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7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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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條,州學點報生員簿冊,如同考編戶籍,遞交禮部與國子監(jiān),驗過封存,每三年開科取士點報時,開取驗明正身,防止有人徇私舞弊頂替冒學;并由國子監(jiān)設(shè)巡檢提學,同御史臺巡檢司職務(wù),巡回各地方州學督辦學政事宜; 第四條,輪請各地私學書院名師入帝京講學,國子監(jiān)重禮迎師,開講壇聚求知,有顯學名望者,可請入宮中開帝王經(jīng)筵。 此四條對應(yīng)皇帝之前的四條陳弊,具體細則還需再依照情形逐條細化。 但這四條都是為了應(yīng)對甲方以便后面的討價還價打好基礎(chǔ),卓思衡真正的目的都在后面的三條中: 第五條,國子監(jiān)開設(shè)術(shù)算、農(nóng)疇、匠作、藩文、醫(yī)理、測勘、刑律七科,此七科不在太學學習,國子監(jiān)將另辟僚屬專設(shè)學堂,七科第一批生員上至公侯下至農(nóng)商無論任何身份都可報名,通過專門的考試后,分派到各地衙署為對應(yīng)科目吏員; 第六條,州學將與國子監(jiān)實行一樣的考校制度,即每半年一次需要將試題、試卷、成績上報至國子監(jiān)和禮部的考測,考察內(nèi)容完全按照進士科設(shè)置,若是某州學考校大部分學生同期水平最低,則問責于州學學政; 第七條,設(shè)立地方州學私學獎勵制度,以天子的名義,若有某地州學或私學學生入殿試,依照人數(shù)對出身學府無論公私進行獎勵表彰,此表彰計入州學官吏任期考評。 其實不止是七條,還有幾條隱藏要素但卻需要其余助力,這些助力怕是要他前期成功才能得到支持,如今先透露出來百害而無一利,不如暗在心中做好準備,腳踏實地先行為上。 卓思衡看著皇上讀完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這七條全部都有戲。 要知道他非常陰險的,讓每一條都有尊崇天子門生的含義,國子監(jiān)太學本來就吃皇糧,只要進去了,別管考上沒考上,都是仰仗皇恩,普通人家的子弟若能進學,在皇帝眼中也是自己的門生;針對私學和州學的改革也都將檢查之權(quán)牢牢收歸中央,連吏員的任免也自地方收編一部分回來,皇帝怎么會不高興?當然皇帝以為是他管,但他哪管得過來? 卓思衡看著眼前這個百分百的政治動物,知道他一定喜歡這幾項舉措,但卻仍有顧慮,因為其中幾項非常容易激發(fā)矛盾,讓他的統(tǒng)治不夠安穩(wěn)。 “其中幾項確實似有直攻積弊之意,但是否有急進之嫌?”皇帝又擺出那副為天下憂心勞神的表情來。 卓思衡禮道:“此七條并非條條都要一時為之,臣以為,此次整飭學風當如為教化天下而壘砌城墻,一磚落定一磚再疊,不容cao之過急。此封奏疏,只有圣上與臣二人知曉,后步如何,也無人得知?!?/br> 皇帝看著卓思衡,忽然笑了。 “那便以此為綱,緩緩壘砌堆疊施手,小事你可權(quán)宜從之,若有大動,務(wù)必稟報于朕。明日是大朝會的日子,到時,朕便會向列席百官宣布你的任職,從即日起,你就手上承載的,便也是我朝學政的基業(yè)之重了。” “臣領(lǐng)旨?!?/br> 卓思衡等的就是這句話。 然后他就跑去宗正寺領(lǐng)新宅子去了。 聽說要搬家的消息,三個meimei弟弟只有憂色,都沒有喜色。 “每次賞賜哥哥,都沒有好事?!被酆獍櫭嫉?。 “皇上慣會差使人賣命……”慈衡嘟囔。 “這房子也挺好,不搬也行?!毕ず獗響B(tài)。 卓思衡哭笑不得道:“皇上要我做事,不給我宅子,我難道就能拒絕嗎?好了好了,三個都是大人了,不許鬧這種小脾氣!想想舅舅和表妹是不是要來住?小勇哥之前來信說,呼延老爺子聽說他成親,終于愿意挪窩了,那要是來咱們這探親,住自己家也方便。更別提過兩年朱五叔離伍,終于不用綁在營里可以走動,難道五叔五嬸來了,你們會不纏著他們?哪舍得他們?nèi)e的地方?。∵@大宅子多實用!” “可現(xiàn)在就咱們四個,加上家仆也就四個人?!贝群饪烊丝煺Z,忽然調(diào)轉(zhuǎn)攻擊目標,“哥哥你又不成親!你成親娶老婆生孩子了,大宅子才用得上吧!” “三姐說得對?!毕ず恻c頭符合。 “是這個道理沒錯。”最乖巧可愛的慧衡也反水變節(jié)。 卓思衡頓時孤立無援。 哎,要是當初王伯棠使人彈劾自己的時候,有慈衡這樣得力的御史煽風點火,那他早完蛋了…… 但他也有殺手锏。 “你們再催,我要是成親了就搬出去?。 ?/br> 三個meimei弟弟立刻就不說話了,都乖得老老實實。 當了這么多年大哥,還制不服你們?卓思衡終于身心舒暢,心平氣和道:“這宅子我去看了,我看尚書府也不過就是這樣,花園就兩個,一大一小,咱們?nèi)巳硕加歇毩⒌奈葑雍蛶浚嗪?,你們有自己的書房了,難道不開心嗎?不許說賭氣的話了,這是哥哥應(yīng)得的?!?/br> “哥哥什么時候去國子監(jiān)報道?”慧衡本想說,姜文瑞之前說很想見見他,可是弟弟meimei在身邊,她暫且沒有開口。 “明天大朝會后?!弊克己庹f道,“你們這兩天收拾收拾準備搬家,到時候咱們在家里開兩桌,請上大家一起吃頓飯。在這之后,我怕是就沒有時間了。” 他這兩天幾乎就沒有什么私人時間,想去看看老師和佟伯父都不得行,更別提佟師沛他們一家了,那個剛出生的可愛小佟姑娘卓思衡也很想見見,可惜時間根本不允許他去做些私事。 但老師卻是可以在大朝會上見面的。 曾玄度這五年好像老了十歲,雖然他身體還算康健,也少有病災(zāi),但明顯體態(tài)卻不似自己離開時那樣挺拔,他自天亮于門外候駕時,遠遠看見卓思衡穿著簇新的緋色官服,眼睛不自覺睜大,繼而酸澀,趕忙低下頭,假裝整理自己的袍帶。 見老上司行個禮無需避忌,卓思衡快走兩步行至曾玄度身前,以舊日見上司的禮儀鞠躬道:“曾大人,下官回來了?!?/br> 曾玄度本來忍得很好,聽了這一句,又平復許久才好說話:“回來便好……在官家身邊,要像過去一樣謹慎做事,不得怠慢才是為臣之道。”說完他又重新瞇回眼睛,還是老樣子。 卓思衡明白老師在提醒自己,心中感激,可也不好多說太多,只能謝過。 十二月的大朝會,寒風逼迫大部分官吏都不會選擇在室外吵架,于是皇帝御駕垂門聽政頒布政令與任免后便無事可議。 卓思衡的任免和其他幾個調(diào)職官吏一道被宣布,他夾在眾人之間并不起眼,由地方學政回到國子監(jiān)的安排也不算冒尖,更何況他只是個五品的司業(yè)罷了。 自朝會散去,官員們便三三兩兩快步趕回自己的衙署,想及早回到室內(nèi),卓思衡剛回帝京,一時也不習慣嚴寒侵擾,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宣德門外的御道長而寬闊,此時大部分官吏都已先走一步,他因見到舊日同榜多言幾句,此時已遠遠落在后面。 卻有人在他更后。 “卓司業(yè)請留步?!?/br> 這個聲音有點熟悉又沒有那么熟悉。 卓思衡站定回頭,原本以為又是故舊的期待目光頓時猶勝天寒。 鄭鏡堂已慢慢行至他的面前。 第108章 鄭鏡堂是卓思衡見過最儒雅清和的老人,沒有中年過后殘留的臃腫體態(tài),合度的身材配上挺拔筆直的脊背,寒風中不露瑟縮之態(tài),鶴態(tài)自若,比之谷中老松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他的那一縷已皆白的胡須,便自然地垂落至胸口,讓此老者的言語仿佛更有權(quán)威和重量。 若是自己六十歲后能有這樣的風貌,老邁也沒有什么恐懼的。 “鄭相安好?!弊克己獠幻靼姿麨槭裁磿凶∽约?,心中警惕面色從容對其報以誠摯問候,“鄭相身體康安歸朝而來,晚輩恭祝?!?/br> “已是朽木之軀啦……哪有什么安康?只是這幾年朝堂亂象叢生,每每思及先帝把臂而托,心有不安,強撐著一口氣爬也要爬來輔佐官家,除一除廟堂里的蚤蟲,也好百年后有面目去見先帝?!编嶇R堂站至卓思衡面前半嘆半笑著搖頭。 卓思衡是可以將驚訝表演至爐火純青的,但他卻不想。 鄭鏡堂和唐氏想除掉的人不就是自己和高永清么?那他話里的蚤蟲大概也是他們兩個了。 “晚輩離京多年,偏居東南一隅,不曾過問樞機,不知如今如何景象,怎讓鄭相不安至此?”冷冷的聲音與面無表情搭配,卓思衡毫不掩飾自己聽懂了鄭鏡堂的話,他們之間早就有過三回合交鋒,再以啞謎互相配合,鄭鏡堂興致好,卓思衡卻沒那個玩心。 他想聽聽鄭鏡堂好好說話,能透露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來。 “如今本固邦寧,天下承平日久,卻始終未及太宗時期般大治,并非官家無能,而是沒有賢臣輔佐的緣故?!编嶇R堂笑道,“我腆居吏部尚書之職,若只愕然愧慚豈不瀆職?也該為官家拔舉良吏掃除jian小才是?!?/br> “說得也對?!弊克己獾皖^一笑,抬頭時音調(diào)也輕輕揚高,“圣人云‘君子和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給鄭相一個建議,若要為圣上身邊掃清jian佞小人,不如去查勘誰人結(jié)黨營私,誰人攻訐異己,想來小人必定以黨為同競興私利,聚于一處。若能牽動一人,便可連根拔起,至此,圣上便可垂拱而治,鄭相也可以笑對先皇。” 卓思衡從來不信有人能比他更會陰陽怪氣。 但鄭鏡堂卻足夠沉得住氣。 聽過這番尖銳的譏諷,他以輕而撥,調(diào)轉(zhuǎn)話題,仍是面不改色道:“我曾聽聞,卓司業(yè)你最是君子勝玉溫潤合度,賓禮咸賢風至英朗,今日一見卻沒想到也是少年鋒芒銳意進取之輩?果真百聞不如一見。竟有你祖父的剛直風范?!?/br> “我見鄭相亦如是。入仕前也聽人提過鄭相之儒雅賢名在士林當中是讀書人的翹楚,今日得見方知豈止翹楚,能與我祖父同朝為官又身受輔命之詔社稷之托,兩朝皆是位極人臣,可見豈是一個賢字就能草草概略?” 對待吵架提及家人的對手,卓思衡也會使用人身攻擊予以咿嘩回擊。先帝和皇帝是什么關(guān)系?姓鄭的可以兩朝為官,可見是什么見風使舵的貨色,又與唐家以舊臣之實打壓新臣,罵他首鼠兩端也算是好言相向。 “卓司業(yè)辯才了得?!?/br> “鄭相才是苦心窮慮?!?/br> 二人的對峙顯得格外平靜,御道之上偶有執(zhí)勤禁軍與來往奔忙的內(nèi)監(jiān)經(jīng)過,都忍不住偷偷側(cè)面去看這詭異的一老一少保持兩步開外的距離,就這樣面對面,雖有笑容,卻都是在用冰冷的目光凝視對方。 “我聽聞卓司業(yè)剛返回帝京,便說得官家下詔查辦瑾州知州王伯棠?”鄭鏡堂問道。 “是官家明察秋毫,不容下垢?!弊克己獠幌滩坏?。 “王大人坐鎮(zhèn)瑾州兩任有余,水旱皆無饑餒,千帆入港盡顯我朝繁盛,若不是有人搬弄唇舌,又怎么會鋃鐺淪落?” “水旱皆無饑餒是因為王伯棠任上也沒有什么水旱,他上報的那些災(zāi)厄之河流晚輩都去看過,不過是山中溪水因短疾之雨暴漲沖去道路,無人傷亡,無屋倒塌,哪來饑餒?瑾州地質(zhì)山川少有載記,河流名目少人得知,外人更好欺瞞而已。至于千帆入港……敢問鄭相,永明城通貿(mào)外邦不說千年也有五百,天下商賈無非逐利而來,難道沒有他王伯棠坐鎮(zhèn),那些船只就都迷路方向駛不進我朝的港埠了么?”卓思衡將最后的克制和禮貌如數(shù)還給發(fā)問者,“還是鄭相雖沒有親自去過瑾州,卻猶如自王伯棠眼中看過瑾州一草一木般了解實情?” 鄭鏡堂也終于進入了狀態(tài),笑容消失后的他連帶銀白胡須賦予的仙氣也一同消失,眼尾因怒意而垂落后,整雙眼睛像是倒置的三角,陰鷙地看著卓思衡。 卓思衡卻笑了:“鄭相,晚輩為官資歷尚淺,不通此道,若說了得罪的話,還望前輩海涵。” 要是氣死人不算謀殺就好了。他想。 卓思衡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nèi)绱酥?,此時周圍又有人經(jīng)過,鄭鏡堂不好發(fā)作,況且他終究經(jīng)歷過風雨無數(shù),老辣有余,竟也還是笑得出來:“當年我久纏病榻之時便聽不止一人說,有一朔州高才得點解元,解試文章識略精微,字句好比星羅珠璣,最重要的是,那屆解試策論極其難答,苦倒好多士子,雖然人人都知漢官威儀,能講出愿意為誰的倒是很多,可如何而為卻難住了很多人。如果我沒記錯,你當時卷子上寫了自己愿為公孫弘?” “正是?!?/br> “公孫弘曾為豬倌,不似你是名門之后,而他老得重用,亦非你年少揚名。我倒覺得《倪寬贊》中卻有一人與你相似。” 卓思衡猜到他要說什么了,笑道:“鄭相想說得想必是霍光霍大司馬?!?/br> “當如是也。”鄭鏡堂也不再彎繞直道,“你們二者相似處確有甚多。” 當年參加考試的那個二十歲的小伙子或許會因畏懼不敢提到這個名字,但如今二十八歲已為官將近十載的卓思衡卓司業(yè)卻笑得游刃有余:“霍光位列麒麟閣第一功臣,鄭相太抬舉我了。況且霍光輔政期間便有本事處置掉一個御史大夫桑弘羊,一個侯爵上官桀,我哪有這個本事拔除黨羽來實現(xiàn)昭宣中興呢?” “輔政大臣也不是這么好做的?!?/br> “大人這個輔政大臣一半時間都在養(yǎng)病,我看也沒那么難。” “你即便此時深受皇恩,也不能如此驕縱凌上?!编嶇R堂冷冷道。 “能臥病在床多年仍舊居于相位,您才是真正的身受皇恩,晚輩如何可比?這樣說來,您才是我朝最像霍光的那位第一功臣。”卓思衡笑得彎起眼睛,但目光卻沒有笑意,“再說,晚輩也不覺得公孫弘就不比霍光,退能泥淖嬉豬,進可宰輔君王,私德不染臣行,也算是歷代為官的垂范?!?/br> 鄭鏡堂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間的微微蜷曲,可很快就又放下,而后悠然放慢了語速說道:“你熟讀前四史,該知道與公孫弘同朝為官的明察之臣汲黯是如何評價他的?汲黯說,公孫弘位在三公,俸祿甚多,卻故作姿態(tài)只穿布衣,矯飾自己的品德,不可不謂之詐猾?!?/br> “這點我確實比公孫弘不及,我自幼家境清苦,如今得賜新宅,正滿心歡喜要去看看呢。”卓思衡笑道。 “我差點忘了,卓司業(yè)家中還有兩個meimei一個弟弟?!?/br> 這句話讓卓思衡警覺卻沒有慌亂,他反應(yīng)極快道:“是啊,兩個meimei均是待嫁,裙帶之末端空空如也?!?/br> 鄭鏡堂道:“你為了做孤直之臣,便如此怠慢家中弟妹?” 原來他們是這樣想自己的,得知如此,今天的架也沒有白吵。原來自己在敵人的眼中是這樣一個沽名釣譽的混蛋。也真的很是奇妙。 “我自己也還沒婚娶,四個人湊合過挺好,鄭相就不用擔心我了?!?/br> “你救過太子一命,就以為自己是千金之軀,實則小心渡河,不要江心洗去金身,發(fā)現(xiàn)船上人人俱是泥胎難保時已經(jīng)時猶未晚?!?/br> 這是鄭鏡堂在此次交談中說過最直接的話,然而他卻是笑著說的,那種自信和篤定溢于言表。卓思衡對他如此的原因心知肚明:在他們看來,太子自己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其他搭上太子這條船的人,必然也是一樣下場。 太子再不濟,也好歹是個有血有rou的正常人,比他們這些高官厚祿卻只知結(jié)黨弄權(quán)構(gòu)陷異己的小人不知好到哪里去! 忽然,卓思衡心中有個了個叛逆又狂野的想法。 他就是要將這些人眼中這樣的太子護上皇位,保他成為一代明君。 一瞬間出現(xiàn)的狂妄念頭并未因這瞬間的激意漸去而消退,反而在卓思衡腦海里成為了一個真正可行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