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年—————————————

    二樓房間，許一零一進門就把身上的襯衫脫掉換成了自己的衣服。

    她站在床邊，耷拉著腦袋，陽光從背后的窗戶透進房間，影子籠罩著被丟在一旁的襯衫。

    她想象這件襯衫是許穆玖本人，她置氣，把襯衫揉得皺皺巴巴。

    雖然她記不得襯衫是什么時候開始歸她所有的，但她肯定她穿了很長時間了。

    一件衣服如果被某個人穿了很長時間，就會慢慢沾上屬于那個人的特征，也許是氣味，也許是適應(yīng)那個人體型體態(tài)進行的形狀上的變化。同時，人也會對它產(chǎn)生熟悉感和認同感，熟悉到僅僅用手一摸，就知道“是我的”。

    許一零已經(jīng)在意識上接受這件衣服了，剛才如果不是許穆玖在那種恰好的時機注意到它，許一零不會對它有如此強烈的排斥。過去那些東西也是，用久了自然就習(xí)慣了，可一旦計較起它們的來處，她的想法就會變回過去抵觸它們的狀態(tài)。

    她討厭用許穆玖用過的東西。原因是它們的存在意味著她因為年齡小就被“順便應(yīng)付”地對待了，這樣的對待仿佛是在告訴她她只是父母養(yǎng)育哥哥時的“贈品”。

    她雖然知道父母沒有刻意區(qū)別對待他們，但她確定爺爺奶奶是這么做的。不知道為什么，他們對待許穆玖的態(tài)度比對待她更熱情一些。

    他們以為她不清楚，其實她都清楚，她都看在眼里。她不像他們，他們每天都被各種事蒙住眼，感受這些細微態(tài)度和情感的時候反而不如她一個小孩子敏感。

    每當(dāng)她覺得自己待遇不如許穆玖好，她就會害怕。害怕父母受了爺爺奶奶的影響，害怕自己被所有人忽略。

    明明她和許穆玖是一樣的，許穆玖并不比她“尊貴”。

    她感到“不公”，她想要更多“屬于她”的東西，最好是新的，最好是“不曾屬于過許穆玖”的，至少不能是“被許穆玖丟棄”的，那太掉價了。在她眼里，“新”自然是比“許穆玖用過”更具有價值。

    就像人會因為冷而拼命地、不顧多少地扯被子那樣，她搶過很多東西，從許穆玖那里，包括今天本應(yīng)留給他的西瓜。

    似乎只要附屬于自己的物品價值越高，自己的價值便越高，自己的存在便越重要。

    即使得不到關(guān)注，那也要讓自己的生活過得舒服一些。

    “既然父母不給，那就自己搶吧?！币郧?，許一零抱著這樣的想法，大多數(shù)時候在和許穆玖的斗爭中獲得了勝利。

    她看得出來，許穆玖有時候是故意讓著她的。

    她發(fā)現(xiàn)大人“不公”卻被哥哥讓著也能讓她樂在其中，而且，她沒有同齡人的朋友，許穆玖雖然經(jīng)常對她態(tài)度不好，但有時候他也會因為各種原因給她一些好臉色，相較于外面的孩子，許穆玖還算是好的，于是她便放任自己在許穆玖面前任性。從這一點來說，她是很喜歡許穆玖的。

    其實，許一零在看見許穆玖臉上掛著汗珠回家的時候，她真的心虛了，她知道自己錯了，她是故意多吃的，甚至吃到撐得難受。她發(fā)現(xiàn)自己這么做不是因為想吃，而是知道許穆玖?xí)屩约?，所以無意義地“為了搶東西而搶東西”，許穆玖卻要去接受“被她搶走東西”的后果。

    她知道外面的天氣有多炎熱，她知道他那時候一定很難受。

    這樣的爭搶已經(jīng)變得不會讓她覺得開心了。

    可惜她自責(zé)的時機晚了。

    她本以為，許穆玖是不討厭她并且愿意讓著她的。她以前還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些搶來的戰(zhàn)利品，在她意識到那些戰(zhàn)利品不過是她的蠻橫作祟的成果之前。

    直到她聽到他的抱怨，她才明白，一直以來，他都不愿意“讓”，他是在“忍”而已。

    他其實，很討厭她。

    那一刻是什么感覺呢？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強烈地體驗到這種情緒——難堪。

    在得知對方討厭自己的前提下，再回憶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頃刻間，一股無形的壓力便如同轟然倒塌的大樓，將她壓進了塵埃里，連同她珍視且脆弱的自尊心。

    她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在對方面前，甚至，對他整個人都產(chǎn)生了抵觸。

    讓許一零樂在其中的忍讓被許穆玖否定之后，許一零似乎又回到了她以前不滿的“不公平分配怪圈”中。

    事實上，她掉進了一個更深的坑。

    逃回房間之前反問許穆玖的話，是她給自己打的一針鎮(zhèn)定劑，是為了告訴自己和對方：她沒有欠他表面上那么多。這好讓她逃跑的時候不至于太過狼狽。

    當(dāng)孩子發(fā)現(xiàn)哭鬧換不來任何東西的時候，就不會哭鬧了。

    許一零不愿意再從許穆玖那里獲得關(guān)注。

    她開始想以后該怎么辦，或許等有一天她碰到一個愿意關(guān)注自己的人，又或許等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即便沒有關(guān)注也依然可以自信地生活。

    今天的許一零異常沉默，晚飯期間一句話也沒說，若有所思的樣子。她甚至沒有和許穆玖搶魚肚子部分的rou。

    對許一零而言，這樣的舉動說明她成長了。她不再通過搶東西讓自己開心，向著“乖孩子”的位置邁進了一大步。

    但她現(xiàn)在很想離許穆玖遠一點。

    對許穆玖而言，這樣的情景詭異得很，就像平時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的狼崽子突然間就夾起尾巴變成了一只不會叫喚的小狗。

    通過這樣的情景確定許一零沒有忘記之前的事之后，許穆玖之前建立起的僥幸心動搖了，掩蓋在下面的內(nèi)疚重新暴露出來。

    他也安靜下來，開始留意許一零的異常變化。

    許穆玖發(fā)現(xiàn)許一零把身上的衣服換成她自己的了。

    現(xiàn)在，許穆玖也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挑戰(zhàn)。

    就這么反感他的東西嗎？

    也是，如果有機會選擇，她怎么會寧愿用他用過的而不喜歡新的呢？

    許穆玖心里莫名憋悶。仿佛被嫌棄的不是他的衣服，而是他這個人。

    其實，如果許一零能好好和他說，他也不會故意占著東西不給她。

    何必像現(xiàn)在這樣，界限分明？

    不是一家人嗎？

    接連好幾天，許穆玖都處于被討厭的陰影中。以前他感覺不到，如今他終于知道什么是“生疏”了。許一零好像很怕他，見到他就躲，也不怎么和他說話了。

    他依舊不能道歉，他怎么可能和一個自己討厭了這么長時間的人道歉，何況對方現(xiàn)在對他態(tài)度這么差。

    他賭氣地心想：這樣挺好的，省得她以后再煩他。

    就這樣吧，他才不稀罕。

    可過了兩天，他又動搖了。

    “mama......”一天晚上，許一零捧著自己的書包走到穆麗菁身邊，“這個書包有點壞掉了?！?/br>
    “我看看，”穆麗菁接過書包，翻了翻被扯壞的背帶和開線的接口，嘟噥道，“縫一縫就好了，哎呀，下次不要在里面放那么重的東西......”

    “對了，”穆麗菁突然想起什么，“大玖上小學(xué)了，課本更多一點，得換一個更能裝的書包了?，F(xiàn)在這個包保護得還挺好的，要不你以后就用他現(xiàn)在這個包吧?！?/br>
    一旁寫作業(yè)的許穆玖聽到這話，打了個激靈，他扭過頭瞥了一眼自己那個躺在沙發(fā)上印著超人圖案的黑色書包。

    他記得他們班上的女孩子的書包很多都是粉紅色，上面會印著小白貓或者卡通公主。許一零可能會喜歡那種書包吧，因為她和他搶遙控器就是為了把電視頻道調(diào)到公主故事。

    許穆玖又趕緊扭過頭去觀察許一零的反應(yīng)——

    許一零抿了抿嘴，點頭應(yīng)了一聲：

    “嗯......”

    許穆玖感到很不是滋味，如果那天許一零沒跟他說，她大概永遠都別指望他能聽到她和母親的對話哪怕一星半點。

    她一點都不喜歡他的東西，她喜歡新的東西。他如此提醒自己。

    這次，許穆玖艱難地做出一個決定：他賠禮道歉，彌補自己之前吼她的過錯，但只此一次，以后他們互不相欠。

    父母平時不會固定時間給許穆玖零花錢，過年的壓歲錢許穆玖也都上交了，他的零花錢一般都是幫父母買東西找零積攢起來的。他省了一部分自己買零食的錢，在放學(xué)之后來到了村里活動廣場賣飾品的攤位。

    飾品攤的白色鐵架子上，排著一板板發(fā)卡，一板通常有一對相同的發(fā)卡，五顏六色，蝴蝶結(jié)的、小兔子的、波點的、格子的……眼花繚亂。

    許穆玖挑了一對蝴蝶結(jié)的，付了錢。

    老板娘幫他從架子上取下發(fā)卡，笑著問他是買給誰的。

    “給我meimei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認為他只是說了一個簡單的稱呼而已。

    “哎呀，這么懂事的哥哥太難得了?！?/br>
    對方也說了一個稱呼，是看著他說的，甚至夸了一句。

    他接過發(fā)卡。

    他以前一直知道，可他似乎才知道：

    原來自己是哥哥。

    這個身份不是長輩，但一定是親人。

    很多年之后，許一零再追溯兒時的回憶，她對許穆玖最早最深刻的印象停留在一個夏季的晚上，他走到她面前想要說什么，她警覺地后退兩步。

    他看見她的反應(yīng)，低下頭，那表情委屈得簡直要哭出來。他緩緩地抬起手，攤開稚嫩的手掌，掌心里躺著兩個蝴蝶結(jié)發(fā)卡，是淡淡的粉色。那是他主動送給她的第一個禮物。

    “……為什么？”許一零伸出手，將發(fā)卡和許穆玖朝向她的四根手指一同包在自己的手里。

    她喜歡這對發(fā)卡，她想要這對發(fā)卡，但她不敢相信托著發(fā)卡的手是許穆玖的，甚至不該是任何一個人的。

    許穆玖感受到許一零的手指在自己手掌劃過的痕跡，自己的手指感受到許一零手掌的溫度，很真實。

    “對不起……”這原本是他用來讓自己安心、達到兩不相欠目的賠禮。但他喉嚨發(fā)緊，怎么也不想繼續(xù)把這個緣由解釋給對方。

    “我想把它送給你，你喜歡嗎？”

    許一零點點頭，鼻子發(fā)酸。她以前就希望許穆玖是現(xiàn)在這樣，可她從來不敢指望許穆玖是這樣的。

    她覺得自己以前的行為簡直大錯特錯。

    她發(fā)誓以后不再搶他東西、不再故意氣他。

    也是自那以后，蠻不講理的meimei對許穆玖來說遙遠得就像另一個世界的人，完全沒有實感。

    在那以前的他們，不僅被自己拋棄了，也被彼此從記憶里模糊掉了。他們心照不宣地盡量不提起以前的事。慢慢的，那些不友好的樣子也在面對后來更加生動的對方時顯得無比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