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風華錄 第204節(jié)
于是他離開了烏鎮(zhèn),前往山西。 但在從前的日子,消息總是傳得很慢,陸修來到應縣佛宮寺時,才發(fā)現(xiàn)那位大師已經死了一年多了。 “師父說,”一名傳人朝陸修道,“在他入寂后,會有龍來拜訪他。” 陸修:“?。?!” 這是陸修入世以來,第一個說破他身份的人類。 “讓我把這本書給你,”傳人又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說,“愿你得償夙愿?!?/br> “謝謝,謝謝!”陸修如獲至寶,珍重接過,仿佛在佛宮寺前得到了精神上的鼓勵,又問:“他還說什么了?” 傳人搖搖頭,做了個“請回”的手勢。陸修在佛宮寺外徘徊,只恨自己為什么不早一點來,若是早個一年半載,也許已得到了點撥。 他仍不甘心離去,在黃昏時的佛宮寺前站了少頃,又在臺階前坐下了。 陸修就著昏暗的天光,翻看著手中的破舊書冊,上面是有關宿命的一些看法,卻通篇沒有提及如何進行卜測。 “不用看了,那本書上什么能用的東西都沒有。”一個聲音在面前響起。 陸修驀然抬頭,看見了一名青年,那青年穿著奇特的服裝,漢人們常穿的短褂與坎肩,頭發(fā)卻沒有梳成辮子。 他站在夕陽下,身影拖得很長,陸修本能地感覺到,這應當是另一條龍,這源自于同類之間的直覺。 “為什么這么說?”陸修道。 那青年答道:“阿育禪師留給你這本書,不是為了教會你什么,只是不想你在盛怒之下,拆了佛宮寺?!?/br> 陸修:“……” 陸修只得收起書,近些日子他確實很暴躁,換了無論是誰,在這個世界上苦苦尋找三十年,希望不斷地被打碎,又凝聚,再打碎,也會像他一樣暴躁的。 如果寺里僧眾只是當著他的面摔上大門,說不定陸修真的會動手泄憤。 他再一次沉默地離開了佛宮寺,就像他每一次沉默地離開每個地方。同時考慮著其他的可能性,也許在什么地方,還有別的、愿意教給他尋找“他”的辦法的人類? 但那青年只是不說話,跟在他的身后。 “你知道怎么找到一個轉世的靈魂么?”陸修回身問他的同類。 “我不知道?!鼻嗄甏鸬?。 陸修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復又往前走,青年始終跟著他。 末了,陸修又想起來了,問:“你會卜測么?” “不會。”那青年說,“我雖然也是龍,但一生不學無術,只知道游山玩水。” 陸修說:“你一定沒有什么牽掛?!?/br> 青年正色答道:“那叫執(zhí)念,你有執(zhí)念?!?/br> 沒有執(zhí)念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陸修想告訴他,但他不想與同伴爭吵,因為這沒什么意義,世上的龍很少,這是他從出生就知道的,三十三年了,他也只碰上這么一個。 “你叫什么名字?”陸修難得地問道,換了平時,他不會往任何其他的東西上投入多少注意力。 “禹州?!蹦乔嗄甏鸬?,又問:“你呢?” “陸修,”陸修答道,“‘他’給我起的名字。” “啊,”青年說,“你一定是在找他了?!?/br> 于是禹州成為了陸修此生的第一個朋友。 “我的本體在太行山的曜金宮,”禹州說,“在這里的只是我的化身。” “嗯。”陸修敷衍地答道,這段時間里,禹州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但陸修對什么化身、龍,統(tǒng)統(tǒng)不關心。他找了個沒人的樹下,坐下來翻看阿育禪師留給他的書。書里大多是勸人放下,方得解脫的話,但他仍然努力地從中尋找有用的消息。 “我已經很老很老了,”禹州說,“我活了一千兩百多年?!?/br> “咱們可以活多少歲?”陸修短暫地從書中抬起頭,朝禹州問道。 禹州答道:“上千歲吧?!?/br> 陸修算了下,他還能再活九百七十年。 “你現(xiàn)在對龍來說,就像個三歲的小孩兒。”禹州笑道。 陸修對著書端詳,禹州又自言自語道:“你是純血的龍啊,這很少見。我曾經是一條鯉魚,在唐代的安史之亂那場神魔大戰(zhàn)中,躍了天地的龍門,度過了天劫,才僥幸成了龍……” “……活這么多年,有意思么?”禹州躺了下來,枕著自己的胳膊,以俊俏青年的模樣,眺望著碧藍色的天空,又說,“等到大家都離開你的時候,你就知道,活得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 “還有其他的龍嗎?”陸修難得地又問了一句。 “當下沒有了,”禹州說,“至少最近的五十年里,我沒有遇見。其他的龍族倒是很多,鴟吻啊,狻猊啊,囚?!鼈兊故呛芊笔?,龍族之間又互相通婚,現(xiàn)在已不知道生出什么奇形怪狀、三頭六臂的后代了?!?/br> 陸修有點迷茫,問:“它們是什么?” 禹州:“龍不會與龍在一起,設若你與一頭牛在一起,與它生下來的就是囚牛;與一條魚,生下來的孩子就是鴟吻;與獅子,生下來的就是狻猊。所謂龍生九子,就是這個意思?!?/br> “我不會和它們在一起?!标懶拚f,“我會與那個人在一起,我們會生下什么?” 陸修雖然對愛情了解不深,卻也知道“在一起”的意思,畢竟他見得太多了。兩個人在一起,組成了家庭,就會養(yǎng)育兒女,繁衍生息。 “不會生下什么,”禹州說,“龍和人沒法生。” “嗯?!标懶迣Υ艘膊惶谝?,關鍵是得找到“他”再說。 他把書快速地翻完了,最后一把火,將它燒了。 接下來我該做什么呢?陸修心想,繼續(xù)找命理學的高人嗎?學習命理? “你懂命理嗎?” “不懂。”禹州答道。 陸修回憶禹州說的話,又問:“曜金宮是什么地方?” “曾經是鳳凰與金翅大鵬、孔雀大明王的行宮。”禹州答道,“也是我的老家,不過現(xiàn)在已經沒人了,剩下我一條老龍?!?/br> 陸修從龍語中得知,鳳凰是千年一涅槃的圣獸,它也許知道關于轉世的秘辛?但也著實不好說。 “但我可以教你一些東西,”禹州說,“讓你更快地成為一條龍,熟悉這個世界運行的基本原理?!?/br> “先不了,”陸修說,“謝謝,待我找到他再說吧。” 禹州答道:“我的時間剩不下很久了。” 陸修想了想,他確實需要一名師父。度劫后的龍語伏藏只教會了他一些基礎知識以及告訴他自身的能力、如何簡單運用這些能力。卻并無社會、人類關系等學識。這幾十年里,他只是在世上亂闖亂撞,也許有人教授他一些必備的知識,會讓他更快地找到人。 他猶豫了許久,禹州說:“不礙事,我可以跟著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br> “我要去山東蓬萊,”陸修說,“找一個叫麻姑的仙女?!?/br> 禹州答道:“她早已不在人間,但她的弟子也許能為你解惑,走吧。” 就這樣,禹州陪伴陸修,踏上了他漫長的道路。陸修習慣了不說話,禹州卻是個話很多的家伙,也許因為年紀大了,總喜歡糾正陸修的行為。 原本陸修連夜里也不停下,會在夜深人靜時潛入每個人家里,觀察那些人,辨認是不是他,這樣可以節(jié)省更多的時間。但這么一來,也顯得非??膳拢吘谷f一有人突然醒了,發(fā)現(xiàn)有個陌生人站在床邊看自己,多半得被嚇死。 “你不能這么做,”禹州說,“你既然決定當個人,就要像人一樣,白天活動,夜晚睡覺?!?/br> 陸修說:“可我睡不著?!?/br> 龍每天只需要兩次睡眠,每次一個半小時已經很足夠了。 “發(fā)呆,”禹州說,“思考事情。你會把人們嚇壞的,而且還會引來驅魔師?!?/br> “驅魔師是什么?”陸修又問。 禹州:“一群自高自大、目中無人的家伙,總把正義掛在嘴邊,想維護世界的安穩(wěn),雖然大部分都不是你的對手,但被纏上,就會遭到通緝,沒完沒了地像黃蜂一般,總是很討厭的?!?/br> 陸修便接受了禹州的意見,改了自己的作息,太陽下山后,他就在曠野里生一堆火,躺著,看天上的星星。 “你在想什么?”禹州說。 他只有靈體,沒有rou身,不用吃飯也不用睡覺,大部分時候都陪陸修坐著,就像個鬼魂般。 “想找到他以后,要與他一起去做些什么?!标懶薮鸬?。 “想好了么?”禹州問。 “還沒有,”陸修說,“正在慢慢地想?!?/br> 星辰的光照耀在他的身上,禹州有時會回憶起一些往事,但陸修不討厭他的話多,常常認真地聽著,當作這路上無聊的消遣。 “在我還是一條鯉魚的時候……” 禹州的回憶大多以這句話作為開場白,有一次,陸修終于問道:“你是鯉魚,那怎么成為龍的?” 禹州說:“我曾是旃檀功德佛在長安集市上,買下來的一條鯉魚,后來我順著渭河,一路游到了太行山,到了曜金宮,鳳凰重明便讓我留了下來?!?/br> “他對這世上的事知道多少?”陸修又問。 禹州說:“很多很多,不過他與人類在一起,也已有許多年不出現(xiàn)了?!?/br> 陸修抵達了蓬萊,化作黑龍在大海中乘風破浪,游往大海對面的島嶼,大海中碧波萬頃,海面上馳騁著大大小小的輪船。 “那是什么?”黑龍詫異道,“我上一次來海邊時,還不見這些?!?/br> “戰(zhàn)艦。”禹州站在龍頭,說道,“一眨眼就是幾十年過去,你要習慣人間的滄海桑田?!?/br> 陸修在島嶼上登岸,遠遠地又聽見幾聲炮響,弄明白發(fā)生什么事后,他一邊不住回頭看,一邊朝既定的目標走去。這些炮彈既慢又笨重,對龍沒有任何的威脅,一發(fā)龍語便可摧毀大多數(shù)的船艦。 但他當然不可能去做這種事,他的“他”是人族,不管怎么樣,愛屋及烏,他對人依然抱有善意。 仙島上,麻姑的門人也已不見蹤影,陸修又撲了個空。 雖然對此早該習以為常,陸修卻依舊有些煩躁,幸而這一路上,禹州的陪伴開解了他不少。 “你會找到他的?!庇碇萦终f。 “為什么這么說?”陸修想休息一下,他實在太累了,四十六年來,他沒有真正休息過一天,現(xiàn)在,他只想在沙灘上躺一會兒。 “念力會擾動因果,聚沙成塔,構為緣法?!庇碇菡f,“心念的強大,又與個體相對應,龍是天地間最強大的生靈之一,你的執(zhí)念會不停地擾動因果線,直到成功的那一天?!?/br> “謝謝,”陸修答道,“但愿如此吧。” 經歷了四十六年命運的錘煉,陸修居然變得不確定起來,他馬上警醒了自己。 “我會找到他的。”陸修又自言自語道。 四十六年,已經是人的大半生了,也許再過數(shù)十年,自己的目標將會再次變成孩子…… 這樣也好,陸修在內心深處告訴自己,我又可以陪伴他重新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