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奴 第5節(jié)
楚言枝從這怪異的氛圍里察覺到不對,住了聲。 她嘴角輕抿,眼睛卻始終迎視著他們。 楚姝鳳眸輕抬,睨著她:“怎么不說了?” 楚言枝不語。 范悉笑了下:“小殿下性子單純,殊不知畜生哪能和人作比。它雖長著人樣,其實已與惡狼無異。咱們獵者最忌諱對獵物發(fā)善心了,否則不被它們害死,也要被窮死、餓死。這世上,哪那么多壞人呢?” “和她說這些干什么,她懂什么?我們可都是壞人。”楚姝放下茶盞,丟了橘子,揉著眉心打個了呵欠道,“時辰不早了,你們都下去吧。” 范悉忙帶著范發(fā)行禮,讓范發(fā)走到跟前來,躬身道:“草民年邁,此次又傷了腿,日后就要由草民的兒子替各位貴人狩獵了。發(fā)兒,快跪下,見過各位貴人!” 范發(fā)忙跪下磕頭。 楚姝已經起身往內門檻走了,楚璟對他們說了幾句客套話,另外給了賞,余仁才引著父子倆下去了。 楚言枝仍站在看臺前。 宮婢已經將兩邊支摘窗關上了,風聲漸消,楚言枝心頭的血卻越來越燙。 紅裳碰碰她的肩膀:“已過戌時七刻了,咱們得跟上三殿下,盡早回宮?!?/br> 楚姝既已答應會幫忙,那這兩天應該就會有御醫(yī)登門,紅裳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想著美人還臥在榻上,只有年嬤嬤一人服侍,肯定忙不過來,免不得催促她。 楚言枝跟著她往外走。 她低頭看自己一會兒短一會兒長的影子,既懊惱剛才說錯話惹三jiejie生氣了,又忍不住想,底下的狼孩真的會被囚禁至死嗎? 他斗贏了老虎,她的娘親才有得救希望的。他不知道這點,可她自己不能裝作不知道。 楚言枝盯著自己的影子跨過內門檻,繞過屏風,再抬頭就見宮婢們都在有條不紊地收拾著東西,楚姝和楚璟已經在下樓梯了。 余仁在前面殷勤引路,變著花樣地說著吉祥話,前后左右十數(shù)個宮婢,提燈的提燈,捧香爐的捧香爐……全都圍著他們轉。 楚言枝遠遠地跟上,腦海里冒出一個念頭。 如果她是三jiejie就好了。 被所有人喜歡著,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從天字閣樓下來,穿過斗獸場外圍的抄手游廊,不用路過十屬部門就能走出上林苑。抄手游廊每五步守著一對宮人,專門護著貴人出行。 斗獸賽結束,不少膽大的人從看臺沖到場下去看已死的老虎和被鎖好的狼孩,烏泱泱一片,吵吵嚷嚷。 楚言枝踏上游廊,側眸看去,忽而停住腳步。 她輕聲道:“紅裳,我想去看看他?!?/br> 紅裳看了眼那個方向,猶豫道:“您是公主,外面那么多人,您不能過去。” “有幾個人認得我這個公主呢?”楚言枝默默松開她的手,轉身踏出游廊,正對斗獸場站著,“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樣的。 紅裳原本想勸止她,可聽見這話,一時間喉口艱澀。 小殿下從出生起就幾乎沒離開過重華宮,每天只關心美人會給她做什么樣的衣裳,年嬤嬤晚上會給她說什么樣故事,小福子可不可以逮到宮墻上的麻雀…… 偶爾哭一次,也是因為美人不教她多吃甜的而裝可憐。 不知世事,單純快樂,和尋常百姓家的孩子沒什么不同。 直到今年美人病了,小殿下的眼淚多了,笑容少了。隱約間,似乎也感知到了重華宮外沉悶殘酷的氛圍。 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樣的。 紅裳抬頭朝前看,另一位公主殿下已經快要走到游廊的末端了。 他們是偷偷跟著出來的,回去也必須跟著偷偷進宮門。如果跟不上,就進不去了。 外面又下起了雪。 紅裳將傘撐好遞給楚言枝,理了理她的兔絨兜帽,道:“奴婢去請求二位殿下腳程慢些,殿下看完了,就快點回來,當心別摔著了?!?/br> 她從袖子里掏了又掏,掏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帕子,里三層外三層地打開,露出幾個銀裸子。 她掬著笑走到那個最年長面善的守廊太監(jiān)面前:“這般冷的天,真是辛苦各位公公了。奴婢沒什么好孝敬的,幾點碎銀,權當請諸位喝杯暖身酒。小殿下今兒是頭一回出門,想去場上看兩眼,還望各位照看一二……” 楚言枝撐傘站在廊下,嗚嗚的北風拂亂廊下的燈光,燈光晃悠著映在紅裳紅腫的手上。 她有些后悔提出要去看一看了,可那太監(jiān)已笑著收了紅裳手里僅剩的銀裸子,朝她走來。 守廊太監(jiān)拿過她手里的傘,招來另外兩個太監(jiān),三人一起護著她往里走。 楚言枝扭頭往回看,紅裳正理著自己短得蓋不住手腕的袖籠,見她看過來,露出了個溫和的笑,忙轉身朝前面那一行人追去了。 楚言枝收回視線,由三個太監(jiān)擁著,一步一步踩著雪,踏入了場內。 不來看一看,她也會后悔。 守廊太監(jiān)一邊走一邊拂散人群,傘沿之外的世界漸漸明晰,與她在看臺俯視時所見的并不一樣。 人群目光復雜地看著她,既知道她身份尊貴,又對她并無多少尊敬之意,只是窸窸窣窣地讓開條道,諱莫如深地交換著眼神。 這就是那個怪物眼中的世界嗎? 楚言枝轉而看向那個怪物。 這鐵籠比她以為的要大,足有四五個她那么高;這鐵欄修得比她以為的要密,恐怕連她的手都伸不進去。 他伏在地上,脊背貼著鐵籠角落,鐵籠在輕輕發(fā)抖。 他像個蜷縮在雪地上瀕死的狗崽。 楚言枝繞過鐵籠,走到他躲著的那一角落前。 她站在傘下,站在籠子之外,于皚皚白雪之中,看到他的眼睛望向她的眼睛。 這不像一匹狼的眼睛。 像春日潮濕的雨后,檐上積水滴答滴答落下,在階石凹處攢下的一汪清水。溫煦的陽光從云層后面泄出來,撒在一圈一圈清淺的漣漪上,漣漪便鍍上了一層暖光。 也像枯枝上抽出的新芽。柔軟的風拂過梢頭,幼嫩的芽葉便輕輕地抖晃著,隨時可能被拂落在地。 楚言枝放輕了呼吸。 他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可怖,她也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害怕。 “你……”楚言枝想對他說話。 守廊太監(jiān)在旁笑道:“殿下,畜生聽不懂人話?!?/br> 楚言枝半張著唇,眨了下眼睛。 籠中的野畜竟也動了動,拖動鐵鏈往前挪動。 眾人下意識往后退了退,唯獨楚言枝仍一動不動地看著,看著他濕紅的舌尖舔過干裂的唇,蓬亂烏發(fā)下露出帶有鐵銬勒痕的光裸脖頸,汩汩鮮血從他手腕傷口流出,滲進雪里。 他的眼睛始終看著她。 守廊太監(jiān)覺得不妙:“殿下……” 楚言枝卻問籠里的他:“你渴嗎?” 他似在思索她啟口時發(fā)出的音節(jié)是為何意,停住了爬行的動作,頭往一側微微歪著。 他睫毛上有一層白霜,一眨眼,白霜便輕輕地顫動。 楚言枝拉拉守廊太監(jiān)的袖子,仰面說:“公公,我想喝水?!?/br> 守廊太監(jiān)立刻吩咐其中一個小太監(jiān)端熱茶去,又彎下腰哄她:“殿下,這兒這么冷,咱們看過了,就回廊下吧?!?/br> 楚言枝仍看向那個時不時舔唇的怪物,看他的舌尖從白齒中探出,在她懵懂的視線下,捧著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腕,舔舐鐵銬之下的傷。 許是傷口太疼,他舔舐時還會發(fā)出低嗚聲。 已有人在笑了:“我家狗也是這么舔傷口的,果然狼與狗是同宗!” 楚言枝想到三jiejie養(yǎng)在坤寧宮的黃豆。 黃豆很受三jiejie喜愛,從不會受傷,吃得好穿得好,有專門的宮女伺候它。 狼與狗是不同的。 第6章 他睫毛沾了水珠。 小太監(jiān)端著茶盤回來了。 守廊太監(jiān)給她倒了一杯,茶氣氤氳,微微有些燙。 楚言枝兩手捧過棗木制的茶盞,啜飲一口。 籠中正舔血的他,停下了動作,歪頭看向她。 楚言枝又喝一口。 “嗚——” 他靠近她這一面的鐵欄,仰頭盯著她手里的杯子。紛紛大雪落到他的臉上,他探出舌尖卷去唇角那粒雪花,舌尖一點鮮紅的血沾落在了唇畔。 楚言枝放下茶盞,想了想,還是踮腳拎起了茶盤上的那只粗陶側提茶壺。 茶壺有些重,她得兩只手摟在懷里。 守廊太監(jiān)看出她的意圖,皺眉道:“殿下莫要多管這畜生,當心被它所傷。渴了餓了,自有人管它?!?/br> 楚言枝感受著掌心粗糙微燙的壺身,眼睛看著那怪物勉強攀握住鐵欄的幾根細長手指,輕聲道:“有這樣一只籠子在,他傷不到我的?!?/br> 她屏息朝他走近。 守廊太監(jiān)朝那幾個手持鐵鍬的小太監(jiān)使了眼色,小太監(jiān)們都朝這邊圍攏過來。雖有鐵籠在,還是要以防萬一。 人群微有sao動,都想看這膽大得令人意外的小公主究竟要做什么。 楚言枝在離鐵籠半寸的位置停下,垂眸看那個臟污的野畜。 他仍盯著她瞧。 那眼睛太干凈、太黑白分明,她幾乎能從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這讓楚言枝覺得不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