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風華錄 第205節(jié)
第114章 佛塔 第五個十年,陸修依然沒找到解讀自己命運的辦法,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也沒有找到指引前路的明燈。 但他從禹州那里學到了許多,他學會了大量的法術(shù),學會了斗轉(zhuǎn)星移,學會了移山填海,學會了水遁,知道了有關(guān)龍的存在,知道了自己的弱點,知道了有關(guān)心魔、有關(guān)人類。他知道人類是既堅強又脆弱的生靈,同時禹州還教會他,如何初步與人打交道。 他除了辨認人之外,偶爾也會朝陌生人多說幾句話,了解他們的欲望與困境。大部分的生靈都在塵世間掙扎著,陸修心想,可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還有一百年,就要進入又一次神州的劫難了。”禹州說,“一千年為期,天魔將會復生。” 陸修在喧鬧的城市中,環(huán)顧四周,說道:“但他們都活不到一百歲?!?/br> “是的?!庇碇荽鸬溃澳阋呀?jīng)學會了很多,現(xiàn)在你就算隱藏在人群中,人類也不會覺得你奇怪了?!?/br> “還是會的?!标懶薇持粋€包,依舊穿著他的藏袍,這身藏袍已經(jīng)穿了五十年,當初贈予他這身藏袍的人,也許也已不在人世。 1912年,這是個充滿了動蕩的年頭。這一年,中華民國成立,大清滅亡,孫中山在南京當選臨時大總統(tǒng)。 陸修與禹州坐在京城街頭的茶館中,身邊都是來來往往、形色匆匆的人。禹州成為一個虛影,坐在陸修的對面。 “我大限將至,”禹州說道,“很快就要走了?!?/br> “你會入輪回么?”陸修問道。 禹州答道:“天地間再沒有高階的靈獸出生供我投胎,我只能選擇等待,或是回去當萬物之靈的人。” 陸修沉默點頭。 “我去看看你吧?!标懶拮詈笳f。 禹州像是感覺到了什么,說道:“以后路過太行山時,順路再來吧。他們來了,我得走了?!?/br> “誰?”陸修問。 但禹州沒有回答,說:“你會找到他的,永別了,龍?!?/br> “永別。”陸修說完這句后,陪伴了他十余年的、唯一的朋友,就這樣消失了。 禹州消失的這個十年里,陸修變得充滿了戾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他依舊四處奔走著,有時甚至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只是站在人潮洶涌的鬧市中,怔怔地看著人。 有時他甚至在想,把這些人全殺了,包括其他城市里的人,包括這世上所有的人,讓他們統(tǒng)統(tǒng)去天地脈里輪回,再挨個仔細辨認他遍尋不得的那個靈魂。然而他又意識到,如果把世上所有的人都送去輪回,就不會再有新的人誕生。 他要找的那個靈魂,來世只能成為動物。 動物是他么?就像那只牦牛般,它叫什么名字來著?陸修當初還給它起了名字,可現(xiàn)在全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楚仁?阿仁?陸修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連“他”的模樣也記不清了。 這讓他心生恐懼與憤怒,他化作黑龍,在偏僻的石山中噴發(fā)出烈焰,石山的險峰于是爆炸了,他想摧毀一切,釋放出內(nèi)心深處的憤怒。 但就在巨石滾落之際,他忽然聽見了一聲更為恐懼的大喊—— ——大地上,有一個衣不蔽體的人類小孩兒,正站在巨石滾落之處。 就像當初封正時,萬頃雷光之下的“他”。 黑龍沒有多想,純粹是下意識地飛向那孩子,以身體替他擋了一記落石,再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沉默地飛走了。 這里居然還有人?陸修心想。很快,他又發(fā)現(xiàn)了谷地碎石場中的幾戶人家。 他沒有多逗留,很快離開了這兒。 第六個十年,陸修依舊在大地上尋覓,心情卻已變得不一樣了。 他已經(jīng)六十歲了啊,陸修告訴自己,只不知道他還活著嗎? 曾經(jīng)的陸修,雙眼中帶著希望的光,看每個人時都帶著善意,足足六十年過去,如今他的眼神變得平靜而冷漠,常常掃過一眼眾生,便轉(zhuǎn)開視線。 他開始有一點恨“他”了,說不清為什么,也許因為他讓他找了這么久,也許因為他賦予他永遠不得擺脫的枷鎖,但這一切不全是因為自己么? 每個人都在勸說他,讓他放棄,但陸修從未想過放棄,哪怕他連那個孩子的面容都記不得了,卻猶如根植于靈魂中的執(zhí)念,沒有他,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但陸修還是放棄了不少事,譬如說:他不再執(zhí)著于解答宿命了。有也好,沒有也罷,現(xiàn)在的他只是走過一個又一個的城市,在每個城市里短暫停留,盡可能多地見過每個人之后,便離開這里,去往下一個地點。 至于在他離開后,又有多少人降生,多少人死去,他不關(guān)心。 也許這也是隨緣的一種意義吧? 如果一直找不到呢? 那么就找到我死。陸修在心里告訴自己。 第六十九年,他再一次抵達山西,陸修忽然動念想去太行山看看,他很快就找到了曜金宮,它隱藏在一個結(jié)界中,他輕易地解開了它。 曜金宮的深處,供奉著三尊神像,居中為鳳凰明王,左側(cè)是孔雀大明王,右側(cè)則是金翅大鵬王。 神廳中間,則是一條龍的骨骸,龍的眼眶中帶著一道傷疤,只不知是死后被剜去,還是生前便帶有的傷疤。 禹州在生前告訴過他,如今的神州大地以巴蛇作為妖族首領(lǐng),如果陸修挑戰(zhàn)巴蛇并打敗了它,便能成為新的妖王,到了那時,擁有龐大的勢力,要找人也許更容易些。 而陸修想戰(zhàn)勝巴蛇并不難——巴蛇是修煉不成功的龍,它只有獨角,龍對蛇類有著天生的壓迫力,萬古使然,陸修也許需要費點勁,但接管妖族并不難。 “他們找不到他。”這是陸修對此的回應(yīng)。再多幫手也沒有用,這些年里,他不是沒遇見過妖族,所有的妖族都被他龍的身份與力量所威懾,但他從不使喚他們,甚至不與他們多說話。 陸修在曜金宮中陪伴龍骨住了一夜,這一夜,太行山下起了大雪。 天亮時,就滿七十年了。 想必他已經(jīng)死了,陸修知道凡人活到七十歲很少見,“他”一定又去重新投胎轉(zhuǎn)世了。 我又可以陪他一起長大了,陸修心想,這一世,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天亮時,雪停了,陽光照了進來,陸修整理心情,再一次踏上了尋覓之路。 第七個十年,仿佛一切都在輪回。 陸修再次開始找尋,但戰(zhàn)爭極大地阻礙了他的目標,生死變得更為頻繁,他抵達某個人類的聚居地后,常常發(fā)現(xiàn)一連數(shù)里,甚至十里,全是被燒毀的村莊,滿地尸骨。 天地脈也變得更不穩(wěn)定,吸收了大量的亡靈,天空常常呈現(xiàn)出一片赤紅。 陸修每當看見村莊被屠的慘景時,便會駐足,手持轉(zhuǎn)經(jīng)筒,念誦一段往生咒,協(xié)助他們更順利地離開大地,投往天脈。 也許因為大地上的戾氣變多,陸修的精神變得漸漸不穩(wěn)定起來,任憑再高階的生物,看了這么多的死亡,也會產(chǎn)生極大的不適。 第八個十年,戰(zhàn)爭還在持續(xù)。 陸修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丟失了,沒有任何預(yù)兆,也沒有什么原因,某天當他在一座廢棄的村莊中小憩后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轉(zhuǎn)經(jīng)筒不見了。 這令他變得狂躁起來,轉(zhuǎn)經(jīng)筒陪伴了他八十年的光陰,早已殘破不堪,但它怎么會丟失呢? 被人類偷走了? 陸修把村落附近找了個遍,無論如何都沒有轉(zhuǎn)經(jīng)筒的下落,這意味著什么?他開始有點疑神疑鬼。他在那里逗留了將近一個月,最終不得不承認,丟了就是丟了,也許在自己熟睡時,被什么動物偷走了,也許是被路過的賊順手拿了。 可是從來就沒有任何動物敢主動近他的身,若是人的話,靠近他十米范圍內(nèi),哪怕他熟睡也會馬上發(fā)現(xiàn)。 上天想告訴我什么嗎?不,不是的。陸修從來不屈服于宿命,如果屈服于宿命,那么他現(xiàn)在早已放棄了。 他想發(fā)泄自己的一腔怒火,卻不知從何開始,最后只得安慰自己,八十年了,他至少也經(jīng)歷了兩次輪回,帶著轉(zhuǎn)經(jīng)筒的初衷是讓他辨認,數(shù)世后,前世乃至前前世的記憶,定已變得模糊不清,轉(zhuǎn)經(jīng)筒再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八十年前寫下的筆記,也已在歲月中化作了一攤碎紙末。 所有他從羊卓雍措湖畔帶到中原的記憶之物,都敵不過時光的力量,逐漸崩毀,只剩下那個念頭,還支持著他,四處找尋。 第九個十年,陸修的心情復又變得平靜下來。 他以為自己真正地做到了“隨緣”,他看見數(shù)場戰(zhàn)爭在中華大地上肆虐,但戰(zhàn)亂橫掃過后,新的一切又誕生了,人們的服飾換成了民國時的長褂,又換成了中山裝。 只有他還穿著藏袍,一個又一個地方尋找,有人讓他作戶籍登記,問他從哪里來,他便掏出少許離魂花粉,讓對方聞聞。凡人打了個噴嚏,便會把自己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凈。 這是禹州在四十年前教會他的,有許多事不必用暴力來解決,毀了一天的好心情。 如果哪天我決定放棄,我也會給自己聞離魂花粉,但對龍來說,不知道有多大用處。陸修心想。及至他聽見一伙干農(nóng)活兒的青年談笑,便將目光轉(zhuǎn)向笑聲的來處,搜尋那個耗費了他九十余年時間的靈魂。 如果他再一次轉(zhuǎn)世,以六十歲為限的話,現(xiàn)在應(yīng)當是三十歲。 我又錯過陪他長大的時光了。陸修心想。 第九十九年,陸修決定去找個特別的地方,度過這一年的最后一天。 他本想去曜金宮,但回到了山西的佛宮寺時,天地間下著大雪,佛宮寺有和尚開門,邀請他進來飲茶,陸修想了想,便接受了。 “施主往哪里去?”住持老和尚親自沏茶,客客氣氣地問道。 “太行山,曜金宮。”陸修答道。 他在很多很多年前來過這里,具體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記得了,現(xiàn)在的僧人,與當初的僧人,也已不再是同一批人。 “那是很遠的地方了?!崩虾蜕姓f,“您在世間找尋什么呢?” “我在找一個轉(zhuǎn)世的靈魂,”陸修說,“他曾經(jīng)是個善良的孩子,我想他每一世,都將托生為人吧?!?/br> 老和尚點了點頭,說:“七十年前,我見過您一面,師兄們于是告訴我,您是龍?!?/br> “七十年前么?”陸修說,“我倒是不記得了?!?/br> “那一年,我還只是個六歲的小沙彌,光陰荏苒,今年已七十六歲了?!崩虾蜕羞駠u道。 陸修依舊穿著一身藏袍,當然,已不再是離開西藏時的那一身,經(jīng)歷了轉(zhuǎn)經(jīng)筒的丟失,他另外又照著原本的模樣做了一身,而把原先的服飾用法力保護得很好。 “您還在找他么?”老和尚又問。 “否則呢?”陸修反問道,示意你看,我像找到的樣子么? 老和尚笑了笑,他沒有勸陸修放棄。 陸修與老和尚飲著茶,轉(zhuǎn)頭望向寺內(nèi)的佛像。 “施主您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什么時候呢?”老和尚又問。 “我這一生,只見過他一次?!标懶揠y得地今天話變多了,也許是回憶起過往的緣故,“就在同治元年?!?/br> “同治元年啊,那已經(jīng)是一百年前的事了?!?/br> 第115章 現(xiàn)代 一百年,足足一百年過去了。 如果他活到六十歲,再次迎來死亡,前往天地脈投入那浩瀚的輪回,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歲了。四十年已成家立業(yè),步入人生的下半階段,他將再次緩慢地衰老,步入死亡。 陸修充滿了絕望,無數(shù)個夜晚中,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所設(shè)想的一切都沒有實現(xiàn),等來的,只有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臉龐,以及他們在這個世上遭遇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