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奴 第138節(jié)
星空低垂,烽火連天,韃靼已被盡數(shù)剿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群黑甲江家軍人人持著火把圍成了一圈。 火圈之內(nèi),江熾抬腳往那孩童玩具模樣的木偶上踩下去,然而鞋底還未觸及,那本在地上翻身都困難了的玄衣少年猛地奮力朝他撲來,江熾被撲倒在地,連同耶律豐山那顆頭顱也被砸到了他身上。 江熾雙目猩紅,狼奴卻死死壓著他,沾滿血的手緊抓著木偶。 “你……恩將仇報。” 狼奴下齒就要往他為呼吸而挺起的喉管上咬去。 江熾?yún)s拱起膝蓋,四肢并用地將他反壓了回去。 狼奴一手抱頭顱,一手抓木偶,雖想反抗,然而那兩包軟骨散的藥勁已經(jīng)完全上來了,他甚至快要無法呼吸。 江熾下了狠勁,直接以膝強抵住他背上的那道傷口抓了他的手,還想將木偶從中奪出來。 狼奴悶哼一聲,五指扣成爪狀,即便已是瀕臨昏迷,也讓他根本拿不下來木偶。 江熾往旁邊啐了口唾沫,冷笑著干脆抓住他的手腕,帶著那只木偶一下一下往他頭上擊去。 “如果你當(dāng)年還活著,根本就不會有我……”江熾眸中映著肆虐的火光,狠瞪著狼奴的眼睛,砸一下,語氣重一分,“憑什么,憑什么!” “你知道我這些年怎么活過來的嗎?”江熾見他連眨眼都費勁兒了,喉尖溢出笑,唇角的弧度越來越大了,而木偶的胳膊與腿已在這一下比一下劇烈的擊打中碎裂,“還沒記事的時候,我冬天就在冰湖里泡著了,五歲的時候?qū)W箭術(shù),六歲他就要我和副將比試……八九歲讓我學(xué)騎射,我從馬上跌下來,你知道摔斷了多少根肋骨嗎?你知道我腿骨摔斷過多少回嗎?他逼我殺人……逼我殺人……” 江熾想到這個無數(shù)次在午夜時分刺入他腦海的那個夢境,想到那雙直勾勾的眼睛,又干嘔起來,嘔出了一大灘血。 周圍站滿了人,卻無人敢過問。 江熾眸光更加偏執(zhí)陰狠,見狼奴額頭上已蜿蜒出了血跡,且不論如何掙扎都掙不過他,也不顧滿嘴的血,哈哈大笑起來:“好?。∥覛?,我殺!哥,你都死十八年了,何必在我好不容易得到父親肯定的時候活過來?一回來,就要奪走我努力那么多年才能得到的東西?!?/br> “他從來沒正眼看過我……憑什么,憑什么。我體質(zhì)差就是罪嗎?我沒非要活下來,我沒非要他生我!”江熾打得更快了,木偶的頭已經(jīng)斷裂,他從地上撿起那圓碩的頭,繼續(xù)打,直到打得連那塊圓木也碎成了幾塊,他才喘著粗氣,放開狼奴滿是血的手腕。 “怎么會有你這么幼稚的人,行動坐臥,都離不開這個木偶。哥,我算幫你斷奶了吧?哈哈哈?!苯瓱氪虻猛纯炝?,抽出身旁副將腰間的劍,忍著惡心一把割下了耶律豐山的耳朵,甩給那副將收著,看向狼奴,“你死了,今天這無上功績都是我的。我仍然是父親唯一的世子人選。” 江熾兩手握住劍,高舉著就要往狼奴胸下位置刺去。 狼奴的手里還攥著木奴的小衣服,血與淚糊得他本就幾乎什么都看不清了的視線更加模糊。 他盯視著木奴的木頭碎塊,腦海中走馬燈般出現(xiàn)無數(shù)畫面。 他在籠子里,殿下在籠子外,陽光好暖好暖,她看著他笑,把木奴送給了他。 “殿下……奴,奴要回家。”狼奴意識漸失,拼著指尖最后一點力氣,想把那些木塊一一攬回來,像當(dāng)年在上林苑,好想勾住她的一點衣擺一樣。 他艱難眨動黏潮的眼睫,感到周身的溫度都在褪散,冷得他無助地呢喃:“殿下,把奴撿回家,把奴撿回家……殿,殿下……” 江熾停了動作,故意湊近耳朵去聽,本以為會聽到他對他的咒罵詛咒聲,沒想到聽到他竟還喊著那個小公主,嘲笑著壓近他的耳,低聲道:“你可真喜歡她啊,看起來,她也很喜歡你。你憑什么得到所有人的喜歡呢?你明明就是個低賤的野奴,憑什么,憑什么輕易就能得到這些?!?/br> 江熾重新站直身,繼續(xù)持劍要刺。 “住手!” 馬蹄如雷聲漸近,為首的余采晟不管不顧地就要踏著人群沖進來。 江熾分神側(cè)頭看去,一記飛針分兩股分別打掉了他手中的劍,擊中了他的手腕。 江熾吃痛朝后踉蹌兩步,余采晟已經(jīng)翻身下馬,抖著手去抱狼奴:“辛鞘,辛鞘!孩子,孩子你醒醒……” 狼奴滿臉的血,呼吸都微弱了,任他如何晃動都睜不開眼,喊不出聲。 “你把他怎么了,你說啊?你把他怎么了!” 江熾咬著牙把那根深嵌入腕骨的銀針逼了出來,聞言只是笑笑:“軟骨散啊,整整兩包,能讓人睡死過去,卻沒什么痛苦?!?/br> 余采晟放下狼奴就要沖殺過來,江熾?yún)s朝周圍人喊了聲:“愣著干什么?殺了他們!還有后面那幾萬剛來的,你們跟著內(nèi)鬼過來是想造反嗎?都給我好好看清楚了,我是江熾,余采晟和辛鞘,都是今天想聯(lián)合韃靼王耶律豐山圍剿我們的叛徒!” “你滿口胡言!”余采晟被一群人圍打著,目眥欲裂地喊,“元帥馬上就要來了,他已經(jīng)知道辛鞘就是小世子了,江熾!你別再犯錯了,他是你親哥哥,你親哥哥!救過你兩次的親哥??!” 余采晟回頭朝那些人喊:“你們別犯糊涂,別犯糊涂!我求求你們……快救救鞘兒,救他啊!” 江熾站在千軍萬馬之前,冷冷地看著他。 孫晉沒能及時跟過來,他便猜到恐怕營地那是出了什么事。 可父親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余采晟不斷地呼喊著,指揮人去殺江熾領(lǐng)來的人??刹还馐怯嗖申深I(lǐng)來的人,就連狼奴先前領(lǐng)來的那些人也大部分默默站到了江熾身后。 “究竟是誰滿口胡言。我親哥叫江灼,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被你親手害死的,你忘了嗎?”江熾揮手令人退下,這才漫步走到全身骨頭都快被打斷了的余采晟面前,緩緩蹲下,直視著他,“記住,是你害死了他。這世上始終虧欠他的人是你。要不是你弄丟了他,他就能是父親最器重最喜愛的世子爺,眾心捧月,人人都喜歡。我呢,這世上根本就不會再有我了啊,沒有我,他也不會被你害死在這。你是罪人?!?/br> 狼奴帶來的七萬人中有將近萬人不愿意站隊的,是最早被狼奴領(lǐng)著訓(xùn)練的那些人。見連余采晟帶來的那十萬人都倒戈相向了,他們憤怒地拼殺著想要去救人,然而如蚍蜉撼樹,根本無法抵御這二十多萬人的圍剿。 見余采晟也躺在地上起不來了,江熾站起身,遙遙往營地的方向看了眼,恐怕再過一會兒父親就要過來了。 江熾沉聲下令:“騎兵連過來,你們打前跟上我。” 江熾扔下手里的劍,決心不浪費時間了,直接帶著耶律豐山的兩耳回去的好。待那幾百騎兵排列好了,他率先上馬,領(lǐng)著他們就要從狼奴和余采晟的身上踏過去。 余采晟和那剩下幾千人拼命地撲過去護住狼奴,他撐著兩臂,將已昏迷不醒卻還要抓著那兩樣?xùn)|西不放的狼奴摟到身下躲避著鐵蹄。 “噗——”鐵蹄接連不斷踏來,余采晟咬碎鋼牙,嘔出了一口又一口的血,手掌護著狼奴的頭。 地動山搖間,狼奴恢復(fù)了一瞬的清醒,模糊地看到面目猙獰的余采晟。 “小世子……唔噗,辛鞘,你記住,你叫,你叫江灼,你叫江灼……”余采晟左臂咔嚓斷裂,他又拼著命支起,雙目充血,“江元帥就是你親生父親,你要活下去,他會為你做主……報仇,報仇!” 幾百鐵蹄盡數(shù)踏過,那幾千人幾乎已全部喪命。 余采晟捱著最后一口氣伸指摸摸狼奴的臉,血淚齊下:“你千萬要,要活下去,小世子,老余不能再把你弄丟了?!?/br> 北地的夜風(fēng)陣陣刮來,殘旗獵獵,如驚天的巨浪拍擊海岸,卻卷不盡滿地烽煙。遠處偶有狼嗥。 方才如雷聲般接連炸響在耳畔的馬蹄聲似已漸漸遠去,余采晟閉上眼,兩臂仍維持著支撐的姿勢,唯獨脖頸無力,垂下了頭顱。 還未奔到黑淳坨河畔,前方已有烏壓壓一片人馬朝此方向奔來,江熾勒停了馬兒,一直等到江霖踏河而來,停在眼前,他才持著馬鞭在馬背上朝他微行一禮:“父親?!?/br> 夜色深沉,江霖往他左右一看,再看向他身后不遠處,厲聲發(fā)問:“辛鞘在哪兒?!余采晟呢?!” “辛鞘和余采晟欲圖勾結(jié)韃靼王耶律豐山通敵叛國,已被兒子原地殺了。”江熾語似含笑,命何副將把那兩只耳朵拿來,呈到江霖面前,“父親請看,這就是耶律豐山的兩耳。他也被兒子親手斬殺。今天天已晚了,若可以的話,兒子稍歇片刻再繼續(xù)追襲,滅了整個韃靼,如何?” “你,你真把他們殺了?”江霖一顆心瞬間沉入谷底,攥著韁繩的手用力到發(fā)白,還強忍著一字一頓地問,“江熾,他是你親哥?!?/br> 江熾偏偏頭,目露不解:“父親在說什么?我哥?我哥不是幾個月大的時候就已經(jīng)夭折了嗎?” 江霖忍無可忍,心急如焚,命程英謙領(lǐng)人在這擋著,而后領(lǐng)人迅速奔往后方。 尸橫遍野,各個被馬蹄踩踏得面目全非。江霖緊咬牙不等馬停就翻身躍下,飛撲下去翻動尸體找著,邊找邊呼喚著:“辛鞘,小余!余采晟!” 緊跟他過來的將士們也都翻找起來。這一片地方堆滿了尸體,rou和血都摻在一起攪和著。 江霖終于在星輝與火光之下看到了余采晟。 余采晟的尸身看起來幾分怪異,翻面仰靠在其他尸體上,兩臂彎起虛撐著什么。江霖來不及悲傷,立刻在他周圍仔細翻找,尤其是他身后那些。 然而他親自來回翻找了整整三遍,都沒能找到狼奴。 連一片衣角都沒能找到。 江霖的手越來越顫,心頭卻浮上一絲僥幸。 江熾騎馬從后面慢慢踱了回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尸叢中極其狼狽的江霖,目光陰沉:“找不到嗎?那可能是兒子剁得太碎了。您從小教兒子殺人,要快準(zhǔn)狠,我如今算融會貫通了吧?!?/br> 江霖怒火中燒,大步行來一把將江熾拽下馬,鐵錘般的拳頭就密如流星地朝他頭臉狠狠砸去。 江熾躺在地上,任他打著,既不躲避,也不反抗,打著打著眼中卻現(xiàn)出興奮的光,朝天低笑起來。 江霖覺得自己簡直是養(yǎng)了個瘋子。 他怎么能養(yǎng)出這么個東西出來?! 罔顧人命,罔顧人倫! 他緊掐住他的脖子,提著他的頭不斷往地上砸去:“你把灼兒還給我,把灼兒還給我!” 江熾笑得更大聲了,只是因為血涌出心肺,堵到口鼻間出不來又讓他笑岔了氣,咳嗽起來。 他仍軟癱著,看著江霖的眼睛,含糊且斷斷續(xù)續(xù)地道:“你找,熾兒還灼兒,江霖,你覺,覺不覺得自己很可笑?!?/br> 江霖怒瞪著這個一手精心教養(yǎng)長大的兒子,原本寄予了他無限期望的兒子,想他從弱得像小貓崽子似的孩子長成翩翩少年郎,最后竟走上弒兄的路……他怎么會生出這個孽種出來?! 江霖大喜大悲,氣急攻心,尚還強壓著,只是手抖腿抖,除了五指在保持著收握的動作在不斷收緊力道外,一時拳頭砸不下去,話也說不出來了。 江熾似毫無生意,臉漲到發(fā)紫,也只沖他挑釁般地笑著。 “元帥,冷靜,冷靜!”程英謙上前想要拉開他們,“您再掐下去小將軍就死了!” “讓他死,就當(dāng)我從沒生過他!”江霖又狠狠地把他往地上慣。 程英謙跪下來:“元帥……若小世子真的死了,小將軍就是您唯一的兒子啊。” 這一句話讓江霖的動作略微停頓了一瞬。 他繼續(xù)摔打著。 “元帥,元帥!” 身后那二三十萬將士竟都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小將軍是江家軍唯一的希望啊!元帥!” 喊聲震天動地,江霖的舉動再次停下了。 他盯視著江熾已經(jīng)翻出來了的眼白,看著這個一向身體孱弱的兒子,又想那個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他就能認回來的灼兒…… 多好的孩子,明明是被狼養(yǎng)大的,品性卻如此純稚,會給木偶做衣服、換衣服,還愛干凈得很,在戰(zhàn)場上都幾乎天天洗澡,連喝口酒都要拿帕子擦嘴……又是那么好的天賦和功夫,百戰(zhàn)百勝,虛心求問,比他年輕時不知道強多少倍。 江霖回憶起和他見過的每一面,無限悔意涌上心頭。當(dāng)初在京城他為什么就不能好好教他待他!他為什么就非要讓江熾和他比!為什么!他就不該答應(yīng)江熾今天跟他來搶什么韃靼王的頭顱…… 江霖頹然跪著,豆大的guntang淚水一顆一顆砸了下去,掐在江熾脖頸上的那只鐵手漸漸松開了。 江熾得了喘息,卻依然仰躺著不動。他看著北地夜空似乎總是觸手可及的滿天星辰,眼底沒有一絲光亮。 氣氛陷入悲愴復(fù)雜的凝滯之中。 “既然您不殺我,便還當(dāng)我是您兒子,對嗎?”江熾咳著血,語氣幽幽,“為著江家軍,為著要江熾代替江灼,你還是不會讓江熾去死的,對嗎?” 江霖還沉浸在巨大的憤怒與悲傷之中,一聽見他的聲音,一聽到他這好像什么都無所謂死氣沉沉的語調(diào),就恨不得將他再給掐死。 可他,他畢竟也是他的親骨rou……他如何下得了手?江霖從未如此絕望過。 見江霖不錘他,開始錘地了,江熾唇畔溢著笑:“那便都聽我的吧。江霖,江熾今天帶兵七萬圍殺韃靼王耶律豐山,要將他斬首于黑淳坨河畔的陣營前,這途中卻發(fā)現(xiàn)同樣帶兵七萬的正三品參將辛鞘意圖通敵叛國謀反,而余采晟謊報軍情,騙取十萬兵馬前去支援,實則是為了連同辛鞘將我圍剿在此,他們好再反攻回來謀奪江家軍的兵力,然后造反。江熾反應(yīng)迅速,察覺到后沒讓他們得逞,立刻殺了他們。辛鞘尸身盡毀,余采晟倒還有個全尸,我們擇日便帶他上京定罪。江熾此番,可真是立了大功啊,你說,朝廷會不會直接再給他封個國公爵位?不不,那太費事了,直接賜他世子之位不就夠了?您真是生了個爭氣的好兒子,從此這天底下,沒有誰比他更厲害了,包括年輕時候的江霖你,對嗎?” “你是瘋子……” 江熾悶笑一聲:“這不重要。你為了江家軍,什么都可以做,明知夫人身體難以承受,還是要她有孕產(chǎn)子。幸而江熾是個男兒,若他是個女兒,你是不是還會讓她繼續(xù)生下去?江霖,你才是瘋子。” “路我已經(jīng)給江熾鋪好了,你只要照做?!苯瓱雵@著氣,從地上翻身坐起來,靠在一旁的尸堆上,聞到充斥鼻腔的血rou味,他又低頭干嘔了會兒,過后才繼續(xù)看著江霖道,“我會是你最優(yōu)秀的兒子,將來帶領(lǐng)著所向披靡,無人能敵的江家軍保家衛(wèi)國,你有何不滿意?” 江霖依舊不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