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14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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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天章殿時他忍不住在心中自嘲,皇帝替兩個兒子安排差事,他想得怕是比皇帝都多。 …… 幾日后,京郊小道。 樹葉尚未盡落,兩架馬車一前一后在人煙稀少的夾道上行過,卻將最后固執(zhí)的幾片枯黃葉子震到馬蹄下。 此處臨邰江支流淺溪,因上游落差高故而不易結(jié)冰,此時仍有潺潺水聲伴隨馬蹄達達,前面的車夫伸了個懶腰,不緊不慢拉扯韁繩,正當他調(diào)整姿勢想松弛一下臂膀的時候,卻忽然見路中央擺著個魚簍橫著根釣竿。 魚竿橫亙阻礙道路,他趕忙拉停了馬車,后面的馬車不明所以,也跟著停了下來。 “怎么回事,誰叫你停了?” 車內(nèi)傳來聲不耐煩的呵斥。 不等車夫回話,自路邊走出個釣叟打扮的村夫,優(yōu)哉游哉踱步至道中,將魚竿提至肩上,又拎起魚簍。 可他卻沒有要馬上離開的意思。 恐再遭訓斥,車夫怒道:“好狗不擋道,快滾!” 釣叟葦編的斗笠擋住了臉,教人看不清長相和歲數(shù),只見他略調(diào)整過扛釣竿的姿勢,慢吞吞挪出兩步,又低頭似是在數(shù)魚簍里的魚。 馬車里的人終是不耐煩探出頭來,此人不是別人,竟是越王劉珝,他怒道:“還要我教你怎么趕路不成?” 車夫本就是越王的仆從,不敢違拗他的意思,只好跳下車握著鞭子準備抽打走擋路的釣叟??纱巳藚s不知為何,沒有半點懼意,竟慢慢悠悠拎著魚簍扛著魚竿一步步迎上來,直至馬頭前策。 “想不到在這里還能見到越王殿下?!?/br> 越王一愣,這討厭的聲音過于耳熟了,他當即便聽出是誰才能說出這種讓他泛起惡心的話來,而面前的釣叟也摘下斗笠,露出那張溫和的笑臉來。 “卓侍郎,你不會真在這破地方釣魚吧?”越王看著他咬牙切齒道。 卓思衡遞過來魚簍道:“山溪里的白鰱多而肥碩,我送一條給越王殿下嘗嘗鮮?!?/br> “你來給我送魚?”越王氣不打一處來道。 “這個只是順路罷了?!弊克己忸┝搜凵砗竽禽v馬車,輕描淡寫道,“我不過是受人之托,來找后面那輛馬車里的一人說一句話,只是空著手來見殿下終究禮數(shù)有缺,于是順手釣兩條魚上來作禮,還請殿下不要嫌棄簡薄?!?/br> 提及后面的馬車,越王的面色驟然暴戾道:“本王的客人也輪到你來盤問?滾回你的吏部去聽差!” 卓思衡卻半點沒有因著怒斥而氣急,反而笑道:“這就是吏部的差事,越王殿下,我先走一步去辦事,你且看看哪條喜歡。”說罷竟將魚簍塞進呆住的越王手中,徑直走向第二輛馬車。 “姓卓的!”越王拋開魚簍,三步兩步追上去,然而卻已經(jīng)晚了。 卓思衡已然到了第二輛馬車的窗外,隔著簾布對內(nèi)說道:“茂安公閣下,請借一步說話?!?/br> 車里似是有一聲“啊”,但很快歸于沉寂。 而越王也呆愣住道:“你怎么知道……” 卓思衡回頭看他一眼,彎起的眼睛似笑非笑:“殿下,臣是吏部侍郎,代行吏部全責,若是一個國公全家跟著封王的皇子出去帝京都被蒙在鼓里,您父皇會怪罪臣的?!?/br> 第218章 卓思衡看著太子這位老丈人瑟瑟縮縮自馬車上抖到馬車下,心里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可是面子上卻不能過不去,端著的架子也還沒到放下來的時候,于是他依舊笑盈盈拜道:“見過國公?!?/br> “卓……卓侍郎?!泵补啬醚劬Σ煌5萌ヮ┰酵?,像是求救一般。 越王確實比他率先冷靜,只道:“我與茂安公一個是封王的皇子,一個是開國的國公,你一個小小的侍郎如何敢攔住咱們的去路?” “殿下,我方才已經(jīng)說了,是公事?!弊克己獠灰詾殁?,自懷中取出封帶有吏部封泥押印的紙?zhí)Φ?,“正是因為茂安公閣下身份非比尋常,我才要親自前來告知這個好消息。” “什么消息?”茂安公望著卓思衡,不住地搓手。 “太子殿下前幾日向陛下請旨,給茂安公您安排了個差事,陛下命我擬出告諭,本是去到您府上遞表的,誰知您竟不在,好不容易打聽到您最近在和越王殿下出游,我便等在此……刻舟求劍,沒想到竟也能不辱使命?!?/br> 卓思衡話里的陰陽怪氣便是茂安公也聽得出來,他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只能看向越王,可越王此時也是陰晴不定盯著卓思衡,根本猜不透此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什么任命?”越王只能這樣問。 卓思衡雙手遞告諭給尹敦,一字一頓道:“中京府轄地,京郊西北清河倉城眼下正缺一位能主事的監(jiān)正,太子殿下以為您論親論德皆可勝任,陛下也深以為此?!?/br> 倉城是存放京中所需物資的地方,并無住戶,卻因糧米絹棉銅鐵等國資皆儲備于此,實屬肥差,就算愚鈍如尹敦也知曉其職之肥美,圓臉之上的rou都樂得往嘴角眼角拱,他喜滋滋去接卓思衡遞來的告諭,卻不成想摸了個空。 卓思衡收回告諭,笑道:“可是倉城處有規(guī)矩,監(jiān)正與監(jiān)按等要職皆要家眷留于京不可無故擅出,其人也要居在倉城,無調(diào)令不可肆意走動?!?/br> 尹敦愣住了,他很局促地看了看越王,又看了看那封尚在卓思衡手上的告諭,頗為不甘道:“家人住在京郊……不走遠也不成么?” “不成。這是法度,不能擅更?!弊克己獯藭r忽然流露出狐疑的神色道,“不過……國公爺您家的宅邸不是在京中雀門樓一代么?應(yīng)該不影響才是?。俊?/br> 尹敦生怕丟了美差,趕忙解釋道:“是越王殿下給我家買了套京郊的宅子,已經(jīng)收拾好了,就等著去……” “國公!” 越王瞪著眼睛,幾乎要將牙齒咬碎擠出這兩個字來。 “誒呀!”卓思衡以拳敲擊自己的手掌,遺憾道,“那就沒有法子了……咱們也不能拂了越王殿下一片心意不是?那……我回去奏報圣上,再給您安排別的差事,聽說禮部下屬的渾天監(jiān)察院最近空出個司儀來,官階還比眼下這個更高,您去就職也更體面?!?/br> 渾天監(jiān)察院一個觀星象的小官如何與倉城監(jiān)正可比?茂安公尹敦恩蔭只論到了鴻臚寺的閑差,后來因勞累事多又沒什么油水,便辭去在家,他這輩子沒見過這么有誘惑力的差事,聽卓思衡這樣說早已急得額頭冒汗,再不去看越王警告的眼神,倉皇道:“卓大人!我就不搬去京郊了!我這便回府!” 卓思衡忍住不去看越王此時的表情和笑出聲,努力調(diào)動情緒,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當真?您拿定主意了?” 尹敦急道:“誒呀……都是小女不懂事……覺得在御前失了顏面,不肯留在京中……我夫人疼愛稚女,便吵鬧著要帶孩子離京……正巧越王有地方安排……誒呀都是一家人,便讓我們暫時去那里安身。這不……這不我有了新差事,也不能辜負皇上和太子殿下的厚愛不是?還應(yīng)以國事為重,國事為重!” “國公爺這番話堪為百官表率,您年高德劭懷才抱德,卓某受教,今后定引您為榜樣,勤勉謀事不敢廢忘今日之教誨?!?/br> 卓思衡眼中流露出的崇敬和五體投地之敬意已讓尹敦飄飄然似神仙啜引仙酒般受用,他喜出望外接過表奏,卻撞上目眥欲裂的越王,嚇得額頭冒汗跳出兩步開外,匆匆拱手當做道別,手腳并用爬上馬車,就要車夫打道回府。 望著馬車逃之夭夭的煙塵,卓思衡頓覺此處冬日蕭條的景色反倒令人爽心豁目起來。 這位國公爺確實也不傻,帝京西北只此一個清河倉城,也是中京府地域內(nèi)最大地域一個倉城,負責整個中京府以西的錢糧儲備調(diào)配,是重中之重的好去處,能在這里哪怕只做個監(jiān)正,也多少有豐厚的待遇。 但國公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清河倉城在帝京西北,那里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設(shè)施,叫古壇場大營。而清河倉城之所以是帝京規(guī)模最大的倉城,就因為它所負責的不只是臨近縣鄉(xiāng),還有禁軍兵馬司古壇場大營的軍需物資也必須經(jīng)此地調(diào)配。 古壇場大營那是虞雍的地盤。 卓思衡望著已消失不見蹤影的馬車,心中慨嘆,那就只能祝福太子殿下的老丈人能仕途順遂吧。 “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越王早已怒不可遏,一步躍至卓思衡正面前。 “公務(wù)而已?!弊克己鈹偸直硎咀约旱那逭?,“茂安公府一直想借著太子殿下能攀出些關(guān)系,今日終于如愿,我也替他們高興?!?/br> “收起你這副惺惺作態(tài)的嘴臉!”越王一把揪住卓思衡的衣領(lǐng),“你到底要想和本王說些什么?” 他話音剛落,手腕卻劇烈吃痛,不得不松開,只見卓思衡不知什么時候拗住了自己的小臂,只輕輕一扭,他的額頭上便落下豆大的汗珠。 可是幾乎很快,卓思衡便收回了手,可他并沒有道歉的意思,而是居高臨下,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冷漠目光看向自己。 “我沒有話同你說?!彼Z調(diào)冰冷更勝此時寒天,“叫你背后的人出來我才有話可說?!?/br> 越王一愣,驚懼替代疼痛占據(jù)他的身心。 “什么背后的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他明知自己不能急切免得露出破綻,可卻又覺得自己一直以來行事從未暴露過什么,為什么姓卓的會知曉這么要緊秘密的事?難道是他身邊有人泄密不成? 面對被疑云和不安籠罩的越王,卓思衡卻愈發(fā)沉穩(wěn)和漠然,他說道:“你不必驚慌,就將今日我的話轉(zhuǎn)達清楚明白,讓你那位軍師大人替你決定要不要來見我?!?/br> 卓思衡不想再繼續(xù)啞謎了。 太子和越王都即將派出差事,而越王竟然聰明到在太子的外戚上做文章,這顯然已經(jīng)危急到太子的切身利益和儲君之位的安定,若不造成一定有效的反擊,只怕之后一發(fā)不可收拾,再想保全太子一家就難了。 真正讓卓思衡下定這個決心的,是幾日前太子妃有孕的消息。 太子妃的家人再這樣下去,只會讓所有人萬劫不復(fù)——包括那個還沒出生的孩子。 最有效的防御就是進攻,這也是卓思衡選擇主動出擊的真正緣由。 越王被這猝不及防的攻勢雖逼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似是想要辯駁,卻不知面對一個仿佛已將自己背后帷幕看穿的人該從何說起。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卓思衡邁著悠閑的步態(tài),重新扛起釣竿撿起魚簍,慢悠悠搖晃晃消失在視野里。 …… 而茂安公回到家中說出了這個好消息后,家人的態(tài)度卻是天差地別。 兒子尹垣自喜不自勝,已經(jīng)想著要如何沾著父親和姐夫的光也謀個一差半職,茂安公夫人也直咂嘴念佛,直道終于輪到他家走運的一日。 唯獨尹毓容花容失色驚叫道:“爹爹!你不是答應(yīng)女兒了么!” “這不是有更好的事兒等著咱們家么?!泵补禺斎蛔灾獙π∨畠豪硖潱瑓s怎么都不肯承認,只笑道,“你想想爹爹有了這個差事,哪會有人瞧不起呢?你也不用往外躲了啊……” “不過是個七品的芝麻官!又是哪門子的面子?”尹毓容怒道。 “胡說!那些個七品的縣官和這個肥差可怎么比?”好像是酒壯慫人膽,尹敦不知怎么破天荒責備起小女兒來,竟覺自己也能底氣十足教育兒女,“你哪懂這些官場上的彎彎繞繞,這是你太子姐夫給為父謀的一等一的好差事,你就安心待在家里,若是還覺得面子上過不去……那就別出門了?!?/br> “就是啊……阿容,如今你jiejie有了身子,那娘還得去照看她,她這是頭一個,可得小心謹慎?!泵补蛉嗣υ谝慌詭颓?。 尹毓容的指甲幾乎掐進了rou里,咬牙道:“娘你之前不是這么說的!你說你權(quán)且當沒有jiejie這個女兒,怎么今日又要……” “娘那不是氣話么!你看你……” “meimei,你就盼著點咱們家的好吧!”尹垣看母親被詰問逼得下不來臺,趕緊開口,“你不是一直想要咱家能風風光光么?眼下這么好的機會,你就不動心?還是你心里一直就只裝著自己,咱們爹娘的面子、國公府的面子,你全都不顧?” 一家人第一次覺得這個小女兒實在是不懂事,尹毓容自幼被家人視作掌上明珠,哪受過此等氣,一怒之下便要去搶奪告諭,尹敦驚慌失措,胖碩的身子閃轉(zhuǎn)騰挪,始終將告諭護在胸前心口。 誰知尹毓容不依不饒、邊哭邊鬧,他不知怎么,好像那告諭里憑空生出他的脾氣與做父親的底氣來,竟抬起手,猛地一巴掌扇在小女兒的臉上。 “爹……你打我?” 尹毓容被這一把掌抽倒在地,她生平第一次挨打,只覺此刻難以置信的天塌地陷了。 母親也是一驚,下意識去護住尚在地上委頓的女兒。 “你這個……不孝女!”尹敦指著尹毓容道,他沒有疾言厲色說過話,從前也沒有這樣在家里橫行的資本,今日仗著手中的文書,音調(diào)都高了起來,“你做母親的,難道不知道教女兒知識大體恭順父兄么!” 茂安公夫人從未見過如此的丈夫,一時也慌了心神并手腳,只呆呆仰著頭看去。 “教她不許出門!就在家里待著!我不日便去赴任!”尹敦心思暢快,頭次說話這樣有魄力,感覺奇佳,他背過手去,學著平日里看到過的其他一家之主訓斥子女般厲聲道,“該教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學學她jiejie的貞靜嫻雅了!” 說罷冷哼一聲,留下了既驚且恐的家人,努力模仿著今日卓思衡的瀟灑步態(tài),揚長而去。 第219章 “可惜茂安公為太祖龍蟠十八騎之一,奮勇為萬夫不當,我年輕時讀史,最愛此段霸業(yè)未成之時豪杰年少意氣的載記,幾能背誦,茂安公尹榆起初只是一營中伙夫,最終卻輔佐太祖成就我朝帝祚,位列凌煙閣,不可不謂世之傳奇。然而不知茂安公在天有靈,見子孫后代如此短視愚蠢,會作何想……” 曾玄度說完這喟嘆后略咳嗽了幾聲,卓思衡急忙替老師攏緊皮袍外披,以抵御十一月京郊的寒風。 “要是需要茂安公顯靈,那他早就坐不住了,我讀史也知道,老茂安公性急,用兵與治下皆是如此,若見那日他子孫的德性,怕是早在凌煙閣里坐不住化作鬼也要殺回府去收拾收拾不肖子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