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了足有一炷香時間，才聽到鏘的一聲，鏟子觸到了什么堅硬的東西，許疏樓探頭進去，借著冰棺發(fā)出的微光，看清了蕭如琢那張緊閉雙目的俊臉。

    她把冰棺刨了出來，略作思索，打算先把人帶回?zé)o塵島再做計較。

    那幅畫里進入了活人后，便無法放入乾坤鐲，許疏樓只能右肩扛著冰棺，左手拎著畫卷，拖家?guī)Э诘叵驘o塵島飛去。

    ———

    無塵島上，掌門之前應(yīng)邀去幫一位老兄弟渡劫護法，此時終于得了閑，在小竹林中燃了清香，正準(zhǔn)備烹茶煮酒，偷得浮生半日閑，就看到許疏樓扛著冰棺落在了自己面前。

    掌門很痛苦，很想收回?zé)o塵島主峰對許疏樓的準(zhǔn)入權(quán)限，但他只能放下手中的精致茶具，抻著脖子看了一眼冰棺中的蕭如琢，嘆了口氣：“這個麻煩大概要花費我多長時間？”

    “不好說，不過快也有快的法子，”許疏樓十分貼心道，“直接把衛(wèi)玄道砍了便是。”

    掌門絕望地捂了捂眼睛：“別告訴我你把衛(wèi)玄道也帶回來了。”

    許疏樓頓時有些不忍心告訴他，自己不僅帶回了衛(wèi)玄道，還帶回了兩個衛(wèi)玄道。

    她拍了拍畫卷，決定讓現(xiàn)實代替語言來打擊掌門：“把人吐出來?！?/br>
    掌門不愧是見過大風(fēng)大浪的修士，看了一眼從畫中滾出來的一黑一白兩個陷入昏迷的衛(wèi)玄道，沒怎么驚訝，只是頭疼地問許疏樓道：“三個都是你打暈的？”

    “蕭如琢不是……”許疏樓連忙向掌門稟明了前因后果。

    掌門聽得雙眼發(fā)直：“這事兒有點麻煩，我得修書一封送往凌霄門，這一次他們的門主可躲不得懶了。”

    衛(wèi)玄道暫且被關(guān)入無塵島懲戒堂，掌門請了醫(yī)修來診治蕭如琢，而許疏樓給蕭雅去了個消息后，終于心平氣和地拿起畫卷：“你怎么折騰我送進去的兩個人了？”

    “沒有啊，”那畫疑惑，“你不是說過讓我別再折騰人了嗎？我多聽話啊?！?/br>
    “……”你故意的吧？

    “怎么了？”

    “那你對他做了什么？”

    那畫神秘兮兮道：“我在勸導(dǎo)他向善?！?/br>
    “向善？”許疏樓挑眉，“結(jié)果如何？”

    “唔，不怎么樣，入過我畫中之人，他大概算是最惡的一位了，我甚至不需要把他放在‘仙境’那種地方歷練，他就已經(jīng)很壞了，”畫卷聽起來有些挫敗，“我給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很友善的環(huán)境，可他還是要做惡事……我甚至給他安排了一個資質(zhì)絕佳、細(xì)心解語的道侶在他身邊治愈他、救贖他，去幫助他修心、勸導(dǎo)他向善，可他想辦法把道侶給采補了……不過我也沒來得及嘗試太久，聽你叫我，我就抹了他畫中記憶把人踢出去了。”

    “你所說的采補道侶那位，應(yīng)該是惡念吧？”

    “他們兩個不都是惡念？我剛剛指的是黑袍那一位?！?/br>
    “什么意思？”

    “我把白衣也放在了一模一樣的畫境里，他人前與道侶恩恩愛愛，背地里卻下黑手把道侶靈根挖了，想用秘法換到自己身上，不過沒成，”畫卷困惑，“你為何稱黑袍為惡念？他自己也稱自己是惡念……按我的標(biāo)準(zhǔn)，他們兩人都該是惡才對，是修真界還有什么我不懂的準(zhǔn)則嗎？”

    許疏樓挑眉：“衛(wèi)玄道已經(jīng)把惡念剝離了，號稱自己是純善之體，我以為白衣就算善得有水分，至少也不該如此作惡……”

    畫卷問道：“這有什么稀奇？衛(wèi)玄道此人的惡念是他自身生出的，不是環(huán)境逼出來的，更不是外界硬塞給他的，就算剝離了惡念，他自會逐漸重新產(chǎn)生惡念?！?/br>
    許疏樓訝然地望著它：“你居然高深了一回?！?/br>
    “我本就高深得很！”畫卷沉默片刻，又開口道，“你能不能特別說明一下，我剛剛是哪句高深了？”

    “……”許疏樓沒接它的話，“看來衛(wèi)玄道那純善之體頂多剛剝離出來的那幾日是真善，隨后定然會重新被惡意沾染。再過上幾十年，也許他這道主魂身上還能再剝下來一個黑袍……”

    畫卷見縫插針地勸道：“你看，其實你很應(yīng)該像我一樣對人性失望些才對?！?/br>
    許疏樓嘆道：“下次帶你見一見好人。”

    “隨便吧，”畫卷沒什么興趣的樣子，想起什么，又向許疏樓邀功，“對了，我為了分析他的心思，特地觀察了衛(wèi)玄道做壞事的心路歷程，你想不想聽聽看？”

    “沒什么興趣，這里不是幻境，”許疏樓搖搖頭，“現(xiàn)實世界里，做了壞事就要受到懲罰，他的動機、他的苦衷與我無干?！?/br>
    那畫討了個沒趣，不再開口，許疏樓把它抖了抖，又掛回了明月峰頂。

    ———

    茲事體大，不由得凌霄門不重視，為審問衛(wèi)玄道，來了十位長老，門主凌禮也終于離開了他閉關(guān)的山洞，親赴無塵島。

    除他們之外，衛(wèi)玄道的幾個弟子也在此列。

    蕭如琢已被救醒，整個人都有些茫然，在懲戒堂外徘徊了幾個時辰，終于還是沒有進去見衛(wèi)玄道一面。

    而衛(wèi)玄道也沒有很想見他，只是要求私下見自己的大弟子陸北辰一面，無塵島對此倒并沒有反對的理由，便由得陸北辰去探監(jiān)。

    第二日被提審時，面對凌霄門門主及一眾長老，白衣衛(wèi)玄道卻顯得氣定神閑，黑袍都忍不住打量他，想問問他有什么應(yīng)對招數(shù)。

    凌霄門主凌禮淡淡看兩人一眼：“衛(wèi)玄道，你可知錯了嗎？”

    白衣是主魂，此時對話自也由他來應(yīng)對：“知錯?！?/br>
    “你殘害同門，既然知錯，就斬了吧?！?/br>
    凌霄門眾長老一片嘩然，凌禮這判決，簡直就像要趕時間似的。

    許疏樓倒是清楚，他可能是真的趕時間，趕著回去修煉。他這份漠然倒也算是一視同仁，當(dāng)初對張白鶴之死并不掛心，如今對衛(wèi)玄道的死活也不放在心上，對他而言，這些事大概都只是打擾他飛升的雜事而已。

    “門主，是不是該多問上幾句？這人證蕭如琢和許疏樓都還沒說話呢，”一位白須長老站出來請示道，“何況衛(wèi)玄道好歹是本門長老，怎能如此草率就斬了？至少也要問清來龍去脈吧？”

    “那你們問?！绷瓒Y開始閉目養(yǎng)神。

    白須長老硬著頭皮頂上，例行問了人證幾句。

    蕭如琢恭謹(jǐn)?shù)厥┝艘欢Y：“那一日在師尊房門外，其實我沒聽到什么太重要的東西，只聽到了張師叔的名字，師尊法力比我深厚，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以為我聽到了什么，以至于要對我下手。”

    許疏樓也把山洞中發(fā)生的對話如實道來。

    一個是門下弟子，一個是聲名在外的翹楚，再加上眼前黑白兩個衛(wèi)玄道到底是做不得假的。聽聞張白鶴之事，凌霄門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人不敢置信，有人氣得指著衛(wèi)玄道大罵，還有人凌空對準(zhǔn)他吐了一大口口水，人群里的蕭雅握緊了手中劍柄。

    白須長老又看了一眼頭頂禿了一圈以至于顯得有些滑稽的黑袍，果斷選擇了與白衣對話：“衛(wèi)師兄，你為何如此糊涂??？”

    “是我的錯，為求大道，拋卻了本心?！?/br>
    “那、那……”

    見他期期艾艾的模樣，另一位長老站出來搶著問道：“衛(wèi)師兄，我就直說了，你這剝離惡念的秘術(shù)到底是真是假？”

    白衣衛(wèi)玄道看向黑袍：“是真是假，不是明擺著嗎？”

    問話的人和人群中另一位長老對視一眼，清了清嗓子，又問道：“衛(wèi)師兄，你能否證明一下？”

    白衣衛(wèi)玄道笑了笑：“如果無塵島的道友們同意給我解開鎖鏈的話，我可以現(xiàn)在就啟用秘法把惡念收回體內(nèi)，以做明證?！?/br>
    無塵島掌門迎著幾道熱切的視線，微微頷首，便有人上前給衛(wèi)玄道解了鎖鏈。

    眾目睽睽之下，白衣運起功法，衣擺無風(fēng)自動，一息后，伸出一指點在了黑袍的眉心，在黑袍驚愕的眼神中，他的身子漸漸化成碎片，一片片融入了白衣的體內(nèi)。

    無塵島的人又謹(jǐn)慎地重新給他扣上鎖鏈。

    隨著這一幕，人群中的蕭雅清楚地看到，凌霄門眾人中，大部分人仍然目含怒色，卻也有少數(shù)人的眼神里浮現(xiàn)出喜意。

    她心下一驚，猛然反應(yīng)過來，是了，這種功法既能剝離惡念、保人渡劫，便定然會有人眼饞，他們……這是要為了功法強行保下衛(wèi)玄道了？

    怪不得他這樣有恃無恐、氣定神閑，因為他很清楚他這些同門的性子……

    不需要全部，十個長老里只要有兩三位愿意保他，那便足夠。

    她咬了咬唇，她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步，那是她的師尊不假，可是，以衛(wèi)玄道的心性，將來一旦有機會，他怎會不報復(fù)今日在眾人面前作證的蕭如琢，怎會不尋根究底地找出引來了許疏樓的她……

    果然，已經(jīng)有長老開口：“門主，衛(wèi)長老畢竟是凌霄門的人，加害的也是凌霄門人，此事到底和無塵島無甚干系，以我之見，是不是該把他帶回凌霄門再行處置？”

    這話倒也不是沒有道理，那些滿眼怒色的長老也沒有出言反駁，大概在他們看來，回門后再按門規(guī)誅殺衛(wèi)玄道也不遲。

    但蕭雅清楚，一旦讓他回了凌霄門，就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門主諸事不理，門內(nèi)又有太多他的親信……她拉了一下身邊的人：“大師兄，你……”

    陸北辰是凌霄門首席大弟子，他在門主面前是說得上話的，蕭雅情急之下，本想請他幫忙，但陸北辰只是木然地轉(zhuǎn)頭看她，眼神里帶著痛苦和迷茫。

    “你……”看這架勢，蕭雅怕是還得反過來安撫他。

    “是啊，門主，”又一位長老附和道，“凌霄門的事，我們關(guān)起門來再……”

    眼看凌禮不耐煩地睜開眼，似乎就要點頭隨他們?nèi)?，在蕭雅的心急如焚中，那長老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蕭雅連忙向場中看去，一柄名為“少年狂”的長劍，已經(jīng)洞穿了衛(wèi)玄道的心口。

    許疏樓拔出這柄劍，濺了滿臉的血，看著衛(wèi)玄道緩緩倒下去的尸首，抬頭向鴉雀無聲的人群笑了一笑：“罪人衛(wèi)玄道已伏誅。”

    第62章

    游船

    這一劍凌厲迅疾,眾人注意到的時候，它已經(jīng)貫穿了衛(wèi)玄道的胸口。

    少年狂似乎是知道許疏樓要為主人報仇似的，從被取出來的那一刻起,就順從地待在她的手心。

    許疏樓看著劍刃上那仿佛蒙了塵般的灰暗盡褪,仔仔細(xì)細(xì)地在衛(wèi)玄道衣物上擦干凈劍身血跡，才又看向目瞪口呆的一行人：“請諸位節(jié)哀?！?/br>
    何止蕭雅，她這雷厲風(fēng)行手起刀落的模樣，已經(jīng)把在場所有人都看呆了。

    其他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呢，她這居然已經(jīng)進展到了勸慰死者親友節(jié)哀的步驟了。

    “你……放肆！”一位長老眼看衛(wèi)玄道已是沒了氣,顫著手指向她，“你明明聽到我們在商議將衛(wèi)玄道帶回師門處置，卻搶先動手，分明是不懷好意！”

    許疏樓貼心一笑：“我知道諸位長老心里定然不好受，畢竟衛(wèi)玄道與各位有師兄弟之誼，要你們把他帶回去親手處置，未免對你們太過殘忍,所以疏樓便代勞了,諸位不用客氣。”

    誰跟你客氣？長老差點被氣個倒仰,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

    “殘不殘忍也是我們凌霄門的事，許姑娘一個外人對他動手，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另一位長老站出來接話道,“請許姑娘退后，衛(wèi)玄道的遺體,總該由我們帶回凌霄門。”

    “這是自然。”掌門應(yīng)得痛快,畢竟這東西我們也不想留著呀。

    “衛(wèi)玄道身上的乾坤戒,也請交由我們帶回去,萬一里面還有什么害人之物，我們也好及時處置。只不知那戒子是否有人動過，要是里頭有什么功法流出去，也不知該尋誰的責(zé)任？”

    這話就有些不客氣了。

    其他人頓時也反應(yīng)過來，對了，衛(wèi)玄道是死了，但萬一這種分體的功法被他留在乾坤戒里呢？頓時也不計較許疏樓當(dāng)面殺人的事了，隨聲附和起來。

    許疏樓取出一只造型古樸的扳指，送到門主凌禮面前：“凌門主，這是衛(wèi)玄道被捉拿時，佩戴在身上的儲物法寶，要抹去他留下的痕跡重新認(rèn)主才能打開取物，我們尚未抹去他的痕跡，請您驗看?！?/br>
    凌禮神識一掃，點了點頭：“沒有問題?！?/br>
    他仍然神色淡淡，完全沒有要貪圖里面功法的意思。能當(dāng)上門主的人，心性到底是要比底下那些長老強上一些，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他對自己這一次渡劫十分自信，覺得自己根本用不上這東西。

    “那就好，交給我吧?！?/br>
    剛剛說話不甚客氣的長老此時略有些殷勤地湊過來，正準(zhǔn)備伸手接過戒子，就見許疏樓已經(jīng)把那乾坤戒擲于空中，反手一道靈力拍過去，把戒子碾成了飛灰。

    “……”差點就接到戒指的長老，幾乎要哀嚎出聲，徒勞地在空中抓了幾下，自然是一無所獲，他猛地看向許疏樓，眼神里幾乎要冒出火來，“許疏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