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瀾見他熱心，便也笑道：“我這生意的關(guān)鍵盡數(shù)系在楊兄身上?！?/br>
    楊惟學(xué)一愣，好奇道：“這是何意？”

    “待楊兄得中解元郎，必有商賈盈門，來求楊兄時文。勞煩楊兄務(wù)必拒絕，只將平日里所作時文盡數(shù)予我，容我集結(jié)成冊，蘇州士子必定趨之若鶩。若楊兄考中狀元，更是天下人都要來買楊兄墨寶！”

    明明是她要借楊惟學(xué)做生意，偏要說成士子來求他墨寶，楊惟學(xué)一時間被她逗得發(fā)笑，只意氣風(fēng)發(fā)道：“覽弟勿憂，為兄便是為了覽弟也要考中這解元郎！”

    這話說的，兩人齊齊一怔。

    萍水相逢，對方如此真心待她，沈瀾難免有幾分感動，便情真意切道：“我落魄之時，能得楊兄一知己，也算不虛此生了?！?/br>
    楊惟學(xué)也是性情中人，聞言只灑脫道：“覽弟如此穎慧，便是一時落魄，也不過龍游淺灘，虎落平陽罷了，早晚有東山再起的一日。我能得覽弟為友，亦是僥天之幸?！?/br>
    語罷，意氣風(fēng)發(fā)道：“且待我做了解元郎，便提著時文來見覽弟！”

    沈瀾拱手道：“只愿楊兄明年此日青云上，卻笑人間舉子忙。”

    楊惟學(xué)大笑三聲，快活離去。

    這邊沈瀾正為她獨家的時文生意忙碌，國公府里石經(jīng)綸再次前來拜見裴慎。

    “滄州乾寧驛？”裴慎道。

    石經(jīng)綸拱手，娓娓道來：“前些日子我派人臨摹了大人給的畫像，分發(fā)給各地千戶，只叫他們細(xì)細(xì)留意畫中人。千戶將消息層層下達給百戶、總旗、小旗。”

    “乾寧驛有個小旗心思細(xì)，思來想去，周圍倒真有件稀罕事?！?/br>
    “原來是河頗巷有個賣蘆葦席的老者突然發(fā)了家，竟買了兩畝地，人人都說是來了個富貴親戚，買了那老者的席子?！?/br>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各地做生意突然發(fā)家的、破產(chǎn)的，遍地都是。一個升斗小民掙了幾兩銀子罷了，無人在意。

    可偏偏陸指揮使發(fā)了狠，底下人又盼著有此等機會立功，便悉心留意起周圍陌生人、稀罕事。

    “那小旗膽大心細(xì)，先是問了見過那公子的婆子，婆子細(xì)細(xì)形容一番后，小旗便層層上報至千戶處，千戶取來畫像去尋了那老者。一通詐唬，那老者哪里敢隱瞞？即刻認(rèn)出給他銀子的那位公子便是畫中人?！?/br>
    說到此處，石經(jīng)綸不免道：“大人，此女頗為謹(jǐn)慎，下船之時著石青襕衫，換了直綴，又涂黃了臉，畫粗了眉毛才去見賣蘆葦席的老者，為自己弄到路引。若不是大人給的畫像本就是男子裝扮，加之她五官底子實在太好，恐怕還真就被她糊弄過去。”

    “不僅如此，她恐怕是一路換船，幾經(jīng)周折。若不是那小旗心細(xì)，在滄州發(fā)現(xiàn)了她的蹤跡，我等若跟著船只去查，只怕查來查去，一團亂麻。”

    換的船太多了，又是小半個月過去，哪個船夫還會記得自己載過哪些客人呢？

    石經(jīng)綸感嘆道：“此女好細(xì)的心思，若不是遇到了錦衣衛(wèi)，只怕早已遠(yuǎn)遁千里，逍遙自在去了?！?/br>
    裴慎聞言，只冷冷道：“既然查到了她在滄州開了路引，可知道路引上寫的是何地？”

    “蘇州?！笔?jīng)綸道：“我已派人傳訊蘇州?！?/br>
    “她未必會去蘇州?！迸嵘鲹u搖頭，“若她中途隨意找個地方下船，有此路引為證，只說自己臨時改道，一樣能在當(dāng)?shù)卦??！?/br>
    既是找人，裴慎絕不愿意放過任何一種可能。

    石經(jīng)綸拱手道：“既然如此，我便照舊傳訊各地，只叫他們繼續(xù)找?！?/br>
    裴慎點頭道：“蘇州也不能放過，先從蘇州尋起。若蘇州尋不到，便去尋運河所過城鎮(zhèn)，若還是尋不到，再擴大范圍。”

    石經(jīng)綸拱手稱是。

    裴慎又道：“且叫兄弟們留心近來租賃、購置房屋的陌生人?！睙o論如何，一個人去外地扎根，總得有個地方住罷。

    “此外，她心思細(xì)，或許會主動結(jié)交同行旅客，故而還需留心投親的、被邀請去旁人家里做客的，乃至于寺廟借宿之人。”

    裴慎思忖片刻，只覺再無漏網(wǎng)之魚，這才笑問道：“那滄州的小旗叫什么名字？且問問他要什么？”

    石經(jīng)綸便笑了一聲，開口道：“那小旗早說了，愿為大人執(zhí)鞭墜鐙?！?/br>
    裴慎便笑道：“既是如此，且叫他來我身側(cè)，做個親衛(wèi)。”

    石經(jīng)綸只道那小旗是時來運轉(zhuǎn)，發(fā)達了。宰相門前七品官，裴慎的親衛(wèi)，將來被他放出去，做個偏將也是使得的。

    兩人又閑談了幾句，石經(jīng)綸這才告辭離去。

    作者有話說：

    1. “天上粉云如掃，地上小樓清曉”改編自《一落索》李元膺

    2. 時文這個東西，明代就已經(jīng)有科舉輔導(dǎo)書了。但教輔市場潛力很大，一片藍(lán)海。

    3. “明年此日青云上，卻笑人間舉子忙”出自《鷓鴣天·送廓之秋試》辛棄疾

    4. 關(guān)于宰相門前七品官這個話題，大家都知道明人張居正吧？萬歷年間，是張居正權(quán)勢最煊赫的時候，當(dāng)時他的管家叫游七。有些大臣見了游七，口稱賢弟。而那些邊帥武將，出入張居正之門時，只能與游七平交。（出《明代社會生活史》）

    第48章

    今日, 八月十五, 恰逢中秋，楊惟學(xué)參考鄉(xiāng)試的最后一日, 沈瀾正取了銀子要出門去貢院迎接他。

    友情是需要培養(yǎng)的。要想讓楊惟學(xué)照拂她, 就必要在對方連考九日，出了貢院后頭腦昏沉，身體虛弱之時, 倍加關(guān)懷。

    沈瀾剛開門, 竟見有一妙齡少女著白棱扣衫, 天青杭緞羅裙，盤頭揸髻上插著一排銀小簪, 在旁探頭探腦，忸怩不安。

    是吳小娘子。

    沈瀾暗道不好, 正要回身闔門, 誰知那吳小娘子見她欲逃，竟直直追上來, 怒問道：“你跑什么！”

    無可奈何，沈瀾轉(zhuǎn)身作揖：“吳姑娘可有事？”

    吳嬌嬌臉皮薄，不過是前幾日被家中母親責(zé)罵了一頓，只說沈瀾非是良配，叫她不必再想，心中郁郁，方才出家門散散心。

    可他見了自己竟轉(zhuǎn)身欲走，吳嬌嬌難免羞憤，忍不住板起臉, 牙尖嘴利道：“你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見了我便逃？”

    沈瀾不愿得罪房東女兒, 只笑道：“我方才不曾看見你，只是想起出門沒帶錢，正欲回家去，哪里就是逃跑了？”

    吳嬌嬌只冷哼一聲道：“真不是要逃？”

    她生得俏，刁蠻起來也頗為可愛，沈瀾便好生哄她：“自然不會騙你?！?/br>
    “好！”吳嬌嬌昂起頭，嬌聲道：“你若胡說，只管叫巡撫將你斬了去！”

    巡撫？

    沈瀾一怔，臉色略略發(fā)白。只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難免多思多慮，只聽個巡撫二字便想到裴慎，當(dāng)真是草木皆兵。

    她定了定心神，笑問道：“什么巡撫？”吳嬌嬌不是官宦人家出身，怎會張口閉口巡撫？

    吳嬌嬌哼了一聲，只覺此人竟是個聰明面孔笨肚腸，還不如自己聰明呢！

    她昂起頭，笑道：“我阿哥回來告訴我的，只說茶館里說書先生現(xiàn)如今不說什么岳武穆了，改說俺答敗走山西，巡撫受賞京都?！?/br>
    山西，巡撫。

    這兩個詞湊在一起，直叫沈瀾心中發(fā)顫。

    她掐了掐自己掌心，勉強鎮(zhèn)定道：“哪個茶館編出來的戲文，胡謅扯上巡撫，也不怕被定罪？”

    吳嬌嬌吃吃笑起來：“哪里就要定罪了！那說書先生動不動便說宰相的千金，皇帝的女兒，那皇帝宰相要將說書的都抓起來不成？！”

    沈瀾苦笑，這吳嬌嬌聽不出重點，無奈，她只好直白問道：“是在哪家茶館里？我閑來無事，也去坐坐?！?/br>
    吳嬌嬌張口便道：“萬春茶館呀，那說書先生昨日才開始說的?！?/br>
    昨日才開始說的？怪不得沈瀾前些日子都不曾聽聞。想來是剛剛編出戲文來。

    沈瀾心急如焚，一得到答案便想走，偏偏吳嬌嬌還在癡纏，沈瀾寒暄了幾句，終于甩掉了吳嬌嬌，直奔萬春茶館而去。

    一入茶館，只隨意點了壺萬春銀葉。沈瀾跟著裴慎，也算久經(jīng)富貴，一嘗便知道這壺萬春銀葉，不過是普通野茶。想來是那店家假托貢品之名，掙些銀錢罷了。

    就在她腦中胡思亂想之時，臺上的瞎先生醒目一拍，張口便唱道：“胡兒鐵騎豺狼寇，燒殺擄掠不罷休?！?/br>
    “一聲邊報如雷霆，愁云似怖罩燕京?！?/br>
    “原是那俺答百萬大軍下燕京，直激得滿朝文武慌張難定?！?/br>
    臺下看客俱是精神一振，這瞎先生只一亮嗓，便得了一聲好彩。

    沈瀾飲了口茶水定神，只聽那瞎先生繼續(xù)唱道：“武將魂難定，文臣魄也昏，唯一個書生掛帥印，退賊兵?！?/br>
    “諸位道那白面書生是誰？”瞎先生一記醒木拍下，眾人均豎起耳朵，只聽她道：“且容奴歇息一二?！?/br>
    沈瀾一口氣噎在喉嚨口，不上不下，她從袖中掏出十文錢，正要扔上臺，卻早已有心急的茶客扔了銅錢上去。

    “爺賞你！快唱！快唱！”

    “茶博士呢！快給先生上一盞萬春銀葉潤潤喉！”

    “接賞！快唱呀！”

    一時間，銅錢如雨，落地紛紛。

    那瞎先生眼睛看不見，耳朵卻靈，只在心中算了算這銅錢量，便心滿意足地啜了口茶水，繼續(xù)唱道：“書生本是跨馬游街狀元郎，進士及第好文章，赴任山西巡撫心不慌，出宣府斥退那黃河浪，抖銀槍斬賊寇在當(dāng)場?！?/br>
    “好！”

    “當(dāng)賞當(dāng)賞！”

    臺下一片叫好聲，一時間又是銅錢紛紛落地。

    沈瀾此刻已是心神大震，狀元，山西，巡撫，這三個條件加起來還能有誰呢？

    裴慎竟已擊敗了韃子。

    那瞎先生得了賞錢，越發(fā)來勁兒，只開了嗓子唱道：“一彎月兒照九州，擊胡虜，拒賊寇，直殺得九邊血染流。”

    “捷報傳至燕京府，巡撫解去皇帝憂，痛飲慶功酒，獻俘前門樓，銀槍上人頭血淋淋掛，囚車?yán)镯^靼……”

    此后那瞎先生唱什么，沈瀾已不知道了。

    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裴慎回京了。

    然而此刻，裴慎并未在京都，他向陛下告假，只說要代父回南京祭祖，人卻已在漕船之上。

    江南乃財貨賦稅重地，年年自湖廣、吳中等地壓解進京的漕糧高達百萬石。

    故而運河之上，黃船、漕船月月都有，且因是官船，運河關(guān)卡暢通無阻，甚至可以晝夜行船，從京都途經(jīng)滄州、揚州，直至蘇州，只需半月功夫即可。

    裴慎便搭了漕船，直往蘇州而去。

    此時已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半，他不與家人團圓，卻在水路上奔波勞碌，思及此處，裴慎只冷冷一笑。

    漕船上自然有個錦衣衛(wèi)隨侍左右，見裴慎心情不好，便取了月餅來。

    “大人且嘗嘗，”錦衣衛(wèi)管檔千戶潭英取了個嫦娥奔月的椒鹽素油五仁月餅來分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