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 金陵草長鶯飛，有了春意，京城依舊冷颼颼。

    西次間里，紀(jì)慕云用海棠紅帕子捂著嘴打個哈欠, 眉間帶著倦意, 謝寶生家的想說“下午再來”, 一琢磨，還是沒吭聲。

    昨晚早早就睡了??？紀(jì)慕云想不明白, 懶得再琢磨, 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賬冊：

    說是賬冊，實則是七房在京城的賬本。府里由六太太主持中饋, 買賣下人、日常采購、對外走禮、府里的月錢、逢年過節(jié)的賞賜、一年四季的衣服、房屋修繕....都是有數(shù)的。

    每年年底, 賬房算出一年的開銷, 把賬目送到東府西府，兩府主子看一看沒有遺漏, 就把銀子送到京城，年復(fù)一年, 成了慣例。

    賬目歸賬目，七房到了京城之后, 曹延軒使喚自己的管家、仆從，外出宴請朋友、買東西, 給曹延華走禮什么的, 隨手就把錢花出去了。珍姐兒的醫(yī)藥費、額外開銷，大多數(shù)也是他承擔(dān)的。

    這么一來，西府就吃虧了。

    可是, 兩府平攤開銷的規(guī)矩是幾代人之前就定下的, 西府人丁單薄, 不能怪在東府頭上，以曹延軒的性格，也不可能去找曹慷“重新算賬”。

    粗粗一算，曹家第三代，東府已經(jīng)有博哥兒齊哥兒十幾個男丁，西府只有寶哥兒昱哥兒兩個，無論如何是比不過了。

    她在上面翻賬本，坐在小凳子的謝寶生家的滿心迷惑：

    正月底，七爺對謝寶生家的和周紅坤說，以后家里的事，告訴紀(jì)姨娘。謝寶生家的當(dāng)時以為，是指“七爺屋里和十五少爺?shù)氖隆?，想不到，紀(jì)姨娘把賬本也要了來，連寶少爺、四小姐六小姐三個院子的也問得清清楚楚。

    紀(jì)姨娘就不怕日后老爺娶了續(xù)弦，對景兒發(fā)作起來？

    紀(jì)姨娘平日是個謹(jǐn)慎小心的，怎么突然轉(zhuǎn)了性子？

    再一想，翻過年了，老爺一點續(xù)弦的風(fēng)聲都沒有....

    謝寶生家的是聰明人，一句多的也不問，把知道的細(xì)細(xì)告訴紀(jì)慕云，把賬本留下，中午才走了。

    到了練字的時候，紀(jì)慕云像平常一樣在書房寫了半晌，卻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只好放下筆，在貴妃榻上歪著，迷迷糊糊睡著了，睜眼已經(jīng)是下午了。

    綠芳一邊服侍她換衣裳，一邊解釋“十五少爺在寶少爺?shù)脑鹤佑蔑垼痬ama孫氏跟著，奴婢見您睡得香，就沒喊您”，熱好的飯菜也端了上來。

    一碟尖椒雞絲，一碟燒冬筍，一碟花生米拌小魚干，一碗紅棗白米粥和熱騰騰的冬瓜丸子湯，另有外面買回來的醬肘子和幾種醬菜。

    紀(jì)慕云拿起筷子，吃了兩口就吃不下了，只喝了半碗湯。丁蘭端了點心和盛滿零嘴的攢盒，她吃了兩塊牛舌餅半碗銀耳羹，也就飽了。

    傍晚曹延軒回來，她接過斗篷，剛說一句“今日倦的很”，就被曹延華的消息驚住了：“你家里人來了?！?/br>
    倦意像受了驚擾的鳥兒一般飛走，紀(jì)慕云睜大眼睛，第一反應(yīng)就是到門口張望：院里只有丫鬟仆婦，沒有父親弟弟的影子。

    “我正琢磨，也就這幾日了?！彼悠饋?，拉住曹延軒衣袖：“在哪里？吃過飯沒有？”

    今日曹延軒離開翰林院的時候，等在門口的不光是自家馬車，還有一位年方弱冠的翩翩少年，紀(jì)慕嵐。

    紀(jì)慕嵐恭敬地作揖，叫聲“七爺”，曹延軒頗為高興，“什么時候到的？你父親可來了？”又招呼他“走，到府里說話?！?/br>
    紀(jì)慕嵐卻婉言謝絕，“家父昔年有位舊友，在京城小住，因年紀(jì)大了，見面的機會不多了。正月底父親收到舊友的信，便乘船過來，父親身體也不太好，我便想族學(xué)請了假，陪著一道過來。今日午間到的，已經(jīng)住在龍門客棧，待幾日便回，來的匆忙，沒準(zhǔn)備什么，就不登門了。”

    曹延軒愣了愣，立刻明白過來：顧家與紀(jì)家的關(guān)系，紀(jì)家一直守口如瓶，他是偶然才知道的。紀(jì)慕云怕父親弟弟擔(dān)心，便沒把“七爺知道姨丈的事情”告訴家里；紀(jì)慕嵐也怕曹家知道，用“訪友”的借口來京城。

    這件事情由他說不合適，得由慕云告訴家里人

    ，曹延軒笑道：“住什么客棧，府里方便得很，你jiejie日日盼著，昱哥兒也等著呢！”吩咐下人“去龍門客棧”。

    紀(jì)慕嵐執(zhí)意不肯，固執(zhí)地像騾子：“如今不同往日，您忙碌的很，我父親要訪友，我要陪著父親。七爺，不如改日，來日方長嘛?！?/br>
    曹延軒想了想，換成是自己也不愿給jiejie添麻煩，便沒再堅持，問清了客棧便回家來了。

    現(xiàn)在說起來，曹延軒依然贊嘆：

    慕云正月二十日在京城知道顧家的事，給家里寫信，紀(jì)慕嵐最快也要二月上旬才能收到。

    今天才二月十六日，也就是說，紀(jì)慕嵐在金陵一聽到“顧重暉起復(fù)”的消息，立刻判斷出“顧重暉去甘肅，會分出一個兒子接姨母表嫂到京城，與jiejie相會”，帶著父親來京城，彼時還沒收到j(luò)iejie的信。

    慕云在姨母身邊到了及笄的年紀(jì)，倒也罷了，紀(jì)慕嵐十歲就離開顧家，只有父親、jiejie指點，也能長成老成沉穩(wěn)、果斷冷靜的性子，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就很難得了。

    紀(jì)慕云聽了，也明白了弟弟的心意：她是個妾室，以往弟弟、父親來看她，去的是西府，沒什么妨礙；如今到了京城，曹延軒上面有伯父曹慷，同府有三爺六爺，父親弟弟再來府里，只能有下人陪著，若留宿，或者由曹延軒親自接待，就是“不合規(guī)矩”“不知體面”，不提別人，六太太就不能答應(yīng)。

    她黯然道：“爺，過兩日，您帶我過去吧?！?/br>
    曹延軒攏住她肩膀，“到那天，你帶些果子吃食，再帶上兒子，陪你父親說說話....”

    二月二十日，曹延軒休沐，帶著紀(jì)慕云和昱哥兒去了龍門客棧。

    這間客棧離曹府不遠(yuǎn)，就開在街邊，算不上奢華，干凈整潔，老板很熱情，頗有些年頭了。紀(jì)氏父子住了兩個相鄰的房間，一到便迎了出來。

    紀(jì)長林是跟鋪子里請假出來的，史掌柜滿口答應(yīng)，見到東主略有些局促。紀(jì)慕嵐好一些，恭敬地向他請教“去年考題”。

    昱哥兒還小，早把兩人忘了，經(jīng)母親和紀(jì)慕嵐再三提醒“回家家，騎大馬，還給你折了一個松枝”，依然沒記起來。不過，這不妨礙他趴在紀(jì)慕嵐背上，踩著院子里的一棵槐樹去夠樹頂?shù)镍B窩。

    趁這功夫，紀(jì)慕云把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父親，“給您寫的信，算算日子，您沒收到?！?/br>
    顧家的事就夠紀(jì)長林記掛的，感嘆“想不到，還有相見的日子”，冷不丁聽說“曹延軒欲把女兒扶正”，一下子愣在當(dāng)場，反應(yīng)過來便責(zé)怪：“怎可借你姨夫，支使七爺？”

    她忙解釋：“爹爹，不是我支使七爺，是事情趕到這里了。”把曹延軒去年“過幾年去外地辦”的打算講了。

    紀(jì)長林再三追問：“是你向七爺提的，還是七爺主動說的？”

    “是七爺說的?！奔o(jì)慕云忍著羞澀，把兩人之間的約定說了，“七爺已經(jīng)寫信給王家了?！?/br>
    這件事情是紀(jì)長林意料不到的。

    在紀(jì)長林看來，曹延軒確是寵愛女兒的，在續(xù)弦之后，也能護(hù)著女兒，保女兒安安穩(wěn)穩(wěn)；可，考中了庶吉士的紀(jì)七爺做自家女婿？

    紀(jì)長林思前想后，緩緩搖頭：“齊大非偶。如今你年輕，在七爺面前有面子，再過幾年，你年紀(jì)大了，若七爺后悔，你如何是好？”

    又擔(dān)憂“你弟弟學(xué)堂里的夫子說，你姨夫，未必能在甘肅站住腳?！?/br>
    在紀(jì)慕云心里，父親頂替了母親的位置，是一位慈父，姨母布置課程、打理家業(yè)、諄諄教導(dǎo)，把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條，倒像一位嚴(yán)母了。

    可父親畢竟是男子，她吭哧吭哧的，擠出一句“七爺是謙謙君子，值得托付終身”就說不出旁的話了。

    外面紀(jì)慕嵐擦著汗，念叨“你怎么這么重啊！”昱哥兒抓著一只黃嘴麻雀，生怕小鳥跑了，急得直叫喚，石mama四處找細(xì)繩，曹延軒呵呵笑著坐在檐下，屋里父女倆大眼瞪小眼，誰也說服不了誰。

    “爹爹，這里地方小?！奔o(jì)慕云換個話題，從衣袋摸出一個信封，“七爺在西直門租了一間三進(jìn)的宅子，您和慕嵐搬過去吧?！?/br>
    紀(jì)長林一聽便知，宅子是給姨母和嫂子、孩子預(yù)備的，執(zhí)意不肯：“這里便很好。莫要給七爺添麻煩?！?/br>
    又趕她回去：“如今是在京里。早點回吧。”

    無論什么時候，父親考慮的總是自己。紀(jì)慕云拉著父親袖子，“爹爹~我給您說的，不是玩笑話?！奔o(jì)長林嘆了口氣，“這不是小事，橫豎你姨母要來?！?/br>
    意思是，等一等吧。

    回去的路上，昱哥兒捧著盛著小鳥的籃子，誰也不給。

    曹延軒笑話兒子“小里小氣”，見她郁郁不樂的，笑道“想不想吃涮羊rou？”

    涮羊rou么，過年的時候，昱哥兒在府里是吃過的，rou不rou的不稀奇，圍著火鍋的氣氛令他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

    昱哥兒蹭地跳了起來，差點碰到馬車頂部，“要吃，要吃，爹爹！”

    馬蹄滴滴答答，車子朝著東來順的方向去了。

    作者有話說：

    ? 第124章

    紀(jì)慕云在夢里見到姨母千百次, 三月二十二日面對面的時候，卻完全認(rèn)不出了：

    昔日端莊干練、珠圓玉潤的貴夫人不見蹤影，面前的老婦人頭發(fā)花白，滿面風(fēng)霜之色, 嘴唇緊緊繃著, 只戴了一根蓮花頭銀簪, 腰背雖挺得筆直如松，卻不由自主側(cè)過頭--她的眼睛看不清東西了。

    是淚水嗎？擔(dān)憂著丈夫、兒子和外甥女, 一日日的, 哭壞了眼睛！

    盡管早就有預(yù)感、盡管聽曹家派去的人說“老婦人眼睛不好”，如今親眼見到, 紀(jì)慕云的心像被昱哥兒攥在手心的小鳥, 一動也不能動。

    “姨母”她只叫了一聲, 喉嚨就哽住了，什么話也說不出, 撲到老婦人懷里，“姨母！”

    顧重暉夫人杜茹英也放聲大哭, 一邊哭一邊拍打紀(jì)慕云胳膊，語無倫次地“你這不省心孩子, 你理我做什么....讓我瞧瞧....你怎么這么糊涂！”

    屋里面，大表嫂米氏也泣不成聲, 呂mama不住拭淚, 昱哥兒被娘親嚇住了，一時間不敢吭聲。

    男人們就冷靜多了。

    紀(jì)慕嵐居中，替兩位男子引見：“這位是曹延軒, 曹七爺, 這位是顧許之, 家中排行第二?！?/br>
    曹延軒行了一禮，打量面前的男子：高大削瘦，皮膚黝黑，穿件尋常青布長袍，目光清澈，斯斯文文，舉止間有世家子弟的風(fēng)范--一句話，完全不像在西寧衛(wèi)磋磨十年，仿佛是從湖南來京城探親。

    另，曹延軒記得，慕云說過兩位表哥一個比她大五歲，一個大三歲，逗蛐蛐看閑書，面前這位顧二郎，看上去可以當(dāng)慕云的叔叔了。

    “顧兄?！彼蜌獾毓笆?，“初次見面，平日聽成熟人了，一路過來，老夫人可還安好？”

    顧許之一副遇到故交舊友的模樣，熱情道“尚好尚好，著急忙慌地去，著急忙慌的回，讓七爺見笑了?！?/br>
    朝屋角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招招手：“我侄兒，顧明熙，明熙，見過曹七爺?！?/br>
    曹延軒是知道的，大表哥顧沐之的獨生子，算起來比寶哥兒大一歲，位于孩童和少年之間。面前的顧明熙身上沒有孩童的稚氣，有著成年人的老成，寶哥兒與之一比，就成了小孩子。

    他笑道：“不必拘禮”，遞了一個裝著拇指大的水晶彌勒佛的荷包過去，顧明熙恭敬地道謝。

    曹延軒又道：“我比顧兄弟年長，若不嫌棄，便厚顏稱顧兄弟為“賢弟”。顧許之哈哈一笑，從善如流地稱呼他“曹兄”。

    兩人便算是認(rèn)識了，分賓主落座，聊起閑話。

    顧許之率先起身，鄭重其事地向曹延軒一揖，“多虧曹兄援手，家父的病情大有好轉(zhuǎn)。小弟十分感激。”曹延軒誠懇地還禮：“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顧大人的風(fēng)骨，愚兄向來是十分佩服的?！?/br>
    話題從顧重輝的身體轉(zhuǎn)到西寧衛(wèi)，聽起來，顧氏父子在西邊吃了不少苦，顧許之并不避諱，坦坦蕩蕩講出來?！靶液茫沁叺娜藢ξ覀冾H為友善，并沒把我們看成尋常犯事的人，要不然，說不定就留在那里了。

    不用說，也是這種豁達(dá)、不服輸?shù)男膽B(tài)，支撐三人熬了過來。

    說了些朝堂的事，免不了提到先皇去世、新帝登基。

    顧許之的消息是輾轉(zhuǎn)流到西寧衛(wèi)的，比京城慢得多、粗略得多，曹延軒把知道的一些事情講出來，顧許之和紀(jì)慕嵐聽得十分認(rèn)真。

    又說起甘肅。

    曹延軒委婉地提醒“比先帝在世，還大大不如”。顧許之嘿嘿一笑，把自己父親和兄長的思路講了：“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還能怎樣？”

    言下之意，狹路相逢勇者勝。

    一來二去，說到日頭偏西，夜色漸濃。

    租宅子的時候，周紅坤是辦老了事的，連帶灶上婆子、粗使婆子一起租了下來，此時廚房做了熱菜熱飯，一起端了上來。

    席間仍然只有三人，顧明熙大概去了后房。食不言，寢不語，曹延軒和顧許之聊些閑話，紀(jì)慕嵐埋頭吃飯。

    吃飽喝足，曹延軒在前廳端著茶，有些奇怪：這個時候了，怎么也該回家了。

    顧許之咳一聲，給紀(jì)慕嵐使個眼色：“去后面看看。”

    不多時，紀(jì)慕云跟著弟弟出來，把他拉到一邊：“七爺，姨母她老人家，想留我在家里住一住?！?/br>
    她雙目紅腫，鼻尖通紅，臉重新洗過，顯然是哭了一場。曹延軒心里憐惜，雖有些意外，還是答應(yīng)了?！澳牵魅瘴襾斫幽?？”

    他五日一休沐，今天、明日都不是休沐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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