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奴 第21節(jié)
狼奴放下勺子和碗,控制著腿腳追上去,剛追到東殿外,就見年嬤嬤將藥盅遞給疏螢,一面笑說麻煩了,一面擦著額頭上的汗往回走。 年嬤嬤轉(zhuǎn)頭看到小狼奴歪著腦袋用黑亮亮的眼睛盯著自己瞧,不知為何心里一暖。 殿下小時(shí)候也愛黏著她,總是嬤嬤長、嬤嬤短的,大了一些,就不愛黏她了,喜歡纏著小福子和紅裳給她逮麻雀、編花草籃子。 年嬤嬤看著楚言枝就會想到姚美人小時(shí)候,想到姚美人小時(shí)候,就會想起自己的女兒。 那年她家里遭了荒,丈夫去修堤服苦役的時(shí)候被大水沖走了,村里人說她克夫,才成親一年出頭,女兒剛出生丈夫就死了,母女倆都是禍害。 為著養(yǎng)活女兒,年嬤嬤把女兒托給親哥,去姚家做了奶娘,一個(gè)月都見不到女兒一面。她親生的女兒也才幾個(gè)月大,但從那之后就只能喝米湯了。 后來女兒長大一點(diǎn),姚老爺讓她把女兒接過來一起在府里住下,年嬤嬤心里歡喜得很,連夜趕車回娘家,女兒卻不愿意跟自己出來,怯怯地拉著舅母的衣角不愿意不撒手。 那時(shí)候年嬤嬤心里真是悲哀極了,可看哥哥一家對女兒不錯(cuò),與親生女兒沒兩樣,又有點(diǎn)兒安慰。她哪里猜得到在那之前哥哥就已經(jīng)把女兒賣給了當(dāng)?shù)匾粋€(gè)屠戶家做將來生養(yǎng)用的妾。 年嬤嬤抱著韭菜筐子,眨干眼底的潮意,不想了。她問一直盯著自己手上動作的狼奴:“你也想擇菜?” 狼奴指指筐子:“菜。” 年嬤嬤便端來一把小凳子,讓狼奴坐到自己身邊,教他擇韭菜。 掐黃去泥,狼奴學(xué)得很快,就是嗅到韭菜的味兒會皺起臉來,嚶嚶嗚嗚說不清楚意思,但看樣子是很嫌棄。 擇好菜,小福子也從御膳房那買完雞鴨魚rou回來了,撂到桌上,幫忙生完火繼續(xù)守門去了。 年嬤嬤便把狼奴吃飯吃臟了的臉擦干凈,拉他坐到灶臺前看火,自己開始給雞鴨拔毛,給魚剃鱗片。 狼奴似乎沒見過火,看到鍋洞里那跳動的火苗,竟然還趴著往里嗅,伸手要去摸。年嬤嬤嚇了一跳,趕緊把他拉開,不敢讓他坐在鍋洞前了。而他燙了手指,還一臉好奇地盯著傷口瞧。 狼奴站在案板前,開始對著雞鴨留了滿盆的血水咽口水。他咬著小木偶,指著死雞死鴨,克制地道:“……吃。” 年嬤嬤直接拍落他的爪子:“不行,你要是吃了,殿下聞到你臭烘烘的,非得把你關(guān)籠子里扔了不可!” 狼奴歪歪腦袋,眨動著眼睛:“狼奴弄?!?/br> 他剛剛看年嬤嬤的動作明白了,要拔毛,他會呀。 年嬤嬤將信將疑地看他咬住小木偶,抓住那只雞的爪子,眼睛不帶眨一下地開始拔毛。 動作又快又準(zhǔn)又狠,拔了一撮又一撮,沒一會兒就拔得干干凈凈了。 年嬤嬤接過這只光溜溜的雞,看他一邊開始拔鴨子毛,一邊看她拿起刀剁雞。等他把鴨子毛拔干凈了,還知道要舀水沖一遍,放到砧板上。 年嬤嬤不敢讓他拿刀,正要讓他退開些,卻見他手往鴨脖子上一擰一揪,此鴨便尸首分離了。 狼奴白凈的小臉濺上了幾粒血珠,他卻一點(diǎn)不在乎,順著鴨脖子上的傷口扒開鴨胸,拆鴨翅拆鴨腿,把內(nèi)臟全掏出來,像模像樣地放到旁邊的瓷碗里。 看到他一雙血糊糊的小手,年嬤嬤腿都軟了。 狼奴把鴨子撕成方才年嬤嬤切的雞一樣的塊數(shù)甚至是一樣的形狀后,一臉驕矜地看向面如土色的年嬤嬤:“狼奴會了!” 年嬤嬤差點(diǎn)拿不住刀。 荀太后常年念佛,慈寧宮內(nèi)用的都是素齋,比姚美人近日的飲食還要清淡。但慈寧宮廚房的廚子是做素齋的好手,楚言枝最愛吃這兒的什錦千張包。每次她來,桌上都會有這道菜。 喝完一碗熱乎乎的素湯,楚言枝困意上涌,荀太后便讓她睡到自己的靠榻上去。 楚言枝很少會在慈寧宮呆這么久,娘親還不在身邊,總覺得不自在。但她今日起得早,困極了人不清醒,就想窩到暖暖的地方睡一覺。 荀太后走到靠榻旁,垂眼看睡顏香甜,總要把兩只胳膊搭到外面去的楚言枝,命如凈嬤嬤將炭盆拿得遠(yuǎn)一些,免得有煙跑出來嗆著她。 如凈依言端起炭盆放到屏風(fēng)旁,荀太后握住楚言枝柔軟的手臂,輕輕放到被窩里。 楚言枝卻無意識地翻身朝她睡過來,抓著她手里的佛串不松手了,還要往嘴里塞:“……娘親,糖,糖?!?/br> 荀太后啞然失笑,竟任由她抱著佛珠,將被子給她提到下巴處,看她覺出佛珠不甜不再吃,也沒再亂動了,才慢慢回到床上睡下。 如凈嬤嬤回來看到被楚言枝抱著的佛珠,驚得抽口涼氣。這可是先帝爺命人從三佛齊帶回來的黑檀佛珠!全天下僅此一串,太后平日保養(yǎng)得極好,從不輕易放下。 等楚言枝睡醒了從靠榻上坐起來,就見外頭的光線已暗下去不少,皇奶奶就坐在珠簾外的書案上,由如凈嬤嬤磨墨,抄寫著什么。 她起身穿鞋,一站起來就聽“啪嗒”一聲,什么東西落到了地上,如凈嬤嬤忙走過來,撿起了地上的黑檀珠串。珠串上還帶著溫度。 楚言枝慌了:“它怎么到這來了?” 如凈嬤嬤用綢質(zhì)帕子擦拭佛珠的動作雖然又小心又焦急,臉上卻笑得溫和無奈:“小殿下夢里要吃糖,差點(diǎn)把太后娘娘的佛串給吃了呢?!?/br> 荀太后將筆擱到筆山上,接過如凈遞來的佛串。感受到佛串上的溫度,她眉目平順,起身道:“準(zhǔn)備走吧?!?/br> 如凈嬤嬤開門,讓紅裳和其他幾個(gè)宮婢進(jìn)來給楚言枝梳洗。等她洗漱完穿戴好東西坐到車輦上,已經(jīng)申時(shí)過半了。 車輦穩(wěn)穩(wěn)地往乾清宮駛?cè)ァ?/br> 成安帝在天壇祭天行禮后,又在保和殿同前朝朝臣們辦了祈谷宴,申時(shí)乾清宮的后宮冬至宴會正式開始,申時(shí)三刻他才到。 太子楚珩與宣王楚璟立在孟皇后身側(cè),楚姝竟把那只白面黃狗抱來了,纏著他們不知在說什么。其余妃嬪在孟皇后身后跪候,未成年的皇子皇女皆侍立在旁。兩年前出嫁的大公主楚欣與她的駙馬安伯爺已經(jīng)落坐了。 看到安駙馬,成安帝面色微沉。他朝孟皇后走去,視線卻落到東上座,那里果然空空蕩蕩。 成安帝步至殿中,四周窸窸窣窣的聲響全部停下,三呼萬歲見禮。 成安帝扶起孟皇后,與她共同行至上座坐下,這才讓眾人起身,一一落坐。 “都到齊了?” “是。除了……”孟皇后想了想,“除了皇太后與重華宮那位抱恙的姚美人?!?/br> 成安帝理著袖口,皺眉道:“都是不妨事的人。” 孟皇后一時(shí)無言。 楚姝一直到坐下來,還在逗弄著懷里的黃豆,成安帝頭疼地瞪她一眼:“姝兒,你帶它來做什么?” “兒臣就給它喂點(diǎn)骨頭啃嘛,不會給您添亂的。中秋宴上您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這回也依了兒臣吧。來,黃豆,給父皇作個(gè)揖。” 這只叫黃豆的白面黃狗身上還套了件杭稠的紅色短衣服,胸口繡著陽生補(bǔ)子,聽到楚姝的話,還真顛顛地走到殿前,抬起兩條前腿,朝上面的帝后二人作了兩個(gè)揖。邊作揖,邊含糊地喊“千歲”“萬歲”。 宴上眾人見怪不怪,都配合著驚奇稱贊,成安帝眉頭漸漸舒展,被黃豆作揖的動作和楚姝訓(xùn)狗時(shí)認(rèn)真的模樣逗笑了。 他一笑,所有人都跟著松口氣,有意招手逗弄起黃豆來。楚姝喚黃豆:“回來吧?!?/br> 然而黃豆見許多人拿或吃的或玩的東西往它跟前晃,它一時(shí)起了性兒,搖著尾巴一會兒咬咬這個(gè),一會兒聞聞那個(gè),逛到后面,見有個(gè)空位,直接鉆了上去,跟人似的把前爪搭在了案上。 它越像個(gè)人樣,眾人越愛逗弄,還有人想給它斟酒。 孟皇后皺眉:“阿姝,管好你的狗!” 那是姚美人和楚言枝的位置。雖然他們次次不來,但一些重大的宴席上,孟皇后還是會命人安排到位,不得疏漏。這是她作為中宮皇后的責(zé)任。 楚姝卻不以為然:“本就不會有人來坐嘛,就當(dāng)是給黃豆準(zhǔn)備的了,母后何必動怒?” “你眼里還有規(guī)矩嗎?你……” “大過節(jié)的,跟孩子動什么氣?”成安帝按了按孟皇后發(fā)涼的手背,淡聲道,“別那么死板。” 孟皇后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抽回來,籠到袖子里。 不少后妃有意無意地將視線投過來,觥籌交錯(cuò)間交換眼神,神色微妙。 成安帝面色不變,抬盞綴飲,拾筷示意開席。 席面既開,自不會再有人追究黃豆能否坐在那個(gè)空位上,眾人更加肆無忌憚地逗弄它,借此向楚姝示好。 二公主楚清坐在楚姝身側(cè),同她敬酒時(shí)笑道:“黃豆真是愈發(fā)機(jī)靈了,不愧是三meimei調(diào).教出來的狗兒?!?/br> 楚姝神色懶懶的,接了她這一敬,眼底卻有冷意。 隔著楚清,大公主楚欣與駙馬互敬,余光中她的生母惠妃始終緊緊盯著她,眼眶瞪得微紅。楚欣沒回一次頭。 宴上熱鬧起來,孟皇后避開成安帝放到案前的一盞酒,目視那只眾星捧月的狗兒,冷聲問:“你不覺得荒唐嗎?” “有何荒唐。姝兒是我們的女兒,朕便是嬌縱她些,又如何?” 孟皇后嗤笑一聲,抬起左手邊的茶盞看其中自己的倒影,輕輕晃了下:“姝兒未出生前,你也很疼欣姐兒。她是你第一個(gè)女兒,為何今日見到她,不同她說兩句?” 成安帝眸光漸冷:“她已出嫁,朕便是有所囑托,也不該在宴上。” “楚言枝也是你的女兒,見不到她,你為何不多問一句?那只狗坐的是她的位置?!?/br> 成安帝將杯盞放下:“你是姝兒的母親,你管她們?” “我是大周的皇后,理應(yīng)為陛下照顧所有子女。”孟皇后與他對視,提醒他,“陛下,您理當(dāng)教育好自己所有子女。” 帝后一時(shí)僵持不下,這時(shí)楚璟端著酒走過來,抱怨自己禁足之期過長,把他悶壞了,二人又相視笑了,同尋常父母一般與他談著。 外面的大門忽然被人打開了。 “太后駕到——” 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汪符從外親自進(jìn)來通傳,揚(yáng)聲高喊,一時(shí)間席上所有人都停了舉動,包括正拍著楚璟肩膀說要加罰他幾日的成安帝。 成安帝持杯盞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壓下眸中那抹異樣的情緒,領(lǐng)眾人起身,恭肅地面向殿外站立。 已經(jīng)快至酉時(shí)了,冬日天黑得早,殿內(nèi)殿外皆點(diǎn)上了燈。荀太后牽著楚言枝,緩緩踏入殿內(nèi)。 成安帝攜眾人皆下到殿中,朝她行跪禮。 楚言枝環(huán)顧四面,找自己應(yīng)該坐到哪兒,卻在一片酒席中看到一只穿了衣服的狗坐在末尾的位置上,正搖著尾巴咬桌上的酒杯。 她心中微沉,轉(zhuǎn)而看向此時(shí)此刻跪在荀太后面前,亦是跪在她面前的每個(gè)人。為首的是她的父親成安帝。 荀太后淡漠地看了黃豆一眼:“枝枝坐哪,皇帝可知道嗎?” 成安帝無言,額角的青筋卻鼓了起來。 孟皇后在旁邊硬著頭皮要解釋:“七公主的席位理應(yīng)……” “罷了。枝枝沒有座位,哀家總會有吧?” 荀太后領(lǐng)著楚言枝慢行穿過跪著的眾人,一直到東上位坐下,將她摟抱到懷里。 坐在高位之上往下看,楚言枝才發(fā)覺原先那個(gè)在自己眼里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父皇,除卻那身威嚴(yán)莊重的龍袍,跪在地上的模樣也會顯得如此普通。 荀太后讓眾人起身,成安帝這才同孟皇后站起來,看向脖子上戴著那串黑檀佛珠的楚言枝。 小姑娘頭上戴了纏枝秋海棠的昭君套,那昭君套繡得極細(xì)膩,燈光一照便流溢出鮮亮的光澤。她兩只手還揣在鵝黃色的小手籠里,任由荀太后抱著,烏溜溜的秋水瞳大膽地與他們每個(gè)人對視,不見絲毫怯意。 荀太后也不松手,就這么抱著,對楚言枝道:“枝枝,向你父皇母后請安?!?/br> 楚言枝便看向孟皇后:“枝枝見過母后?!?/br> 她又看向成安帝,乖巧地笑起來:“枝枝見過父皇。父皇,枝枝叫楚言枝,是姚美人取的名字,枝枝今年七歲了,九月十六過的生日?!?/br> 成安帝神色晦暗不明,荀太后則命人將桌案上的東西拾起一些過來,問楚言枝想吃哪個(gè)。 楚言枝卻搖搖頭,擔(dān)憂道:“皇奶奶,父皇還沒有飯吃?!?/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