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早膳后，繆星楚有些困懶，早上出去走一走的時候精神得很，眼下用過膳了反而困了，昨夜?jié)摬氐睦б庥可?，她懶懶打了一個哈欠，眼尾擠出一點(diǎn)淚來。

    只是下一秒，不速之客便來到。

    沈鏡安像是掐好時間一樣，就在她剛剛用完早膳的時候出現(xiàn)。

    怎么看都像是別有目的。

    “怎么困了，昨夜沒睡好嗎？正巧了，我也沒睡好。不如我們倆聊聊？”

    繆星楚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這拙劣的借口可真是爛俗。

    正巧青然沏了一壺茶上來，擺在了兩處，沈鏡安就自然而言坐到了她的對面，毫不客氣地端起茶來飲了一口。

    “青然的手藝還是那么好啊?！?/br>
    聽到贊美的青然像是木頭人一樣，連半分情緒都沒有波動，全程只是低著頭，送完茶就自覺走到了門口站著。

    吃了個閉門羹的沈鏡安尷尬一笑，摸了摸鼻子，問繆星楚，“不會你還要趕我走吧。你不想見到裴景明，可別牽扯到我頭上來?！?/br>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看見他?！笨娦浅磫枴?/br>
    一下語塞，沈鏡安看向了一臉坦然的繆星楚，他自是不知道昨日發(fā)生的全部過程，當(dāng)時也忙著給裴懷度治傷，見他避而不談就沒問下去，只是知道星楚知知曉了裴懷度的身份。

    其實(shí)他早就告訴過裴懷度，若不以真身份示人，遲早會出問題，還是在所愛之人面前，這都很難解釋，畢竟無法感同身受，被騙之人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

    更何況她從前被裴晉北隱瞞身份騙過，現(xiàn)在又被裴懷度隱瞞身份一次，難免會介懷。

    可他從來沒有見過他那般猶豫不決，直到真相被迫以這種方式揭開，弄得難以收場，還要他自殘用苦rou計(jì)來留住她。

    “星楚，景明他……”

    話頭到了這一處就斷了，無端惹人猜想。

    只因沈鏡安看了眼繆星楚，她垂睫，神情懨懨，顯然是煩躁和抑郁。

    他嘆了口氣，“這件事景明他就是做錯了，沒有辦法辯解。我也從來沒有想要替他申辯什么。他騙你你不想理他，是他活該?！?/br>
    一句話說得陳懇，加之沈鏡安天生自帶桃花眼，同人認(rèn)真說話的時候，總讓人感受到他的真誠和坦然。

    聽到他這一句話，繆星楚不答，只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表情冷淡。

    “可他是真的想娶你，明媒正娶，以中宮之禮。他那個后宮一年半載都踏不進(jìn)一次，形同虛設(shè)，他不好情/色，此次還將那些個妃嬪都遣散再嫁或挪至太妃宮里，足以見到他的誠意?！?/br>
    “怎么說來，我不僅不應(yīng)該生氣，還應(yīng)該歡喜地等著嫁給他是嗎？”繆星楚坐直了身子，眼神忽而變得認(rèn)真起來，“沈鏡安你講講道理，從前我的一切思量，都因他的這個身份而多了太多的顧慮。他騙了我，讓我那些擔(dān)憂和思索都成了笑話。我何曾沒有想過一段感情的以后，前面的許多步是他走的，我愿意同他走后面幾步，可現(xiàn)在要告訴我這前面幾步是空中樓閣，我如何接受？”

    沈鏡安語塞，抿著唇沉思，擰著眉心，“你既愿意同他走后面幾步，為何不再給他一個機(jī)會？”

    默然不語，繆星楚的目光落到了眼前的杯沿邊，心中墜墜的。

    腦子里盤旋著的念頭忽高忽低，像是有一個線緊緊拉扯著，在一方天地里游走。

    “景明他半生寂寥，怎么多年唯有你走近他身旁。年少的孤苦讓他豎起了戒備，身邊無一人可信，從破敗的宮墻走去塞外異族，在白骨堆積的血?dú)⒅凶呱蠠o人企及的高位。他活得通透，也活得孤冷。他向前走的許多步中，何嘗沒有猶豫過，他想過讓你走，可你回頭了，他便不再放手了?！?/br>
    沈鏡安看了眼有些恍神的繆星楚，忽而平齊的眉眼添了分坦然。

    “星楚，我不愿插手你們兩個之間的事情，無論如何，我都當(dāng)你是知己好友。送往迎來，我風(fēng)雨相候。你做出的任何選擇只要遵從本心，我都報(bào)之欣然。只是邊外苦寒，風(fēng)沙漫卷，你這才好沒多久的身子可沒有從前那般的剛健，若定居可以找個溫暖的地方。我在江南還有藥鋪，你若愿意，也可以去那里?！?/br>
    他說得懇切，眉宇間的擔(dān)憂皆出于本心。

    一時間繆星楚心底里那些郁躁和枉然散了些，她素獨(dú)來獨(dú)往，知交甚少，遇到事情了也多是自己做主，好壞都自己承擔(dān)。鮮少有人同她談這些，莫名的，心頭添了分暖意。

    他雖是裴懷度的人，可他對她確實(shí)知己好友般相處，在仁安堂時針對病理進(jìn)行交流，彼此坦誠以待，在欽州時也是他護(hù)著她，瞧他著急上火的樣子，是真心把她當(dāng)成朋友。

    朋友。

    這個詞在喉嚨間滾動了幾分，多了分新奇，從前在雁南關(guān)時，她也就和周圍的一些鄰里說得上話，可是不知為何，人來人往，有些人搬走，有些人婚假，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都不能長久。

    說不上寂寞，只是一人獨(dú)行的時候還是會有些悵然。

    來這里她遇到了機(jī)靈聰明的茯苓，穩(wěn)重端莊的青然，咋咋呼呼心懷廣大的長樂，同為大夫相交的沈鏡安，還有他……

    忽而也覺得落腳一個地方有了理由，不為了所謂的情愛，只為自己的心之所安，這份安定便是誰都給不了的。

    思及此，她好笑地看著他，“你這是把藥鋪開了遍吧?！?/br>
    “那可不，總要給自己找個退路，去哪都行。不至于居無定所，漂泊流浪。”沈鏡安看到了她臉上終于浮現(xiàn)了真心實(shí)意的笑，便終于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

    說實(shí)話，如果說星楚愿意留下，同景明長相廝守那便是最好的。如若不能，他也不能強(qiáng)求，畢竟人生是別人過的，冷暖只在個人，他沒有權(quán)力去勸說什么。

    今日一來，一是他不忍看到裴懷度那平靜之下的失魂落魄，跟隨他多年，他知曉他的性情，若是鐘意一個人，絕不舍看到她難過。二來是他是真的把繆星楚當(dāng)朋友，前頭經(jīng)過了裴晉北一事，想必心有戚戚。如今又得知裴懷度瞞她，心里肯定不好受，他不想為了這些情愛之事，便讓她懷疑自己。

    人生漫長，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不必困囿于情愛之中，也不要因此否定自己的價(jià)值。從前他年少輕狂的桀驁，到如今成了從容淡然。經(jīng)過了背叛和血仇，他也就心醉于醫(yī)術(shù)了。

    “你呢？沒個心儀的姑娘嗎？怎么多藥鋪，總該有人替你打理。”繆星楚有些好奇。

    她是無心問起，可沈鏡安臉上的笑定格在一瞬間，然后還是從前那般玩世不恭，不甚在意，“你就別管我了，我看你氣色不太行，早點(diǎn)回去睡個回籠覺，把自己身子養(yǎng)好，可別再像在欽州染病的那日了。”

    繆星楚摸了摸臉，“有那么明顯嗎？”

    昨日輾轉(zhuǎn)反側(cè)都沒有睡意，倒是雜七雜八想了許多。

    沈鏡安起身，“景明他沒事了，再不濟(jì)還有你和大夫在，我先回去了。若是有空就回來仁安堂看看。”

    聊了好一會了，困意在此席卷上來，繆星楚支著下頜，沒甚力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她知道了。

    思及他說的裴懷度的傷，早上他還能好好抱著她一路回來，想必是沒什么大事。

    同人說話之后她心情好了許多，也沒昨日那么煩躁和抗拒了，起來走了兩步，便要去休息了。

    ***

    華寧堂內(nèi)，裴懷度正在批閱奏折，他臉色尚有些蒼白，只冷峻的眉眼掩蓋了他身上這份虛弱。

    見到沈鏡安走進(jìn)來，他擱下了筆，“你去見她了？”

    沈鏡安坐了下來，“是啊，不過我可不是去當(dāng)說客的，你自己捅的簍子別指望我給你補(bǔ)上了。自家媳婦追不上，我也愛莫能助?！?/br>
    裴懷度平薄的眉眼抹上了幾分擔(dān)憂，“她心情好些了嗎？”

    “還行吧，反正呢，現(xiàn)在這個情況，就冷下來兩日，我看她對你也不是全然無情，你就先養(yǎng)傷。”

    哪里還顧得上養(yǎng)傷，國事紛雜，又添了這亂頭，耽擱的事還要他加緊處理起來，想著便又?jǐn)傞_了一本奏折。

    看著他忙忙碌碌的模樣，沈鏡安笑了笑，“你干脆就跟你的奏章過日子，反正怎么多年都過來了，你這不也好好的?！?/br>
    冷厲的目光掃到了沈鏡安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他聲音低沉，“我看你也過得好好的，不如進(jìn)宮當(dāng)太醫(yī)吧，為國效力?！?/br>
    著實(shí)被這個提議嚇了一跳，沈鏡安彈了起來，“別別別，我閉嘴，”

    當(dāng)個啥太醫(yī)，在宮外逍遙自在不好嗎？皇宮里又不缺人，再說了，缺人也不該他來頂上。

    只此一句裴懷度便垂眸看起了奏折，只是這閑適的姿態(tài)里總有些不安定。

    沈鏡安抱著臂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目光灼灼，這過分注視的目光讓裴懷度抬眸，“你不想做太醫(yī)，想當(dāng)太監(jiān)是吧？”

    這句話差點(diǎn)把沈鏡安雷死，接著就聽到他說，“反正你打算孤身一人，還不如入宮算了?！?/br>
    當(dāng)機(jī)立斷，沈鏡安扭頭就走，“你嫌我礙眼就直說，這樣拐彎抹角地排遣我，虧我大晚上來替你治傷，真是狼心狗肺?！?/br>
    他憤憤不平，也不敢大聲罵他，絮絮叨叨地就走出了門外，正好遇上了抱著奏折前來的鄭明，“沈大夫，這是……”

    “你家陛下好得很，實(shí)在不行就叫他心上人來看看?！?/br>
    丟下這句話沈鏡安便甩袖氣沖沖走了，鄭明有些怔楞，不明所以，這早上不還好好的。

    不過沈鏡安與陛下的相處向來如此，前者氣消得快，后者冷靜淡然，過一會便好了。

    他也不敢耽擱，抱著奏折走了進(jìn)去。

    走近了幾步，鄭明道從懷中抽出了一封信，“陛下，邊關(guān)來的密信?！?/br>
    裴懷度劍眉微皺，撕開信來，面色冷峻看完了一整封信，表情有些凝重，“兵馬調(diào)度如何？”

    “已經(jīng)安排下去了。穆大人那頭的消息也傳來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br>
    早在上一回邊關(guān)商隊(duì)劫掠一事后，陛下通過邊關(guān)眼線和密探得知了邊關(guān)有異動，趁著兵馬補(bǔ)給將穆熙派到了邊關(guān)。

    掩人耳目，不動聲色。

    果不其然，入秋后，邊關(guān)異族sao動，還有牽涉了幾個邊關(guān)將領(lǐng)和官員。

    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鄭明表情有些猶豫，欲言又止。

    裴懷度看完信后余光看到，眉峰輕抬，“何事棘手？”

    “陛下，宋公子請命隨軍奔赴?！?/br>
    拿著信的手在空中一停，裴懷度斂眉，心下思索，“宋國公和玉陽怎么說？”

    這事由宋嘉潤提出，想必是深思熟慮過，個把月來他表現(xiàn)不錯，吃苦耐勞，勤學(xué)苦練，人人可見。去戰(zhàn)場上鍛煉一番肯定是最快最有效的立功方式，只是玉陽向來疼他，戰(zhàn)場上瞬息萬變，兵戈殺伐，怕是會舍不得宋嘉潤去受苦受難。況他新婚燕爾，正是交頸恩愛之時，德親王府又作何想法？

    鄭明來之前都已經(jīng)把事情打聽周全了，知曉陛下肯定要問，便一一道來，“宋國公上書表示支持，就是玉陽公主聽說同宋公子鬧了一番，爭執(zhí)了幾日最后拗不過他，含淚相送。老奴私下也問了德親王爺，王爺寶刀未老豪壯依舊，對此甚是欣慰，還說要將二公子一同送去。”

    聽到這，裴懷度將信件對折，放到一旁，“既如此，那便讓他去吧，傳信告訴穆熙，多提點(diǎn)他，但也要適時放手。”

    穆熙是難得的將才，其世代忠臣武將，當(dāng)年跟著他四處征伐，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

    鄭明福身應(yīng)是。

    思緒轉(zhuǎn)動，連帶著拇指上的玉扳指，他加了一句，“近來多派些人手守著普寧觀，特別是雪霽居，她這幾日不想見我?！?/br>
    今早看到了裴晉北，依照他尋楚楚的偏執(zhí)程度，找到普寧觀來不出奇，只是眼下楚楚正生他的氣，他也不能將人帶走好好護(hù)著。

    只能是多加些人手，四處巡護(hù)。

    裴懷度思忖著，指腹摩挲著光滑的玉，冰涼的觸感在皮上游走。他知曉裴晉北一直在楚楚身邊的人是誰，也一度查到了宮里。

    如今知曉是他，是會退縮還是有其他什么動作？

    從前那個賢良清臣，頗得他器重，可這幾次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踩在了他的底線上。

    眸色漸深，裴懷度薄唇抿成一條線，有些散漫地靠在后邊，卻不甚扯到了傷口，想到楚楚昨夜的憤怒和今早的抗拒，他泛著一抹苦笑。

    ***

    秋風(fēng)吹拂過千門萬戶，金黃的葉簌簌掉落，鋪了一地，細(xì)軟流金，光影斑駁。

    距離裴懷度受傷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多月，這些時日他格外忙碌，可還是過幾日就抽出時間到普寧觀來陪繆星楚。

    她氣未消，在屋內(nèi)看醫(yī)書寫字，就是不讓他進(jìn)門。

    有時秋風(fēng)肅爽，冷風(fēng)刺骨，他便在門外站了許久，幾次后連茯苓都有些不忍，趁著端熱茶的功夫進(jìn)進(jìn)出出，能讓他順著縫隙看到她幾眼。

    “茯苓，這門都要跟你鬧別扭了?！笨娦浅^也不抬，認(rèn)真看著書，語氣不咸不淡。

    茯苓正要再一次出門的腳頓住，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趕忙退出去，“奴婢這就出去守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