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沒有憤而激怒用力拍打桌面，看得出來他為自己被蒙蔽與戲耍異常壓抑為恨，卻仍是隱忍著，用陰晴不定的目光看了過來：“崔允手上的東姥山白茶園……曾是誰的產(chǎn)業(yè)？”

    “臣只能查至此處，其余還需真正精通國法與刑獄之能臣來糾察真相?！弊克己饧皶r抽身，退走一步，留下更大的空間讓皇帝自行報(bào)復(fù)。

    皇帝撂下手上再清楚不過的證據(jù)，冷聲道：“召王伯棠回京?！?/br>
    卓思衡努力確保自己沒有笑出來，雖然他此時真的很想露出勝利的表情。

    但他忍住了，因?yàn)檫@只是剛剛開始。

    第106章

    卓思衡在皇帝的口述下親自草擬圣旨，這活兒他過去常干，時隔多年再次發(fā)揮，依然得心應(yīng)手。

    看著圣旨傳達(dá)出去，卓思衡心中落定卻仍是不敢懈怠，皇帝將證據(jù)握在手中，正在重新翻越，眼見皇帝陰沉的面容，卓思衡忍不住想，如果他看到自己親爹差點(diǎn)被名義上的牌位爹給毒死，又會如何？

    陸恢交給自己那封有決定性意義的信，又該如何處置？

    或許暫時隱瞞是最好的選擇，否則眼前這位睚眥必報(bào)心狠手黑的皇帝掀起什么血雨腥風(fēng)，只怕一切有利于民的政令都會一朝被擱置，黨爭將成為朝堂的唯一的議題，未免人心浮動天下再亂，此事還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jī)……

    眼下沒有，或許未來他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

    但絕不是現(xiàn)在。

    “云山，你能鑿朕之耳目，秉公剛正心細(xì)入微，倒讓朕覺得，或許將來做得御史與刑獄之責(zé)，也未嘗不可。”皇上已在卓思衡沉思之際轉(zhuǎn)換心境，他放下手中憤怒的源頭，聲調(diào)平和至尋常，“只是眼下學(xué)政之事亂怠，朕后遣調(diào)國子監(jiān)的幾位官員倒是得了，可老臣顧慮也多，不敢施展，勞苦你多費(fèi)心力。實(shí)不相瞞，這些年多有人在朕身前以你在瑾州之為多加毀謗，朕不以為意，因?yàn)殡扌湃文?，如同過去你的祖父與父親一樣被信任?！?/br>
    每當(dāng)皇帝想要情感上和道德上綁架自己，就會搬出祖父和父親，卓思衡已經(jīng)能非常從容辨別和處置如此帝王心術(shù)的玩弄，他深深一躬，正色道：“臣父常以祖父節(jié)行教導(dǎo)，臣不敢忘廢?！?/br>
    “朕相信你。”皇帝終于重新找回了笑容，“你這次回來，五品身份再住著之前的宅子也不大合適，之前國子監(jiān)有一批官吏因貪贓枉法被治罪，官府罰沒了幾處宅邸，朕拿其中兩個來安置有功之臣的子嗣，說到底，你也算有功之臣的子嗣了，只是許多事只有朕知道和你知道，朕也賜一邸，算是補(bǔ)償補(bǔ)償朕的虧欠之意?！?/br>
    卓思衡心想好啊，這次的買命錢又多加了，估計(jì)今年過年的賞賜也少不了。

    這些都是有代價(jià)的。

    但他自己也有非為此事不可的理由，即便沒有這些附加物，他也在所不惜。

    告辭了皇帝與皇宮，卓思衡完全沒有任何不安，他的命運(yùn)早已經(jīng)由自己安排邁出這一步，如今入局只是必然，又有什么好忐忑的？與其浪費(fèi)時間在自我折磨上，不如快馬加鞭趕快回家，去見見多年未見的家人。

    當(dāng)真是懂了何為歸心似箭。

    跑馬歸家路上，夜方至，天飄雪，細(xì)細(xì)的雪霰堆滿卓思衡的鬢間衣褶，又被熱氣融化成裊裊的煙塵。

    卓思衡離著好遠(yuǎn)就看見自家熟悉的小院和門前掛著那一盞雪夜里幽熒暖黃的“卓”字燈籠，他急趕催促，到門前跨鞍下馬，急切去拍門喊道：“是的！是哥哥回來了！”

    于是門幾乎是極快被打開，幾聲“哥哥”混做一團(tuán)，卓思衡的眼睛也在這一刻徹底濕潤。

    卓家四個兄弟姊妹上次抱在一起，好像也是在一個下雪的日子，那天卓思衡離開朔州出門趕考，三個meimei弟弟緊緊抱著他，落進(jìn)一家人懷中的雪格外的冰涼。

    今天他自外任歸來，滿足的溫暖被一盞帶有他們姓氏的暖燈照亮，雪夜也變得溫情雋永，凜冽寒風(fēng)也化作溫柔的輕撫。

    只是一家人哭得眼淚都凍住在臉上，回去好久，上面被凍出的紅痕都沒有退掉，四個人互相又是笑不可支，仿佛剛才哭作一團(tuán)的不是自己一般。

    拜祭過父母靈位，卓思衡與弟弟meimei吃起不是過年的團(tuán)圓飯。這次倒不用卓思衡噓寒問暖，慧衡和悉衡都一夜之間多起話來，恨不得將這五年的事情全都在一頓飯上全說得一個不剩，雖然好些在信中也有提及，卻仍是忍不住親口復(fù)述。

    于是一頓飯一家人竟然聊至深夜，又添了幾回茶酒，子時過后才聊罷，卓思衡知道慧衡一定有好多話要同自己說，但慧衡卻搖搖頭道：“四弟想說得更多，大哥今夜和他能抵足而眠，他一定開心?！?/br>
    卓思衡覺得慧衡也不好再熬夜，于是便要她好好休息，慧衡卻眨眨眼睛笑著說：“有阿慈在，一定拽著我聊到天明，睡是只能熬困了她再說?！?/br>
    卓思衡聽完也是大笑。

    悉衡果然是睡不著的，夜晚，兩人也干脆在臥房擺上消食的熱茶，在窗前踏上寢衣共話，卓悉衡在塌上堆了半人高的紙，都是他這幾年得意的文章，卓思衡哭笑不得，直說自己要是看完得一直看到致仕。

    悉衡今年剛滿二十歲，已是及冠，個子竟比卓思衡還要高些！他被哥哥這樣說也只是笑道：“哥哥，我還沒有字?！?/br>
    “這是大事，我雖是想過，可卻覺得，與其費(fèi)盡心思取個意思好的，不如像我的字一樣，出自父母隨口一句，更顯靈光命定，天數(shù)與人和相交而得。不如……也讓父母的在天之靈，為你來起這一字?！?/br>
    卓悉衡眼中發(fā)亮，點(diǎn)頭不迭。

    卓思衡仍是用當(dāng)年卓衍卜卦的方法，他不通《周易》，但為學(xué)典故專門讀過，認(rèn)個卦辭還是信手拈來。六枚銅錢自他手中揚(yáng)起，腦海中卻是當(dāng)年朔州流放地，父親卜卦的音容。銅錢落地的清越聲后，卓思衡才自遐思回至現(xiàn)世，靜靜去看桌上踏上的銅錢正背。

    好巧不巧，三正□□。

    “這是未濟(jì)卦么？”卓悉衡也看過《周易》卻也沒有深讀，只不求甚解記得大概。

    卓思衡點(diǎn)點(diǎn)頭，直接翻出一本來查閱，見是第六十四卦“象”卦：君子之光，其暉吉也。

    “君子之光，其暉吉也……”卓思衡默念卦辭，心中洞然若有光，腦海里也是清明一片，“君暉！如何？”

    悉衡只覺冥冥之中似有冥冥之意，這個卦象由哥哥口中說出，便是天意，君暉二字何其明熠有光，他只有喜愛之心，別無他言。

    于是卓悉衡的字便這樣定下來了。

    兄弟二人皆是感懷故去，又聊了許久，才談及卓悉衡的課業(yè)。卓思衡翻過幾篇弟弟文章，張弛有度不得不謂之文略不凡，疾處猶如須發(fā)戟張，緩處又似散亂煙霞，虛實(shí)并論，不缺義理明闡，言志宏談，又有意氣高飏。

    卓思衡不知道自己夸了多少次，直到弟弟實(shí)在被夸得不好意思要他有所收斂，他卻看到一篇熊崖書院師傅命題的策論，要以《史記》中任意列傳為溯源，起一段史論，弟弟選了《商君列傳》。

    卓思衡正想問弟弟為何選了此篇，卻忍不住被文章吸引看了下去，只見弟弟字里行間評述了商鞅見秦孝公所言的“帝道、王道、霸道”三論，辭氣捭闔，昂揚(yáng)銳意，是為所有文章中他最愛的一篇。

    這篇文章講述自古以來帝王三種執(zhí)政方式，堯舜是帝道，講究無私唯公的德行與君主個人公義；王道則為周天子的仁義之政，講究禮法和天下歸心的德政；而霸道則是源自春秋五霸，乃是其富強(qiáng)一方的實(shí)用型方法論。

    天下的所有皇帝都會稱贊帝道、尊奉王道、實(shí)行霸道。

    卓思衡覺得，在弟弟寫出這篇文章后，或許是可以談?wù)撘粋€禁忌話題的時候了，于是他壓低了聲音，看著弟弟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弟弟，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了皇帝，天下如何治理？”

    “朝代更迭自有時分，會有人輔佐新的帝王歸政的，只是大多也是依照此例。”悉衡沒有思考便能給出標(biāo)準(zhǔn)答案。

    但這不是卓思衡想要的答案。

    他搖搖頭，又問：“哥哥的意思是，皇帝這個人，從世間消失，再沒有人在萬人之上要人叩拜，而是人人去追求平等安寧的生活?！?/br>
    卓悉衡呆住了，他不知道哥哥在說什么胡話，而已無法理解話中意味，他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卓思衡，好久之后才低下聲音，疾言道：“大哥！你不許對旁的人說這樣的話！只有我聽過便完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怎么能宣之于口？”

    卓思衡也愣住了。

    是啊，這個想法……或許對于這個時代有些朝前了。

    但此時或許言之尚早，將來未必不能有朝一日。

    就像耕種田地，需要有人犁地播種，才會有開花結(jié)果之日，作物的生長有一季度半年和一年，但是一個新的時代，可能要孕育成百甚至上千年。

    他現(xiàn)在能做也必須做的，不是攀居高位后自上而下破壞性的改造，畢竟眼下不是亂世，而是承平日久的時代，很難在其間以爆裂的方式孕育新生，然而，卻能春風(fēng)化雨潛移默化，將知識與開明的種子，播種入時代的車轍，當(dāng)螺旋上升的歷史回到無法沖破的節(jié)點(diǎn)時，便會看到此路已天地?zé)?，新的時代就會應(yīng)運(yùn)而生。

    “哥哥方才喝了點(diǎn)酒，這幾年又看了些亂七八糟的書，胡說的。”卓思衡心胸中激蕩，口中卻只能含混掩飾過去，他拍拍弟弟的肩膀，“好了，哥哥不會對旁人說的，放心。”

    卓思衡的保證縱然從來都是有實(shí)踐的，但方才的話語太過震撼，以至于卓悉衡一時都不敢相信是出自最為端方君子的哥哥之口，他緩了好久才回過繃緊的心神，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仍是覺得今天的哥哥古怪至極。

    卓思衡只能笑著繼續(xù)安撫弟弟，要他不要多心，催促快去休息，兄弟二人同塌而眠，也該說些輕松的話題。

    但卓悉衡卻有另外的事情講。

    和衣而臥后，卓悉衡頂著頂棚，忽然開口道：

    “哥哥，我遇見了太子?！?/br>
    這次輪到卓思衡驚掉下巴蹭得自踏上躥起來。

    沒完了是吧？敢情他們?nèi)叶级悴婚_了是吧？

    第107章

    “太子，是個很可憐的人?！?/br>
    卓悉衡仿佛沒有看到哥哥的錯愕，依舊靜靜望著漆黑一片，緩緩道。

    像他們這樣經(jīng)歷過悲慘命運(yùn)的人家，仍然忍不住去同情那個尊貴無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依舊仿佛命運(yùn)囚徒的孩子。

    卓思衡的震驚也在這樣彌漫的哀傷氣氛里化作微涼，低低道：“太子……今年也二十歲了吧？”

    卓悉衡點(diǎn)點(diǎn)頭，也不知道哥哥看沒看見，兩人俱是沉默。

    “你是怎么見到他的？”

    許久，卓思衡才問道。

    卓悉衡將當(dāng)年大相國寺萬姓交易所遇之事和盤托出不敢隱瞞，又不忘補(bǔ)充：“哥哥放心，后來再也沒見過了，話都沒有傳。”

    當(dāng)年提醒之事，慧衡為求穩(wěn)妥，未在信中全部寫明，卓思衡只知道自己家得來了消息，卻不知道消息的來源，如今明了一切，原來是劉煦在暗中不顧己身冒險(xiǎn)相告。

    這個傻孩子啊……

    卓思衡心中憮然，思及今日皇上與趙王兄妹的天倫之樂家常之暖，再想到秋狩遇險(xiǎn)，自己在雨后寒冷的夜里抱著的兩個瑟瑟發(fā)抖驚恐萬分的兄妹……

    但這次太子的魄力和手腕，都讓卓思衡刮目相看，五年未見，當(dāng)年那個六神無主頹喪絕望的孩子也長成了敢擔(dān)當(dāng)?shù)纳倌昀伞?/br>
    “哥哥，你心軟了么？”

    卓悉衡忽然轉(zhuǎn)過頭，在黑夜里看向卓思衡。

    “還沒到時候想這些?！弊克己饪v然真的心軟，也覺得一切都言之尚早。

    “太子未必就不能做個好皇帝，才學(xué)可以后天勤來補(bǔ)拙，但心性卻源自伊始，不能更改。”卓悉衡喃喃道。

    “才見了一面，就想給太子當(dāng)東宮的幕僚了么？”這個話題太沉重，卓思衡拍了下弟弟的腦袋，假裝輕松一笑而過，“好了，早點(diǎn)休息?！?/br>
    這種性命攸關(guān)的煩惱事，還是讓他自己來cao心吧。

    況且眼下真正要?dú)椌邞]的，也不是這件事。

    第二日，三個弟妹都在睡懶覺，卓思衡一個人默默起床，替悉衡掖好被子，一個人去到五年未進(jìn)的書房，看見桌椅擺放都分毫未動，陳設(shè)之上寸灰未有，再看桌旁還放了個小桌，上面也是規(guī)規(guī)矩矩整整齊齊的文房和裝訂好的紙冊，一定是慧衡尋常讀書用功另置的。

    這次換了個大宅子，不止舅舅和表妹有地方住，meimei也能有自己的書房，皇帝開得價(jià)碼還真是值得自己賣命。

    卓思衡無需擦拭布置，落座提筆，便開始書寫密折。

    所謂密折，并非事情有多隱秘不好宣之于口，皇帝之所以要暗中行事，是為了到時候改革學(xué)政真出了事，天子更方便甩鍋給自己，很多皇帝都愛用這招，與臣子的談話和計(jì)劃不公開，到了出事鬧開來，將事故責(zé)任一味推給臣子，一斬了之。圣上清明猶在，禍水東引，絕不沾染，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是他和皇帝心照不宣的交易。

    不過……他也不是晁錯。

    卓思衡提筆落定，兩個時辰便寫好密折奏疏，內(nèi)容是他早已心有從容的東西，詞句都無需再加斟酌，再抄錄一遍以示鄭重，而后便可密封，不經(jīng)由中書省，親自交到皇帝手中。

    當(dāng)天下午，卓思衡和家人吃過午飯，就帶著密折進(jìn)了宮。

    天章殿內(nèi)，皇帝默默看完卓思衡的奏疏，條條對應(yīng)他昨日所言積弊，都有務(wù)實(shí)方略，其余更添了許多自己始料未及的奏議。

    第一條，為讓宗室子弟學(xué)有所長，即日起，有爵之家必須將沒有功名和官位的繼業(yè)之子送至國子監(jiān)太學(xué)，由宗正寺典錄在冊；

    第二條，國子監(jiān)太學(xué)生準(zhǔn)入仍是七品起，但按照目前太學(xué)生比例的三分有一數(shù)目，開放社會招生，由國子監(jiān)出題考試，報(bào)名的身份限制與科舉一樣，其余并無其他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