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奴 第14節(jié)
那件兔絨氅衣紅裳已經(jīng)連夜給她補好了,氅衣里頭配了茜紅色棉紗小襖,繡折枝小花的石榴裙。收拾打扮好,紅裳提著年嬤嬤一早做的幾樣蘇州風味小點心和楚言枝坐上向江貴人借的車輦,一起去了坤寧宮。 坤寧宮在交泰殿后面,重華宮則在西南處的一個小角落。車輦晃晃蕩蕩行了足有小半個時辰后,才終于在西側門停下了。 楚言枝領著紅裳從西側門進去,一直走到坤寧宮大門前站著。紅裳剛要請人進去通報。身后忽有腳步聲傳來,太監(jiān)尖細的聲音響起:“陛下出行,速速避讓——” 楚言枝心里一抖,被紅裳拉著跪下。她盯著冰冷的金磚地,看到陛下的華蓋車輦影子穩(wěn)穩(wěn)地從她面前路過。 車輦一直抬進了坤寧宮大門,路兩邊的太監(jiān)仍低首伏跪,不敢挪動分毫。 大門將要關闔之際,楚言枝伏在地上,抬頭看了一眼。 為首著帝王龍袍的男子從車輦上下來,身后跟著個披紅袍的太監(jiān)。他們緩步進去,不曾有什么驚動他回頭。 第18章 只有東廠的人能開狼奴的籠子。 跟著眾人起身后,紅裳拿不定主意是要現(xiàn)在請人進去通傳,還是等陛下出來了再請見。 楚言枝拉著紅裳往前走。 “殿下——” 楚言枝腳步不停,一步一步拾階而上。走到上面來,她才發(fā)現(xiàn)坤寧宮與別處殿宇都不同,上頭用的是欞花槅扇窗,地上鋪的是花斑石磚。 楚言枝站定后,對停在內(nèi)門外沒進去的紅袍太監(jiān)道:“我是重華宮的七公主,勞煩公公進去和皇后娘娘、三殿下jiejie通傳一聲,我是來向皇后娘娘請安的。” 紅袍太監(jiān)瞧著三十來歲的年紀,生了一雙笑眼和一張自然上翹的唇,不動聲色時也像在笑。他打量楚言枝好半晌,就在楚言枝以為他要拒絕自己的時候,他朝對面守門的小太監(jiān)一掃拂塵,小太監(jiān)忙不迭進去了。 紅裳緊張地站在旁邊,不知自家小殿下怎么膽子突然變得這么大。明明那天晚上出去找三殿下的時候,還被嚇哭了好幾次呢! 很快小太監(jiān)回來了,打開側門,引她們進去。 坤寧宮有東西暖閣,孟皇后平時行動坐臥都在東暖閣,太子和宣王殿下一個搬去東宮一個外出建府后,西暖閣就由三公主楚姝住著了。 小太監(jiān)引她們往東暖閣走。東暖閣敞有兩間,前檐通連大炕一座,后檐落地罩木炕每間一座,落地罩上面還有仙樓兩間(1)。剛一進去,暖氣撲面而來。 楚言枝心如擂鼓,回過味兒來后,也覺得自己莽撞了。 像娘親說的那樣,她羨慕三jiejie,很羨慕很羨慕。 小太監(jiān)停步,楚言枝還沒看清皇后娘娘與皇帝陛下的臉就垂下眸,指尖發(fā)著抖朝前面的方向跪下。 坤寧宮富麗堂皇又不失含蓄大方,比上林苑的天字閣樓漂亮許多。地板又滑又冷,楚言枝手心的潮氣在上面氤氳出了兩個小小的印子。 “枝枝見過皇后娘娘,給皇后娘娘請安了。”她頓了一下,才稍稍挪膝,朝東上位又磕了個頭,“枝枝見過陛下,給陛下請安?!?/br> 空氣中流淌著一段讓人心里發(fā)慌的沉默。 “地上涼,快起來吧。聽說姚美人病了,她好些了嗎?”久不見身邊執(zhí)卷看書的成安帝有何表示,孟皇后放下茶盞,聲音輕柔地讓楚言枝起身。 楚言枝依言謝恩,站起來后視線卻不敢落到東側分毫,只盯著孟皇后腳下金絲楠木的足承,點頭道:“好些了。只是美人身子虛弱,還不能下床,無法親自來給皇后娘娘問安?!?/br> 紅裳走上前兩步,將食盒遞到楚言枝面前,楚言枝捧過,低眉道:“重華宮沒有名貴之物可以孝敬娘娘,美人讓枝枝給您和三公主殿下帶了點心來。點心還熱熱的,請娘娘嘗一嘗?!?/br> “有心了。” 楚言枝悄悄吸了口氣,避過紅裳要伸來的手,自行屏息走上前,將食盒輕輕放在了紫檀木雕龍鳳的炕幾上。她猶豫了下,打開食盒蓋子,將里面幾樣點心一一拿出來擺好。 余光里,孟皇后膚質白膩的手腕上戴了一串成色極好的黑檀佛珠,而成安帝的臂肘斜撐在炕幾另一角。 由于太緊張,她擺得凌亂,炕幾上成安帝忽而臂肘往上一挪,將書合上放下了。 書頁拍動一線暖光下的浮塵,楚言枝心里咯噔一下,眼睫毛抖了抖,看向孟皇后。見孟皇后仍然神色溫柔,才小步往后退下了。 “別站著了,坐到你三jiejie那吧。”孟皇后指了指一直撐著額頭趴在朱漆描金云龍紋琴桌上抄書的楚姝。 楚言枝點頭,快步走過去。這束腰方凳有些高,她扶著琴桌才坐了上去。 楚姝輕嘆一聲,意有所指道:“楚清才走,又來一個。咱們坤寧宮的點心多得只能喂黃豆了。” “姝兒!”孟皇后蹙眉斥她一聲,“那是你二jiejie,這是你七meimei,人家好心來看你,你還不領情?” 楚姝嘟嘟囔囔的,繼續(xù)抄書了。 楚言枝安安靜靜坐了好半刻,才將視線稍稍挪過去,看向楚姝正抄的書。 她還不曾習字,娘親去年才教會她握筆,寫“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拾”幾個數(shù)字。她倒會背一點千字文和幾首李白、杜甫的唐詩。楚姝抄的東西,她并不能完全看懂。 “今日怎么沒去慈寧宮?”成安帝拂開那碟做成六瓣蓮花樣的五色餡心糕,語氣低沉地問孟皇后。 “姝兒總靜不下心,我得看著她抄書。” “哎呀母后,您難得陪我,就是為了陪我抄書嗎?”楚姝再度泄氣地擱下筆,她身側的阿香忙將筆山擺正,以免墨汁飛濺到書頁上。 楚姝心里明白,若非她被禁足坤寧宮,母后不會這個點了還留在東暖閣,父皇也不會一下了早朝就過來。他們雖為夫妻,卻總見不到面。 “不看著你,你何時能抄完?別等到了冬至節(jié),人家都在宴上,就你還點燈熬油地寫?!?/br> “那該怪父皇罰得太重了嘛。”楚姝轉著細絲絹的手帕,小聲嘀咕道。 成安帝被她逗笑了:“聽聽,抄那兩卷書一共才幾個字?” 孟皇后嘴角抿出一抹微笑,目光和藹地看著嬌俏動人的楚姝。 阿香給楚言枝端了茶,楚言枝細細吹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喝。 茶氣繚繞,楚言枝的視線有些模糊。她指腹摩挲著青花瓷盞上雕蝶戲叢花的玲瓏紋案,思緒亂亂的,情緒也亂亂的。 楚姝一邊懶懶地抄著書,一邊語調(diào)輕快地說著俏皮話,帝后二人時而嗔怪她,時而耍笑她,氣氛和諧極了。 約莫著快到用午膳的時間了,楚言枝喝完第三盞茶,在他們?nèi)诵φZ的間隙起身請辭:“美人應該要醒了,枝枝得回去侍奉美人用膳,下次再來向皇后娘娘、皇帝陛下、三殿下jiejie請安?!?/br> 她分別朝他們福了三福,孟皇后點點頭,停頓片刻道:“你們重華宮素來少與別宮走動,聽說人手緊缺得很,是本宮疏漏了。碧珠,去挑兩個手腳麻利、心思伶俐的宮婢跟著七殿下回去?!?/br> “是?!?/br> 碧珠從孟皇后身后走下來,引楚言枝往外走。她從守在殿外的一排宮婢里挑了兩個分別叫疏螢、知暖的,一直送他們走到內(nèi)門外。 疏螢長相標致,柳葉眉、杏仁眼,氣質沉靜。知暖舉止輕盈,眉眼帶笑,主動要來攙扶楚言枝下臺階,還問她的車輦停在何處。 紅裳在楚言枝另一側走著,見知暖扶楚言枝胳膊的手細嫩修長,默默捋了捋袖子。 疏螢過來和紅裳搭話,紅裳笑著應了,視線卻落在楚言枝身上。楚言枝走下兩步臺階,停了腳步。 她回頭看向紅裳,朝她招招手讓她快點跟上,又看向那個仍然站在內(nèi)門外的紅袍太監(jiān)。 只有這個太監(jiān)與其他太監(jiān)不同,穿的衣服規(guī)制高,又是陪同陛下來的……他是司禮監(jiān)的太監(jiān)嗎? 楚言枝想起江貴人說的話。 ——只有東廠的人能開狼奴的籠子。 東廠廠督由秉筆太監(jiān)提督,而秉筆太監(jiān)又受制于掌印太監(jiān)。楚言枝分不清他到底是哪一位。但不論是哪一位,總能和東廠的人搭上話。她拉了拉知暖的袖子:“他是掌印公公嗎?” 知暖回看一眼,笑道:“汪公公哪有這么年輕?那是今日隨龍值班的秉筆錢公公,他還提督東廠呢!” 她壓低了聲音,在她耳畔道:“就是汪公公見了他,也得禮三分呢?!?/br> 楚言枝悄然琢磨著。沒想到她今日不僅見到了皇帝陛下,還見到東廠廠督錢錦。 她不好再去求三jiejie,但除了三jiejie,她不知道還能求誰。 既然如此,那不如直接去求他。反正不管怎么說,太監(jiān)是奴才,她是主子,就算他不同意,也不能太落了她面子的。 想定了主意,楚言枝提起裙擺,忽然往回走了。 知暖差點沒反應過來,疏螢與紅裳對視一眼,忙跟了上去。 楚言枝在錢錦面前站定,開門見山地問:“你是錢公公?” 錢錦垂眸看她。小公主身量尚小,厚厚的冬衣在她身上并不顯臃腫,倒顯得玉潤可愛,仰頭同他說話的時候,紅唇間還會隱約露出幾顆小奶牙。 他稍稍彎腰:“是,七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楚言枝沒想到他會這么好說話,揪了揪衣角,聲音反而比剛才更大了些:“你可以借我八個人嗎?” 錢錦覺得有意思,用哄孩子的語氣問:“為何呀?” “我想開一個千巧籠。你可以借嗎?” 錢錦捻磨著金頂三山冠系帶下的垂珠,遺憾道:“奴才今日隨龍值班,可走不開呢?!?/br> 他竟然同意開!且也不問問為何開、開哪個。不然她一時間真不好回答。 楚言枝忙道:“不用你走得開,你借我八個人過去就行了?!?/br> 錢錦笑了一聲,本就看似含笑的五官霎時盈滿笑意。 他直起身,吩咐身側的一個小太監(jiān):“去班房叫趙秉筆過來,說東廠有事,勞他暫代雜家半日的班?!?/br> 楚言枝愣愣地看那小太監(jiān)去了,本以為錢錦會在原處等那位趙公公來了再走,不想他直接彎身以拂塵作引,對她道:“小殿下,帶路吧?!?/br> 作者有話說: (1)摘自中華家具網(wǎng)的一篇文章,原句如下:“東暖閣為敞兩間,前檐通連大炕一座,后檐落地罩木炕每間一座,落地罩上面仙樓兩間。”感謝在2022-11-30 17:10:00~2022-12-01 21:19:5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心有猛虎,細嗅玫瑰 12瓶;蘇淺夏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19章 “狼奴,出來吧?!?/br> 錢錦彎身跟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并不似她方才在殿外聽到的那樣尖細,放得低低的,且足夠柔和,像一線雨珠從檐瓦滑落,潤濕一片草葉。 楚言枝將信將疑,領著三個宮婢再次下階。 臨到西側門拐角的時候,她回頭看了眼,錢錦真的跟上來了,離她們?nèi)蛇h的樣子。 知暖的話一下子少了,等和紅裳一起扶楚言枝坐上車輦后,她立到側邊,望望后頭,才壓低聲音問紅裳:“你家小殿下怎么突然把這位請來了?難不成就聽他厲害?哎呀!都說他是笑面虎,多少主子都不敢招惹,性子古怪還手段多……” 紅裳皺眉,沒應她的話,默默邁快了步子。 知暖抿了唇,轉而親親熱熱地和坐在里頭的楚言枝搭話了。 楚言枝沒注意外頭的宮婢和她說了什么,她盯著車輦里搖搖晃晃的玉魚墜飾,一會兒想剛剛在坤寧宮見到的、聽到的,一會兒想那晚宣王在上林苑跟她交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