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65節(jié)
可她遲疑了。 她想起大年初七,宣天閣祭天前,父皇替她梳頭,說起和武寧姑姑從前的事情。武寧姑姑去世近四十載,父皇仍舊思念至深,難以釋懷?????。轉(zhuǎn)生之說是騙局也是慰藉,如若她當(dāng)真帶人力爭(zhēng)真假,以父皇如今病情,或許便會(huì)應(yīng)了那句“時(shí)日無幾”。 夜里凄寒,崔蘭央送來暖爐棉被,勸她愛惜身體,被她擱置一旁。 是一宿未眠,憂心如酲。 直至雞鳴時(shí)分,無念提起木槌,敲上銅磬,將她自泥淖中解救。 她只記得祭天前梳髻簪花,卻忘了祭天時(shí),父皇力排眾議,以她心血制墨陳書,焚表告天,不愿見神仙祖宗,只求一見武寧王。如果父皇真心認(rèn)為她是武寧王轉(zhuǎn)世,又怎會(huì)有此舉? 無論從前如何,但如今,皇帝并未全然相信彌寰等人。 于是不再猶疑,她單掌捧起拒霜宮花,另一只手掌掌心貼上塑像后背,金屬塑身經(jīng)一夜后,被她暖出些許溫度。 “大姑姑,宮花借侄女一用?!彼龑⒆约呼W上所簪紫荊宮花放在塑像肩頭,而后匆匆走下臺(tái)階。 崔蘭央在殿中守了一夜,莊白二人則分向兩處放風(fēng),知她步下神臺(tái),便傳話催促次鳶。昨夜她一夜未歸,次鳶等人提心吊膽,得傳信后急忙帶著新衣趕到主殿,為其在主殿內(nèi)更衣梳洗。 待收拾妥當(dāng),她將拒霜宮花鎖入奩中。 皇后并未覺察昨夜之事,臨行前見彌寰未來送行,自無念口中得知彌寰憂思過度臥病不起。因趙令僖催促早日下山,皇后只于人前溫聲關(guān)懷幾句,留下幾名內(nèi)侍,便下山去了。 返程時(shí)無念同行。 京城雪落紛紛,車輪碾過積雪,雪便入泥。 亥時(shí)末,鸞車在宮門前停下,次鳶撐開紙傘,為她遮去風(fēng)雪。轎輦等候多時(shí),她與皇后一齊換乘轎輦,徑直往欽安殿面圣。禁軍歸隊(duì),莊白二人由崔蘭央帶領(lǐng),先行前往海晏河清殿。 欽安殿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孫福祿手捧紫貂大氅,轎輦剛一落地,便急急上前為她披上以御風(fēng)雪。 “皇上晌午知道公主今日就能回來,后晌一直等著,都沒打盹兒?!睂O福祿感慨道,“老奴勸皇上歇一歇,合合眼,皇上只怕萬一合上眼,等公主回來時(shí)已睡著,不能第一時(shí)間見到公主?!?/br> “雪路難行,走得慢了些,叫父皇久等了。”她緊了緊大氅,牽上皇后手掌道:“母后一路辛苦,快和兒一同去見父皇吧。” 進(jìn)了殿,她就看到皇帝不聽勸阻,披著氅衣迎到房門前。夾棉的簾子掀開,風(fēng)雪吹入殿內(nèi),吹開他的衣襟,免不得一陣哆嗦。她快步上前,用自己的氅衣?lián)碇实?,握著他皴皺的雙手與他取暖。 “卻愁是心疼父皇的?!被实坌呛桥呐乃氖终?,帶人入內(nèi)殿爐子邊上坐下敘話。皇后跟隨在后,解下斗篷交予宮人,亦在爐邊繡墩坐下,靜靜聽著父女二人噓寒問暖。 不久,皇帝問及重錦寺法事。 她睞向皇后,輕笑道:“法事一切順利。此外,兒還帶回件珍寶,正不知何時(shí)拿給父皇。不如就此刻吧?!闭f完招來次鳶,命其將奩匣取來,捧出其中碩大宮花,遞送至皇帝手中。 皇帝捧著宮花,怔怔出神。 皇后一眼看出那正是重錦寺金頂主殿供奉武寧王金身所佩,當(dāng)即警惕起來。 “兒看到大姑姑了?!彼p聲說,“兒想著,父皇一直想著念著大姑姑,就將這朵花摘了回來?!?/br> “卻愁,你是有話要告訴父皇?”皇帝撫過她的頭頂,“想說什么,盡管說吧。” 皇后起身禮道:“夜已深了,臣妾先行告退?!?/br> “皇后無須回避?!彼辛苏惺?,幾名內(nèi)侍攔在內(nèi)殿門外,擋住去路。隨即看向皇后道:“皇宮再大,也有宮墻圍著,再躲能躲到哪兒去?” “放肆?!被屎蟪谅暱此?,“即便常年不在宮闈,本宮也是執(zhí)掌鳳印的皇后,是族譜玉牒上你的母后!” “都坐下。”皇帝陰著臉,命殿中人盡數(shù)退去。 瞬息之間,欽安殿內(nèi)只余三人,爐中炭火靜靜焚燒。 “卻愁,說吧?!?/br> “彌寰老和尚與皇后暗通款曲,編纂謊言欺瞞父皇。自十二年前皇后離宮往云崖齋修行之后,彌寰口中所言,樁樁件件,盡是聽從皇后指使?!彼渎暤?,“皇后離宮,也并非是為修行,而是得知我的身世,想要加以cao縱利用?!?/br> 皇后冷笑回說:“信口雌黃。本宮十二年前離宮修行,乃受命于天,是為大旻福祚綿延?!?/br> 皇帝卻未理會(huì)皇后反駁,而是抬眼望著她,猶猶豫豫、吞吞吐吐,最后訥然問道:“這些,是彌寰告訴你的?” “是皇后告訴我的。”她隨即嗤笑,“倘若皇后都能受命于天,那么武寧姑姑受香火日久,早已修得仙神,報(bào)應(yīng)到你身上。” 聽她復(fù)述自己夜會(huì)彌寰所言,皇后確信她已全然知曉,心中暗罵彌寰。 只片刻慌神后,皇后又緩緩道:“皇上向來寵溺卻愁,但此事關(guān)乎武寧姊姊,容不得信口胡言。卻愁年紀(jì)還小,整日里不論貴賤將那些年輕男子召進(jìn)宮里作伴,彌寰法師的弟子生得確然貌美,但你喜歡,也不忌佛祖將人帶進(jìn)宮中作樂,這些我原不想過問。只是前邊那些荒唐言辭,可是這無念和尚說來與你聽的?犯戒僧人,其言不足為信。卻愁,再年輕,也要學(xué)著去明辨真假是非。” “十九歲,不小了?!被实鄯鲋“钙鹕恚半奘艢q時(shí),太子都已滿周歲了。朕的長姐,甚至沒能活到十九歲那天,卻早已獨(dú)當(dāng)一面。” 她凝眉疑惑:“父皇不信兒?” “無念小師父跟你回宮了?” “是。但兒沒有——” “孫福祿?!被实酆鋈桓呗暫艉啊O福祿急匆匆趕入殿中,等候旨意。皇帝踱了兩步,抬手吩咐:“無念不能留,派人去處理干凈。另傳崔懾在殿外候著?!睂O福祿領(lǐng)旨退去。 聞言,皇后面容煞白。 她不解道:“兒帶他來,是要他親口承認(rèn),他們師徒二人所作所為。父皇緣何要?dú)⑺俊?/br> “舍不得?”皇帝笑得和藹,“這回啊,舍不得也要舍得。你母后指著用他來給你大哥開路。若僅僅是開路,朕也不忍向佛門中人下刀??墒悄隳负笮暮?,要把你當(dāng)路上的障礙給平了。朕不忍心也得忍心?!?/br> 皇后臉色愈發(fā)難看。 她驚喜道:“父皇都知道?” “比你知道的早,比你知道的多?!被实蹌偺?,想要撫摸她鬢邊宮花,目光卻落在那朵碩大拒霜花上。最終,他收回手,指肚輕輕拂過拒霜花瓣:“看到這花,卻愁傷心嗎?” “兒不傷心。” “真不傷心?” 她連連搖頭。 皇帝眼中濕潤,一滴濁淚落在宮花上,低聲絮語道:“不是沒有想過把真相告訴你,可每回話到嘴邊,就說不出來了。小時(shí)候,因?yàn)槭裁词露寂?,什么人都怕,所以從來不敢多說一句話,長姐卻總能猜出我心里想什么,盡全力來全我心愿。后來做了皇帝,以為再?zèng)]什么叫我害怕的,可卻莫名地怕你?!?/br> “害怕兒?” “小時(shí)候我不懂,為什么都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卻偏愛兄姊,獨(dú)獨(dú)對(duì)我和jiejie棄之不顧?!被实圩猿耙恍?,“可當(dāng)我成為父親,又何嘗不是偏心。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越是偏愛,便越在意,也就越怕?!?/br> “夠了!”皇后厲聲喝道,“齷齪腌臜的丑事說不出口罷了,裝什么父女情深。” 皇帝冷眼橫去:“別以為死到臨頭,就可以口無遮攔。你該死,你兒子能活多久,卻還沒有定論?!?/br> “笑話。”皇后忽而長笑,“還真以為本宮有多在意你的兒子,和那個(gè)朽腐已久的皇位?我只是覺得惡心,從十二年前知曉一切,就覺得惡心。你是臟的,你也是臟的,從肌膚到血脈,都布滿了骯臟污穢的爛泥?!?/br> 似是不覺痛快,皇后復(fù)又指著皇帝罵道:“你不妨告訴她,二十年前被偷偷招進(jìn)宮中豢養(yǎng)的女人們,暗娼賤奴、戲子尼姑,在那一個(gè)日夜,哪個(gè)是你沒有染指的?令人作嘔。這些年來,每每想起這事,我就食不下咽、夜不能寢。天底下,哪怕街邊乞丐,都要比你們父女二人干凈?!?/br> 一通疾言厲色砸下,她有些發(fā)懵。 她以為自己已知曉身世,可仿佛其中另有玄機(jī)。 皇后似是看出她心中疑惑,當(dāng)即轉(zhuǎn)向她道:“既然他不敢說,我來替他說——” 哐當(dāng)一聲,皇帝抬腳踹翻火爐,爐蓋飛出,在地上越滾越遠(yuǎn)。爐中炭火傾灑,直砸上皇后衣裙,不僅衣裙帶上火星,其手背亦被灼燙泛紅?;屎笸撕髢刹?,躲開遍地炭火,摸到邊側(cè)案上冷茶,整盞潑上手背傷處。 舒展開的茶葉貼敷在傷處,暫緩?fù)从X。 “不讓我說,我偏要說?!被屎髸r(shí)刻警惕著皇帝的位置,“彌寰拿‘十八年輪回轉(zhuǎn)世’誆你,你信以為真,依他所述去找生辰八字相合的女子。又怕一個(gè)不成,于是將能找的全都找來。?????無論是花街柳巷的明妓暗娼,還是遠(yuǎn)離紅塵的尼姑女冠,統(tǒng)統(tǒng)養(yǎng)在宮里,就等著彌寰所說趙貞柔投胎那日,一同交構(gòu)……乃至壞了根本,久經(jīng)調(diào)理而不成,更是氣急敗壞,愈發(fā)貪戀女色,想要為己正身……” 字字句句,沖撞腦海。 她想要開口,卻無法出聲,想要離開,卻挪不動(dòng)腳。見她異狀,皇帝扶她安坐一旁。旋即不顧肺腑血?dú)馍嫌?,快步上前,一掌打下?/br> 屋內(nèi)驟然安靜。 衣裙火星化作火舌,向上舔去?;屎竽ㄈゴ浇菨B出的絲縷鮮血,映著火光仔細(xì)看著指肚紅污,隨即高高抬手,重重?fù)澫隆?/br> 皇帝站在原地,匪夷所思。他的臉上火辣辣得疼。他從未曾料到,在他登基之后,竟還有人敢對(duì)他拳腳相向。 皇后甩甩手掌,笑得肆意,仿佛尤覺不滿,再度抬掌,卻被皇帝攥住手腕?;实蹘缀鯇⑷須饬R聚于手掌之上,試圖捏斷其手腕?;屎笮Φ酶訌埧瘢骸安粌H那些下賤女人被你踐踏,趙貞柔也被你踐踏,趙令僖也被你踐踏。你的齷齪私心,你的骯臟舉止,早讓這宮闈、這天下,都變成藏污納垢之地?!?/br> 兩個(gè)巴掌,沒有打在她的臉上。 但兩次巴掌聲,已將她從混沌中驚醒。 這就是藏進(jìn)廢墟灰燼的宮闈秘辛,這就是皇帝始終沒有膽量告知于她的“身世”。她不在意皇帝將她當(dāng)做長姐轉(zhuǎn)世還是當(dāng)做女兒,但她卻不知曉,是否應(yīng)該在意那位來歷不明的母親。 “真要細(xì)說,你們父女二人倒也是一脈相承。老子穢亂宮闈,女兒有樣學(xué)樣——” 一盞熱茶潑來。 二人一同回看,望見她端著茶盞。 茶盞自她手中滑下,跌上炭火,破碎成片。 真吵。 安靜真好。 她高聲喊道:“孫福祿。”同時(shí)上前扯下鬢邊絹花,強(qiáng)行塞入皇后口中。孫福祿再度急急來到內(nèi)殿,看一地狼藉,見皇后衣裳帶火,又滿身茶漬,不免揣測(cè)猜度?!皞饔t(yī)為父皇診治。母后忽然撞邪,發(fā)瘋癲狂,封口綁住手腳,送去凈心閣關(guān)押?!?/br> 孫福祿小心翼翼抬眼看向皇帝。 皇帝松了手,緩步坐回榻上:“照她說的做?!?/br> 皇后吐出絹花,剛要聲嘶力竭,又被綢布封口,扭送往南苑凈心閣?;屎髵暝?,死死盯住趙令僖,卻無力抵抗。 父女之間,再無對(duì)話。 等到御醫(yī)診過脈,宮人將一地狼藉收拾干凈。 她面無表情道:“夜已深了,父皇安寢,兒先行告退。” 門簾掀開,她走出欽安殿,迎面而來的寒風(fēng)顯得格外清爽。她深深喘息,似要用這寒風(fēng)驅(qū)走五臟六腑內(nèi)的濁息。 孫福祿急急送來紫貂大氅,被她丟在雪地中。 次鳶撐著傘,跟隨在她左右,她踩著積雪,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一路步行往海晏河清殿去。 宮墻宮墻,漫漫無望,長街橫縱,風(fēng)來風(fēng)往。 冷風(fēng)吹起她的衣擺,將紙傘吹得搖晃,落雪因此亂次飛舞,積雪亦是紛紛上揚(yáng)。她探出手,沒有任何防護(hù),就那么探入風(fēng)雪之中。烈風(fēng)帶著雪粒擦過肌膚,帶來細(xì)微的痛感。 “次狐?!彼溃澳阏f,我要不要?dú)⑺???/br> 傘沿壓低,傘身微顫,傘面積雪陡然在她眼前落下,砸入地面積雪之中。 次鳶顫聲回應(yīng):“回稟公主,次狐jiejie還沒找到。” 是啊,她陷身山火時(shí),次狐失蹤,至今未能尋回,或許已經(jīng)悄然死去。 她默了良久,垂下手臂,緩緩前行。 海晏河清殿宮門前,兩盞燈籠掛在檐下,燈影搖曳,暖黃的光線鋪在冷白的雪地上。大門洞開,稍有褪色的大紅門檻攔住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