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處，沈?yàn)憞@息一聲，鄭重道：“潮生，娘向你保證，絕對不會不要潮生的。”

    聞言，潮生趴在她肩上，啜泣不止。

    沈?yàn)懸粫r愧疚不已，騙潮生祭拜空瓷罐五年，她又何嘗不煎熬呢。

    沈?yàn)懶闹形逦峨s陳，只一下一下輕撫著潮生的脊背。潮生哭了一會兒才停下來，悶聲道：“娘，官僧說你要嫁給他三叔了，你會嫁嗎？”

    沈?yàn)懩樕焕?，官僧的三叔自然是武昌知府的三弟，此人倒不好財，也不好色，卻酷愛鉆營，前些日子剛攏了一批女子送給了湖廣巡撫。

    “自然不會?！鄙?yàn)憮嶂鄙陌l(fā)髻，笑盈盈道：“娘向你保證，如果要嫁人，第一個告訴潮生?！?/br>
    潮生這才擦擦眼淚，破涕為笑，只是抽噎聲止不住，一時有幾分害臊，忸怩道：“娘，你能不能別告訴別人，我哭了呀？”

    沈?yàn)憜∪皇Γ鹬厮淖宰鹦?，鄭重道：“娘答?yīng)你，保證不告訴別人?！?/br>
    潮生依戀地蹭了蹭沈?yàn)懙哪橆a：“娘，那你能不能再給我講講爹??？”

    沈?yàn)懮鲁鄙驗(yàn)闆]父親而自卑，故而總給他講父親是如何在逃難途中保護(hù)她、保護(hù)潮生的故事。

    她希望在潮生的心里，父親的形象是高大的，也是愛他的。

    思及此處，沈?yàn)懶闹形逦峨s陳，不知多年后潮生知道了真相，會不會恨她。

    “娘?！币娚?yàn)懸恢辈徽f話，潮生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催促道。

    沈?yàn)懶α诵?，輕撫著他的鬢發(fā)，慢慢道：“潮生的父親是個大英雄，那一年，我們遭了倭寇，剛從杭州逃難……”

    作者有話說：

    1. 白龍掛是明代南京偷米賊的意思。這里有化用。

    2. 明代是有火葬的。如明人謝肇淛言，“吳越之民多火葬”。且永樂年間，巡按福建御史上奏：“今福建之俗，凡有親喪，率多火燒，棄置不葬?！?/br>
    第75章

    第二日一大早, 晨起輕寒, 三月料峭春風(fēng)微冷。廚下便進(jìn)了兩碗芡實(shí)蔓菁粥，一碟雞春餅, 兩盞熱騰騰的牛乳來。

    那牛乳和著鶴觴、花露百沸蒸之, 滋味微甜，潮生愛吃這個，咕咚咕咚喝了一小盞, 又吃了兩個雞春餅, 笑嘻嘻道：“娘, 我去學(xué)堂了?！?/br>
    沈?yàn)憯R下瓷勺，搖搖頭道：“今日不必去學(xué)堂了, 我們一同去德安府。”

    潮生一愣，坐在玫瑰椅上, 仰著頭好奇道：“娘, 是不是德安府出事了？”他記事很早，隱約記得自己兩歲的時候娘帶著他去過洞庭湖島上躲兵災(zāi)。

    “沒出事?！鄙?yàn)懨嗣陌l(fā)髻, 笑道：“不過是娘想著許久沒陪你了，且陪你去四處逛逛，順便也去查查帳。”

    裴慎剛從四川平叛回來，已來了湖廣，大軍分散駐扎在武昌衛(wèi)、江夏衛(wèi)、咸寧衛(wèi)等七八個衛(wèi)所。

    這般大的動靜，必要調(diào)撥米糧，沈?yàn)懙幕镉嬜蛉毡銓⑾罅松蟻怼?/br>
    她此番帶著潮生，不過是想出去避避風(fēng)頭，躲過裴慎罷了。

    “那我去告訴彭玉、柱子他們?！背鄙旅倒逡? 興沖沖要去跟自己的玩伴道別。

    見他帶著書童出去, 沈?yàn)懻^續(xù)用飯, 忽聞秋鳶來報，只說外頭武昌知府的夫人遣人來了。

    秋鳶遲疑道：“夫人，那嬤嬤自稱姓余，帶了幾個丫鬟來，面色不善，怒氣沖沖的。”

    沈?yàn)扅c(diǎn)點(diǎn)頭，心道無非是昨日潮生和官僧打架，官僧母親氣不過，今日派個家仆找上門興師問罪。

    “讓她進(jìn)來罷?！鄙?yàn)憙袅耸?，剝了個樊江陳橘，慢條斯理地吃了，全當(dāng)清口。

    待她吃完陳橘，秋鳶便領(lǐng)著一個年約四十，面頰圓潤的嬤嬤，怒氣沖沖地進(jìn)來了。

    余嬤嬤穿著秋香色如意大袖衫兒，窩絲攢髻梳得齊整，上頭插著兩排一點(diǎn)油金簪。

    沈?yàn)懶τ溃骸皨邒邅韺の?，可是有何要事？?/br>
    余婆子冷著臉，一字一頓道：“這沈潮生心性毒辣，太過兇頑，竟將官僧打成那樣，夫人遣我來問問，沈娘子是如何教子的？竟教出個無法無天的活邢敖來？！”

    沈?yàn)懩樕怀?。雖早已料到余嬤嬤是來興師問罪的，可心中到底不愉，分明是官僧先挑的事。而這位余嬤嬤說話忒得難聽。

    她神色淡淡的：“不過是小兒玩鬧罷了?！?/br>
    余嬤嬤冷著臉，一字一句道：“商戶子弟，果真沒規(guī)矩?！?/br>
    沈?yàn)懨娌桓纳骸敖袐邒咭娦α恕！闭Z罷，又淡淡道：“嬤嬤罵一個五歲小童毒辣、活邢敖，果真好規(guī)矩?！?/br>
    余嬤嬤一愣，大概是沒想到她一個商戶婦，竟敢這般大膽，待回過神來便惱怒道：“你這般作態(tài)，也不怕我去告訴知府夫人？”

    沈?yàn)懶α诵Γ骸皨邒哒f笑了，邵和尚殺進(jìn)湖廣那會兒，王知府手下沒一個兵，還是靠了我的船方才保得一命。”語罷，笑道：“嬤嬤如今痛罵王知府恩人之子，便是知府夫人知道了，也要怪罪你的?！?/br>
    余嬤嬤心知她威脅自己呢，王知府忘恩負(fù)義這名聲，若傳出去了，自家主子只怕即刻要將她發(fā)賣了去。

    余嬤嬤僵著臉，不情不愿地躬身道：“是老奴早上喝了二兩馬尿，豬油蒙了心，一時失言了。”

    沈?yàn)懶α诵?，見好就收，上前拉住余嬤嬤袖子，只將幾兩碎銀塞入余嬤嬤手中。

    余嬤嬤握住荷包，掂了掂重量，心情稍緩，只是心中到底還有幾分怒氣，又要給自家主子交差，便笑道：“夫人，潮生這孩子，忒得頑劣，還請夫人將他喚出來，好生教導(dǎo)一二?！?/br>
    這是要沈?yàn)懏?dāng)著余嬤嬤的面，責(zé)罰潮生。

    潮生打架固然有錯，卻是官僧先口出惡言。況且沈?yàn)懕闶且?zé)罰潮生，也絕不會大庭廣眾之下罰他。

    沈?yàn)憮u頭笑道：“余嬤嬤說笑了，昨日潮生臉上還挨了一拳呢，小孩子今日鬧騰，明日和好，哪里就要責(zé)罰了?！闭f罷，便又塞了一包銀子。

    余嬤嬤心滿意足，那點(diǎn)不快也散了，笑道：“夫人，潮生這孩子挨了夫人兩巴掌，還是得好生休養(yǎng)，近日便不要出門了罷?！?/br>
    沈?yàn)憰?，這位余嬤嬤收了錢，隨意編了個借口去糊弄知府夫人，又怕露餡，便想讓潮生在家歇幾日，避避風(fēng)頭。

    “嬤嬤說的是?！闭Z罷，沈?yàn)懹纸星秫S取了兩斤沉檀馬牙香、一壇桃花酢、五斤樊江陳橘，五斤銀杏白，全當(dāng)賠罪。

    余嬤嬤帶著幾個丫鬟護(hù)院，提著賠罪禮，笑盈盈離開了。

    “夫人，這幫人當(dāng)真好生貪心！”春鵑氣憤不已：“那桃花酢是貢品，樊江陳橘本就價貴，放進(jìn)黃砂缸里，蓋上燥松毛，能放到三月底，拿出去一賣，好大一筆銀錢。還有那檀香和銀杏白，都是……”

    “好了。”沈?yàn)憸睾偷匦α诵Γ骸白錾猓蜌馍?。況且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嘛。”

    春鵑恨恨道：“早知如此，三年前湖廣發(fā)大水那半個月，夫人何必帶著人劃了小船到處救人，還救了那個沒良心的王知府?！?/br>
    沈?yàn)懶牡浪贿^一個外來戶，辛辛苦苦，冒著大水救人，求得也不過是個仁善的好名聲。

    當(dāng)年，沈?yàn)懖⑽磳⑷渴罪棻M數(shù)插戴在那女尸頭上。一則自己需要本金，二則全部首飾都未被潮水沖走，實(shí)乃破綻。

    于是沈?yàn)懨料铝藘筛痿?。到了湖廣后，撬下上頭的寶石死當(dāng)，又將金簪融了，得了第一筆銀錢。

    靠著有情有義、為夫守節(jié)的名聲，她在湖廣農(nóng)戶手里拿錢買了米和船，撐著船去毗鄰湖廣的四川、江西等地倒賣。掙著辛苦錢，生存了下來。

    此后又經(jīng)了洪災(zāi)救人的那一遭，沈?yàn)懭噬频拿^傳開，被她救了的失地百姓投奔她、各地的流民來了湖廣無處可去，聽了她仁善有情義的名聲也來投靠她。至此，沈?yàn)懙氖聵I(yè)版圖方才迅猛擴(kuò)張。

    “不過些許財貨罷了，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嘛?！鄙?yàn)扅c(diǎn)了點(diǎn)她臉頰：“好了好了，你這嘴撅得都快能掛油瓶了?！?/br>
    “夫人你總這般?！贝葫N嘀咕了一句，語罷，又恨恨道：“什么時候來個青天大老爺，只管將這幫狗官都打殺了去！”

    沈?yàn)懶牡肋@怕是不可能了，局勢糜爛成這樣，便是北邊剛定下來，還不知道未來如何呢。

    她剛要勸春鵑消消氣，卻忽然聽得外頭秋鳶匆匆喊道：“夫人，巡撫府送帖子來了?！?/br>
    秋鳶剛送走了余嬤嬤，便從門子手里接了張五寸蘇箋單帖。

    沈?yàn)懡舆^帖子一看，原是邀她明日去湖廣巡撫府上赴宴。

    沈?yàn)懗烈髁季?，忽然道：“秋鳶，你去尋谷掌柜，叫他去問問李老爺、趙老爺家里，可有收到湖廣巡撫的帖子？”谷仲是沈?yàn)懯窒仑?fù)責(zé)米糧生意的另一人。

    秋鳶應(yīng)了一聲，步履匆匆離去。

    沈?yàn)懘蠹s等了半個時辰，谷掌柜便匆匆趕來了。

    一見沈?yàn)懙搅俗h事廳，谷仲便起身稟報道：“夫人，李老爺、趙老爺家里也都收到了帖子。”

    沈?yàn)憞@息一聲，這二人與她，是整個湖廣最大的三家糧商。

    “夫人，巡撫突然下帖子請糧商赴宴，是不是來要糧的？”語罷，又道：“聽說魏國公世子帶兵入了湖廣，這當(dāng)兵的得吃糧啊?！?/br>
    沈?yàn)懗烈鞯溃骸翱峙率?。“這樣一來，她便不能去赴宴了。若撞上了裴慎，豈不是自尋死路。

    “谷叔，明日你代我去赴宴，只說清明時節(jié)，剛剛祭祀過亡夫，心中悲苦，酒后風(fēng)寒，病倒了，不好過給諸位貴客?！?/br>
    谷仲點(diǎn)點(diǎn)頭，又遲疑道：“那夫人，咱到底給不給糧?。咳粢o，給多少？”

    沈?yàn)懗烈鞯溃骸澳阒还芸粗?，宴上其余糧商給多少，咱們便給多少?！彪S大流、不出挑最安全。

    待谷仲應(yīng)了一聲，沈?yàn)懹值溃骸叭粞缟铣霈F(xiàn)了魏國公世子，或是巡撫提及了世子，你便私下里去拜訪世子，照著兩萬石給。”

    “兩萬石！”谷仲驚呼道：“夫人何至于此？兩萬石給出去，咱們半年白干！”

    沈?yàn)憞@息道：“湖廣巡撫手里沒兵，光桿子一個，他來要糧，意思意思給個幾百石也就罷了。可若是那魏國公世子來要，手握雄兵二十萬，哪里敢不給呢？”

    谷仲急切道：“便是要給，何至于給這么多？兩萬石糧食??！咱們手里的湖田、垸田攏共也就十頃。夫人還開了高價，收購福建的山薯、廣東的豬肝薯、番薯，還有沿海的玉蜀黍，又得花錢找果農(nóng)、種田老把式育良種，還得養(yǎng)活一支漁隊(duì)南來北往的跑生意，還有新開的魚塘，要養(yǎng)什么青魚、鰱魚……哪一樣不要錢啊！”

    谷仲嘮嘮叨叨個不停：“夫人還不肯提高米價賣糧食，非說要平抑米價，這平抑米價是官府的事兒，官府都不管，夫人倒好……”說到這里，他長長嘆息一聲。

    “夫人是個仁善的?！闭Z罷，又自嘲一笑：“若非夫人心善，小老兒帶著個孫女打陜北逃進(jìn)湖廣，只怕要被餓死?！?/br>
    沈?yàn)憞@息一聲：“往事不必回首，總得往前看?！闭Z罷，又安慰道：“谷叔，這兩萬石給了巡撫，只怕要被層層貪墨了去。給了魏國公世子，好歹能發(fā)到那些兵丁的手里，也算物盡其用了?！?/br>
    裴慎既不喝兵血，也不役使軍卒，軍紀(jì)森嚴(yán)，糧餉給足，加之他軍事天分極高，百戰(zhàn)百勝，短短幾年功夫，這才能拉起一支士氣如虹的強(qiáng)軍。

    沈?yàn)懶Φ溃骸拔易院V發(fā)家，若出了兩萬石便能將湖廣水匪平了，也算報答湖廣百姓了?！?/br>
    谷仲長長嘆息一聲：“夫人實(shí)在不像個生意人。”

    夜眠僅需六尺，日食不過三餐。多出來的富貴又有何用呢？

    沈?yàn)懶α诵Γ骸扒髠€心安罷了?！?/br>
    作者有話說：

    1. 牛乳、鶴觴、花露百沸蒸之，出自張岱《陶庵夢憶》

    2. 活邢敖我前面提過，邢敖是個死刑犯，趕時髦的明人就拿活邢敖來罵人?！睹鞔鐣钍贰?/br>
    3.樊江陳氏橘出自《陶庵夢憶》。原句為“用黃砂缸，藉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刹刂寥卤M?！?/br>
    4.明代有湖廣熟、天下足的諺語，所以湖廣多米。我覺得米價應(yīng)該比較低。而很多其他地方，例如江浙一帶雖然有田，但多種棉花等經(jīng)濟(jì)作物，糧食多為其他地方運(yùn)過去的。所以從湖廣運(yùn)糧食去別的地方賣，肯定是有錢賺的。

    5. 明代湖廣水系發(fā)達(dá)，所以多有圍湖造田，鑄堤防洪水，以保護(hù)開墾出來的田地，也就是湖田（結(jié)果湖田還不交稅，三倍獲利）。然后因?yàn)閲焯飳?dǎo)致水泊變小，調(diào)蓄能力不夠，就會加劇洪災(zāi)。

    ——《明代湖廣地表水體變遷研究》，項(xiàng)露林

    6. 山薯，閩、廣等地土產(chǎn)；番薯，明末由海外傳入廣東，品種有白鳩、力薯、豬肝薯、番薯。

    玉蜀黍，就是玉米。明代玉米已傳入冀、魯、豫、陜、甘、蘇、皖、兩廣、云南等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