?/br>
    “郭羅瑪法，您一定會好起來的。”

    小太子淚流滿面地哽咽道。

    噶布喇苦笑了一聲，又強撐著胸腔處的一口氣，艱難地低聲說道：

    “奴才，今日有一句話，殿下您，務(wù)必要，牢牢記在心坎兒上?！?/br>
    “您說吧，保成聽著呢?！?/br>
    胤礽用右手給噶布喇輕撫著胸口邊幫他順著氣，邊開口應(yīng)答道。

    “殿下，您一定，一定，要記得，赫舍里，一族，永遠，永遠都是您，的后盾。”

    “您要學(xué)會把，皇上，當(dāng)成，當(dāng)成，一個，掌管天下人生死的帝王，來敬重，絕不要，不要，把他，只當(dāng)成一個，親近的阿瑪看待，君儲之間的矛盾，是歷朝歷代的皇上和太子，都避免不了的，您莫要只把，皇上，看成自個兒的阿瑪，否則，今后您絕對，是要吃虧的?！?/br>
    “郭羅瑪法？”

    胤礽頭一回聽到這種明晃晃挑撥他和汗阿瑪父子感情的大逆不道之話，瞬間驚得瞪大了眼睛。

    噶布喇顧不上給小太子做解答，握著他的手顫抖個不停，又繼續(xù)自顧自地笑著輕聲說道：

    “殿下，您現(xiàn)在聽不懂，奴才的話，沒有關(guān)系，您只要把，奴才的話，給牢牢，記在腦子里，就好了。您是，奴才大女兒生命的，延續(xù)，奴才，是絕不會，害您的。”

    “皇上龍精虎猛的，身體是要比，先帝好許多的，奴才猜皇上，必是福壽綿長的人，咳咳咳咳咳，您以后的儲君之路，會越走越艱難，您要做好，當(dāng)幾十年儲君，的心理準(zhǔn)備，莫要，莫要心急，一定一定，要穩(wěn)住，穩(wěn)住?！?/br>
    小太子聞言雖然仍舊猜不到自己郭羅瑪法這話究竟是何用意，但他看著老人這般堅持的模樣，他還是咬著下唇受教地點了點頭，帶著哭腔說道：“郭羅瑪法，保成都記住了。”

    噶布喇深深吸了口氣，嘴角扯出了一個欣慰的笑，隨后又將視線轉(zhuǎn)到了右側(cè)的索額圖身上。

    索額圖也忙俯下身子，聽到他大哥在他耳朵邊輕聲說道：

    “三弟，赫舍里，一族，以后，就全靠你了。我把，常泰、常海他們，也都，托付，托付給你了。”

    “大哥，你放心吧，我會照看好侄兒、侄女，還有綸布、倩兒他們這些小輩們的?！?/br>
    索額圖也趕忙流著眼淚，做保證。

    噶布喇閉眼緩了一下，隨后又睜開眼睛，慢吞吞地說道：

    “還有，你要，記得，記得，水滿則溢、月滿則缺，這幾年，赫舍里，一族，已經(jīng)，已經(jīng)非常顯赫了，樹大招風(fēng)，貴妃娘娘在，后宮里，早已是，第一人了，你萬事，需小心，莫要，被人給，抓住小辮子了，也別，結(jié)黨營私，赫舍里，一族，不需要，再往前銳意，進取了，形勢，形勢變好了，你需要，好好等著太子，長大，太子，只要一日不登基，儲君，就永遠，是儲君?！?/br>
    “要，記得，穩(wěn)住，慢慢，往下等。一直等，總會有，好結(jié)果的?！?/br>
    “大哥，我記住了！你交代的事情，我會注意的，絕對不會亂來的?！?/br>
    噶布喇微微點了點頭，又將視線往自己的兩個哭成淚人的庶次女和嫡幼女身上瞅了瞅，想起皇上賜下的婚事，心中也為女兒們的未來舒了口氣，戀愛地拍了拍撲到他身上的嫡長孫子、嫡長孫女的頭，最后將目光給凝在了和小太子站在一塊的舒穆祿氏身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隨后就“噗”的一下子咳出來一嘴鮮血，大半血水都噴在了舒穆祿氏身上。

    舒穆祿氏頭腦瞬間就變得空白一片。

    未等她反應(yīng)過來，噶布喇就頭一歪咽氣了，握著小太子的大手也在下一瞬松開了。

    “郭羅瑪法！”

    “老爺??！”

    “大哥！”

    “阿瑪！”

    “瑪法！”

    小太子抓著噶布喇已經(jīng)放下的大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四趕忙從郭羅瑪嬤身旁跑過去，站在一旁攙扶著太子哥哥，無聲地流著眼淚。

    申時一刻，赫舍里府中的彩綢全部撤下，盡數(shù)掛上了白幡，府中主子、奴仆們哭聲一片，一等公噶布喇大人去世了……

    待各府的大臣們收到消息后，也都驚詫不已，萬萬沒想到上午他們還去給噶布喇賀壽呢，下午這人就沒了。

    身穿著一襲灰褐色圓領(lǐng)袍的納蘭明珠雙手背后站在自己府邸的回廊下，瞇著眼睛打量著荷花池中已經(jīng)開始衰敗的雨中殘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