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爹爹事先派人，去松鶴樓訂了雅閣，待我們一到，就直接上了樓。”端午節(jié)后兩天，珍姐兒在針線課上繪聲繪色地，向幾位姐妹描述端午當(dāng)日的事，“那間雅閣正對著戲臺，不用千里眼，就看得清清楚楚?！?/br>
    四位沒去松鶴樓的小姐露出羨慕的神色，杜娘子樂的休息，也閑閑聽著。千里眼什么的，紀(jì)慕云從表哥手里見過，并不稀奇。

    珍姐兒又說，“樓下飛雪堂已經(jīng)演上了，程明秋拿手的《鎖麟囊》。”

    鎖麟囊是家喻戶曉的戲，不止票友，人人都能哼兩句，越是如此，想唱出名堂越難。飛雪堂臺柱子、旦角程敏秋容貌清秀，唱詞清晰，身段優(yōu)美，在金陵極有名氣。

    “唱了兩折，飛雪堂的老板拿了戲單子，請樓上雅閣點戲。我想聽《牡丹亭》，娘不肯，只點了一出《千金記》?！闭浣銉簹夂艉舻?，嘴巴覺得老高“好不容易去一次，聽什么《千金記》，我又讓爹爹點，爹爹更好了，點一個《殺四門》?！?/br>
    對面紀(jì)慕云低下頭，好不容易把笑意壓回去：珍姐兒豆蔻年華，想看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七太太點了守諾、報恩的《千金記》，曹延軒更有趣，點的《殺四門》是武戲，滿臺子武生跳來跳去。

    說到這里，珍姐兒唉聲嘆氣，“等唱完了，爹爹派人賞了二十兩銀子，飛雪堂的老板過來道謝、敬酒呢。”冷不丁地，她又對媛姐兒冒出一句，“可惜你不在，程敏秋也來了呢?！?/br>
    就好像媛姐兒一心一意看戲、且喜歡飛雪堂程敏秋一樣。

    媛姐兒沒接話，側(cè)過頭和素姐兒說起針線。

    話題越扯越遠(yuǎn)，戲班子什么的，閨中小姐說就不合適了。丁娘子咳一聲，表示休息時間結(jié)束了，“節(jié)前作業(yè)呢？都帶了吧？”

    五人各自從盛滿繡品的籃子拿出荷包/扇套/帕子，互相看看“有沒有在課下偷偷做”，便各自穿針引線，開始做活。

    紀(jì)慕云繡了一個常見的抽線腰圓荷包，其實是珍姐兒要她做的，上好的淡紫刻絲錦緞，用明紫、深紫、淡紫各色絲線繡上一串串葡萄，兩邊垂下墨綠絲絳。單從用的絲線來說，就比她自己做的那個荷包強多了。

    過兩天課上品評，五人連帶杜娘子，公推她繡的荷包最好。紀(jì)慕云謙虛地說，自己年紀(jì)最大，做針線的時候最多，不算。大家覺得有理，便拋開她，選珍姐兒繡的寶藍(lán)繡仙鶴扇套為第一。

    珍姐兒十分得意，說，扇套是送給父親的。

    人是衣服馬是鞍，紀(jì)慕云白日給珍姐兒繡了荷包繡帕子，閑暇時光想自己做點東西，苦于沒有好料子--入府二十日，她摸慣了綾羅綢緞，普通料子有些看不上眼了。

    到了下午，她就不用愁了：

    針線房送來了衣服，上好的綢緞，春衫夏裳都有：

    四件素白綾襖；緋紅、鵝黃、藕荷、芽綠四件半臂；玫瑰紅、石榴紅、杏紅、桃紅四件對襟褙子；寶石綠、草綠、寶藍(lán)、翠藍(lán)四條馬面裙；兩條白色挑線裙子；煙霞粉、葡萄紫兩條百褶裙；四套褻衣褻褲，四雙襪子，兩雙鞋。

    “時間短，沒做完，怕姨娘趕著穿，先送這些來了。”徐娘子說得清晰，“還欠您四條裙子兩雙鞋，月底前才做得完了?！?/br>
    又低聲解釋：“老爺、太太的生辰快到了，每年都要做不少東西?！?/br>
    比上次見的時候友善不少。

    紀(jì)慕云連聲道謝，隨手拾起一條石榴紅褙子，一指寬的真紅滾邊用金線繡著折枝菊花，十分精致，不由贊嘆“您眼光真好，顏色配的也好，換了旁人，定挑不出來?！?/br>
    府里有沒及笄的小姐，宜穿嬌柔淡雅的顏色；有年紀(jì)大的姨娘，適合深一些的料子，對于正室太太，端莊華貴的衣裳是首選。

    紀(jì)慕云肌膚白皙，身材高挑，面前衣料顏色鮮艷明快，最適合不過。

    徐娘子卻指一指正房方向，“是太太親自挑的，我可不敢居功?！?/br>
    紀(jì)慕云微微一頓，笑道“沒有您的手藝，再好的料子也糟蹋了?！?/br>
    說著，塞過去一個裝著錢的荷包，徐娘子卻不肯要，“我們就是干這個的，日后常來常往，哪能總要您破費？”

    紀(jì)慕云便叫菊香。

    菊香手腳麻利，把從廚房提回來的蜂蜜千層糕、椒鹽牛舌餅、翡翠燒麥和新鮮葡萄裝滿滿一籃子，放進徐娘子裝衣裳的箱籠--只要曹延軒在，廚房一日三餐之外送點心鮮果，都是最好的。

    待徐娘子走了，紀(jì)慕云心情復(fù)雜地穿上新衣裳，在鏡子前照一照，仿佛回到多年前。晚間曹延軒來了，她歡喜之余，張開胳膊，輕快地原地轉(zhuǎn)個圈，翠藍(lán)裙擺散開來，像一朵綻放的花。

    他凝目細(xì)瞧，一下子明白了，“針線房送來的？”

    紀(jì)慕云眉眼彎彎地，拉一拉新衣裳，“今天送過來的，我就穿上了?！?/br>
    面前女郎不像平日的謹(jǐn)慎溫柔，有一種孩子得到糖果的滿足，曹延軒靜靜看著。

    對著冬梅菊香胡富貴家的，紀(jì)慕云可以滔滔不絕“這條裙子加個襕邊”“那件衣服要改一改”，對著曹延軒，衣裳的話題就進行不下去了。

    冬梅端上茶來，她親手把粉彩茶盅放到曹延軒面前，恭維道“您真有福氣，兩位小姐一個比一個孝順?！?/br>
    曹延軒想一想便明白了，不由好奇，“課上繡了新東西？”

    她笑道：“還是上回說的，不過，現(xiàn)在不能告訴您。”

    像所有“吾家有女初長成”的父親一樣，曹延軒頗為滿足，說了半日兩個女兒小時候的趣事，“珍姐兒從小就伶俐，跟著她娘，我是不愁的，多做些針線倒好；媛姐兒老實，練練琴，日后找個脾氣好的夫婿?！?/br>
    庶女的夫婿，必然是比不上嫡長女的，嫁妝也差得多了。紀(jì)慕云母親議婚的對象是秀才，姨母直接嫁給前途無量的進士姨丈。

    紀(jì)慕云一轉(zhuǎn)念間，見面前男人頭發(fā)烏黑，身強體健，卻快當(dāng)別人的岳父了，心里很不適應(yīng)。

    不過....聽他的口氣....珍姐兒也十三歲了，日日做針線....

    紀(jì)慕云小心翼翼問：“聽您的意思，已經(jīng)給四小姐選好了？”

    曹延軒嗯一聲，“去年定下的，城南花家，和我們家是世交。”

    大戶人家多半知根知底，親上加親，紀(jì)慕云記在心里。

    又過一日，她從花園剪了兩捧繡球花，搭配著自己院里的芍藥，把屋子里的四只花瓶花觚擺到面前。

    正擺弄著，冬梅進來說“紫娟jiejie來了?！?/br>
    紫娟？

    她放下剪刀，出屋一瞧，白綾襖官綠比甲的大丫鬟，赤金手鐲體體面面的，可不就是外院當(dāng)差的紫娟。

    只見紫娟指揮著四個粗壯仆婦，用竹竿抬著兩只檀木箱籠進來，徑直放到屋檐下。

    “老爺吩咐，給您送些料子?！弊暇晷χf，“奴婢從庫里拿了十匹杭綢，十匹湖緞，十匹蜀錦，十匹綃紗，十匹焦布，十匹細(xì)布?！?/br>
    箱蓋打開，日光下仿佛百花盛開：

    絲綢柔軟，緞子光滑，有傳統(tǒng)的大紅百蝶穿花，石榴紅十樣錦，寶藍(lán)祥云紋，翠綠鳳尾紋，月白色團花紋，有市面流行的魚肚白底碎花和豆綠底櫻桃碎花，仿佛一湖湖泛著顏色的春水；蜀錦是織金、妝花，顏色鮮艷，花紋有云紋、柿蒂紋、卷草紋、忍冬紋、西番蓮紋、寶相花紋和博古紋，不單貴重，市面很難買到；綃紗輕薄透亮，有天水碧、楊妃紅、蓮花白、柳芽黃、荷葉綠、藕荷色，布料是松江三棱細(xì)布，家底薄一些的官宦之家都不常穿。

    紀(jì)慕云是富貴過的，并不稀罕，冬梅跟著七太太也算見過世面，菊香張大嘴巴，胡富貴家的看得眼花繚亂。

    紫娟帶著些表功的意味：“知道姨娘針線好，奴婢給您送了些金珠蘇線，姨娘有空，可要指點指點奴婢針線?！?/br>
    紀(jì)慕云大大方方地，“那就謝過姑娘了?！币话牙∽暇暌滦?，“姑娘可是稀客，今天既然來了，我可要做個東道?！?/br>
    紫娟也是個爽快人，“那就打擾姨娘了，不過，奴婢不能久待，一會兒就要出去的。?！?/br>
    她笑道：“知道的，姑娘可是忙人。今天廚房送來的果子不錯，去洗些來，再拿老爺?shù)牟?。?/br>
    夜深人靜的時候，紀(jì)慕云望著滿滿的、琳瑯滿目的衣柜發(fā)呆。

    白日的喜悅一寸寸落下，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落和擔(dān)憂。

    都說女為悅己者容....他的寵愛溫柔，令她欣喜、沉醉，可，能到哪一日？哪一時？

    紀(jì)慕云覺得自己有點蠢--進曹府不到一個月，就開始想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院門方向傳來動靜，菊香的腳步聲穿過院子，曹延軒來了。

    紀(jì)慕云搖搖頭，把煩惱拋到九霄云外，告訴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露出笑容，腳步輕快地迎出去。

    第19章

    收到衣料第二天，紀(jì)慕云決定給曹延軒做一件衣裳。

    就當(dāng)謝禮/生辰禮物好了，奉承一下家主，反正，她也沒有別的可以送。

    料子就用那匹寶藍(lán)色團花杭綢，圖案是低調(diào)大方的水草紋，成熟穩(wěn)重的男子穿剛剛好。

    媛姐兒給他做鞋子，珍姐兒做扇套，自己就繡個荷包好了。

    不知七太太送不送針線？看七太太的身體，八成是不做的，夏姨娘于姨娘又送些什么？如果都送了荷包，他佩戴哪一個呢？

    紀(jì)慕云心中仿佛被細(xì)針輕輕刺了一下。

    世間男子，只要有功名、有家底、有本事，多半不會守著老婆過日子，“納房小妾”是常見的事。

    比如她的姨丈，姨母做主拿了一房妾，第二房妾室是上峰送的。大表哥和表嫂是恩愛夫妻，表嫂一懷孕，就把貼身丫鬟開了臉，做了通房，等生了嫡長子，過幾年就會給丫頭停藥、抬姨娘了。

    在紀(jì)慕云心里，是希望和丈夫情投意合，恩恩愛愛的?？v然有一天，丈夫會納妾，也是在她生了孩子、在家中站穩(wěn)腳跟、與丈夫感情穩(wěn)定之后。

    現(xiàn)在么，自己是新來的，總比夏姨娘于姨娘強，紀(jì)慕云苦中作樂地安慰自己。

    她也不告訴曹延軒，假裝不經(jīng)意地用手掌量他胳膊、腰圍，又把他搬到院子里的衣裳拿出來，把尺寸定下來，之后畫樣子，挑選絲線，撒粉裁布，開始做衣服。

    冬梅看著咋舌，“您天天閑不住”，菊香眼巴巴看著。

    做衣服對紀(jì)慕云來說并不難，難的是沒有時間：天一亮，她就去正屋等待珍姐兒了，忙忙碌碌一天，給七太太請完安已經(jīng)是傍晚，曹延軒又過來了。

    做了幾天，堪堪繡完一只衣袖，她嘆息著，認(rèn)為自己能在曹延軒生辰前做完衣服就不錯，荷包是不可能了。

    五月十五那天，曹延軒沒像平常一樣離去，而是吃了兩塊點心一杯茶，歇過片刻，在桂花樹樹蔭下打了一趟拳。只見他身形敏捷，手腳有力，比不上專門靠武藝吃飯的武官，比普通人強得多了。

    紀(jì)慕云并不奇怪：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有底蘊的世家大族多會培養(yǎng)子弟一定的武藝，強壯體魄是一方面，遇到意外可以防身保命。

    退一步講，讀書是件辛苦的事，頭懸梁錐刺股，一考十幾年、幾十年大有人在。沒有健壯的體魄，別說舉人進士，秀才都考不下來。

    大表哥二表哥幼年就拜了武師，初見曹延軒，紀(jì)慕云就看出，這位曹七爺也是認(rèn)真練過的。

    一趟拳下來，曹延軒出了不少汗，鬢角濕漉漉，用衣袖擦一擦，從樹邊提起一柄沒開鋒的寶劍--衣裳送來的第二天，他日常用的東西也送到雙翠閣。

    她打了熱水皂角，等曹延軒汗流浹背地回到屋檐下，便服侍他凈面，隨口問“您今天，不用去前院嗎？”

    他雙手泡在琺瑯繪牡丹花面盆里，望著她愣一下，“今天去正院?！?/br>
    平日在外院刻苦攻讀，準(zhǔn)備科考，初一十五到內(nèi)院，見妻妾兒女，在讀書人家里不算稀奇，何況，前兩年曹延軒在守孝。

    雖只見過一次，紀(jì)慕云發(fā)覺，曹延軒和七太太之間，并不像大多數(shù)恩愛夫妻那樣和睦、輕松，反而克制而冷淡，給人一種“客客氣氣”的感覺。

    不過，她一個新來的妾室，不要摻和進家主和主母之間了。

    “妾身每日申時之前便到正院，陪兩位小姐上課?！彼竦乇硎?，今日有些遲了，“不知您什么時候動身？”

    曹延軒接過她手中的帕子，擦拭手腕上的水珠，“你跟著我走吧?！?/br>
    片刻之后，他換上一件墨綠色杭綢素面直裰，戴好佩飾，微微低頭，由著紀(jì)慕云把頭頂竹簪戴得正一些，邁步走出小院。

    細(xì)想起來，他早出晚歸，紀(jì)慕云也忙忙碌碌，從未一起出行。此刻她腰間荷包輕輕擺動，步伐不疾不徐，始終落后他三步之遙。

    一路到了正院。就像紀(jì)慕云估計的，她比往日到的遲，七太太、兩位小姐一位少爺、兩位姨娘已經(jīng)像五月初一一樣，一個不少地在正屋等候。

    見曹、紀(jì)兩人同時到來，七太太唇邊露出微笑，夏姨娘嘟囔一句什么，于姨娘沒什么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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