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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第50節(jié)

    官差順勢撲倒跪地,不待氣息平穩(wěn)便疾聲道:“目前所見群狼約十五只之?dāng)?shù),均迅猛襲擊林中護(hù)衛(wèi),已有不下二十人受傷折損在林間。請公主下令撤退!”

    “十五只狼?”趙令僖瞥向丁漁道,“重整陣型,一只都不能放過?!?/br>
    丁漁苦著張臉,硬著頭皮領(lǐng)命,大聲呼喊,試圖穩(wěn)定眾人,卻被狼吼驚呼淹沒。

    官差看趙令僖拿定主意,再多不滿亦只能吞入腹中。次狐招來御醫(yī)為其療傷,轉(zhuǎn)眼望見營地中靜立的張湍,暗自思忖片刻,隨即低聲提醒官差道:“不妨將前方情況如實告知張大人?!?/br>
    御醫(yī)正剪傷口附近衣料,官差聞言,恍然大悟,看著次狐滿目感激:“多謝次狐姑姑提醒。”接著推開御醫(yī),兀自向張湍行去。

    八方聲響匯聚如霾籠罩心頭。

    張湍垂首,面色無異,心中五味雜陳。他試圖沉下心來屏去干擾,卻始終難以定心。趙令僖如若命喪狼口,是自尋死路,禍國殃民之人,更是死有余辜。他不該有所動搖。

    他合上雙眼,反復(fù)警醒自己趙令僖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

    然而,朝有國法綱紀(jì),趙令僖之過,來日自有公論。如今危險來臨,他卻坐視不理,試圖眼睜睜看著她葬身狼腹,與借刀殺人的陰毒宵小又有何異?但凡良知未泯,又怎能面對生死袖手旁觀?

    他抬手?????輕按額角,試圖以深長徐緩呼吸定心寧神。

    官差慌忙撲來,一路相伴行至此地,二人十分熟絡(luò),此刻事態(tài)緊急,官差便省去一切虛禮,撲向張湍,奮力握住他的手臂,整個人幾乎傾倒在他身上。

    張湍匆忙抬手扶穩(wěn)對方,定睛一看,入目便是渾身鮮血淋漓的官差。他駭然失色,急忙出聲關(guān)懷。

    官差卻道:“最少十五只狼。天越來越黑,暗中難以視物,山林地形復(fù)雜,我們的人行動不便。但狼群如魚得水,迅猛至極,一撲一個準(zhǔn)。無論是誰,經(jīng)狼咬上一口,當(dāng)即就沒法再動彈,野狼只管去咬下一個。不能再讓人往前去填了。已經(jīng)有不少尸體留在前邊,足夠這群狼吃飽,吃飽了就不會追過來??扇巳绻恢蓖叭ヌ睿侨罕厝徊粫O?,這樣一直下去,只會是我們損失慘重?!?/br>
    一口氣說完,官差不住喘息,直直盯住張湍雙眼。

    御醫(yī)追趕上來,氣急罵道:“你跑什么!你這傷口能跑回來已是萬幸,不好好療傷,不如趁著還能動彈,先給自己挖個坑躺進(jìn)去等死算了!”

    張湍忙問:“劉大人,他傷勢如何?”

    “他的傷勢有我處理,但剩下這些人的命,怕就只有張大人能救了!”劉御醫(yī)拂袖一探,攙扶著官差席地坐下,自隨身藥匣中取出藥剪醫(yī)刀、紗布藥粉,為官差處理傷口。

    傷口劇痛,官差忍痛咬牙說道:“張大人,十五只狼,二三十人折在前邊,再不停手,那二三十人就是白白送死?!?/br>
    遮擋衣料已被揭去,露出觸目驚心的傷口。

    “張兄弟!”官差攔下清理傷處的醫(yī)刀,“陵北百姓的命是命,我那一群折在泥流里的兄弟的命是命,這里這些隨行的護(hù)衛(wèi)將士的命也是命!你還在猶豫什么?”

    一語驚醒夢中人。

    他離開趙令僖的日子說長不長,卻如同重活一遭,走上正路,做堂堂正正為國為民的官。腳下這條歸京路,哪怕也是黃泉路,他仍然無怨無悔??善w令僖再度出現(xiàn),戲弄羞辱,迫使他重墮絕境。

    常在暗室,難見光明,故而不求光明。

    無望,心中自無波瀾。

    一旦得照陽光,便再難歸于平靜。

    因心有不甘,一葉障目,致使他心中眼中只余一人,全然忘卻這數(shù)百同樣置身險境的無辜將士。張湍再不遲疑,腦海心府只余一個念頭,快步尋向趙令僖,攔在她身前,開門見山道:“請公主下令撤退?!?/br>
    火光熠熠,落在他雙眼之中,如螢火星點。

    對他的不知順從、不曉安分,她習(xí)以為常。但這次卻不同尋常。語調(diào)高揚,語速稍疾,語氣中帶著幾分不容抗拒的堅決。

    他沒在請求她,而是在要求她、命令她。

    張湍,在命令她。

    “你在命令我?”

    “請公主下令撤退?!?/br>
    篝火燒出一聲爆響,輕輕炸開,竄起數(shù)點火星,被風(fēng)帶出火焰,飄入空中驟然熄滅。丁漁千辛萬苦穩(wěn)住護(hù)衛(wèi),竊竊聲、慌亂聲、吵嚷聲隱去大半。林中狼嚎愈低,被呼嘯風(fēng)聲壓下。

    “來人。”

    趙令僖忽覺疲倦,本該燃起的怒火,如流水緩緩逝去。她的聲音亦如暗河淌水,輕微低緩,閨閣少女夢中囈語亦不及這般低柔。

    次狐守在近處,聞聲而至。

    她自袖中取出那枚粗陋香囊,丟進(jìn)火堆,幽幽低語:“傳令下去,陣中眾人,再有后退,就地處決?!?/br>
    火焰中,香囊布料燃燒,她偏頭看去,火光在她雙眼中灼出亮斑。仿佛太陽落身山林,在她眼前,熾熱耀目。樹林,護(hù)衛(wèi),馬匹,都被這輪明日遮住,世間萬物皆藏身其后。她合上雙眼,抬起手指,揉一揉眼睛。

    猝不及防,一柄冷刃架上脖頸。

    明日在眸,遮住持刀者。刀鋒冰線,緊貼瓷肌,冷意昭昭。她微微后仰,試圖躲開刀鋒,卻被他鎖住手臂,難以動彈。

    只聽他在耳邊說:“得罪?!?/br>
    張湍。

    眾目睽睽之下,張湍趁其不備,動刀挾持。無論官差、御醫(yī)、次狐,或是守在遠(yuǎn)處揣測張湍能謀得一個好結(jié)果所以翹首以盼的護(hù)衛(wèi)們,無一人料到此時此刻的情形。

    “公主性命在我手中。眾將聽令,即刻重整陣型,盾槍在前,阻攔追擊,弓箭其次,從旁協(xié)助。其余眾人,成隊列有序撤退,整理輜重,調(diào)轉(zhuǎn)方向準(zhǔn)備出山。一刻不得多留。”張湍向著一眾護(hù)衛(wèi)喝道,“倘若不從,我會——”

    他垂眸看向趙令僖。

    近在眼前。

    她也抬頭看他,眼神變換不定,讓人捉摸不透。她很少有這樣的時候。

    有一瞬的愧疚涌上心頭,卻被林間狂風(fēng)吹散。除卻風(fēng)聲、林聲,再無雜音。四周眾人都在等候他最后一言落定。

    他說:“——殺死公主?!?/br>
    “張湍,你是要犯上作亂。”

    趙令僖驀然笑起,兩眼彎彎,兩靨生花。她全然不怕,她不信張湍會殺她,他握刀的手甚至有些顫抖,拿不穩(wěn)刀,又如何能殺得了人?

    “湍已罪犯欺君,不懼再多罪狀?!睆埻脑傧虮娙舜叩?,“還不動身?”

    公主令進(jìn),張湍令退,無論進(jìn)退,皆會殃及自身性命。

    眾人猶疑不決,寂然無聲。

    山中時間仿佛瞬息凝滯,次狐率先動作,高舉火把斥道:“還不動身,若公主玉體受損,誰都逃不了干系!”

    丁漁緊隨其后:“聽他安排,槍盾弓箭就位掩護(hù),其余人就地排成行列,動作要快?!?/br>
    趙令僖轉(zhuǎn)頭前行半步,張湍緊緊跟上,刀鋒忽進(jìn)些許,在她脖頸上輕輕劃過,留下一線血痕。她吃痛皺眉,抬眼回望,不可思議道:“你竟敢動手?”

    張湍心頭微顫。這一線傷痕非他本意。他用刀不多,持刀不穩(wěn),追上前時未能控住分寸,不慎劃傷了她。鮮血細(xì)流緩緩淌落,經(jīng)火一照,更顯濃郁。

    事已至此,不如將錯就錯。

    他冷聲道:“公主再進(jìn)一步,刀便會再入一分?!?/br>
    次狐匆忙招來御醫(yī),央求張湍松刀。

    張湍未答,沉聲問道:“前方獵狼護(hù)衛(wèi),經(jīng)野獸撕咬,傷處血rou模糊、深可見骨,乃至送命。公主僅此一線傷口便不能忍,可曾想過前方護(hù)衛(wèi)受傷之時,該是何等疼痛?”

    ? 第63章

    趙令僖不予理會,掙開手臂復(fù)向前行。攔在脖頸側(cè)前的刀刃,因著她的前行,刀尖偏向旁側(cè),堪堪自她脖頸邊擦過。她覺察到張湍下意識避開的動作,抬手搭上刀刃,回身望去。

    終究是不敢。

    看來之前只是色厲內(nèi)荏,虛張聲勢。

    這才是他該有的態(tài)度。

    她雙眉輕抬,了然一笑。隨即抹過脖上傷口,垂眸看向指尖血痕,不悅道:“他們怎能與我相比?”

    張湍心一橫,左手扣其手腕,將人拉至近前,隨后鎖住對方雙腕,右手反手握刀,頂上脖頸正面。她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死死盯住幾乎與自己相貼的張湍,罵聲未出,脖頸上就覺一絲灼意焚過,灼意褪去,便是疼痛。

    ——又是一道傷口劃過。

    “湍本就身犯重罪將受極刑,殺傷公主罪加一等?不過爾爾?!睆埻膼郝暤?“公主為一己之私欲,視人命如草芥,湍早有領(lǐng)教。但這數(shù)百公主眼中的草芥,在湍眼中與公主并無分別。倘若要湍抉擇,殺一能救數(shù)百人,湍不會再有猶豫?!?/br>
    張湍直視她,重復(fù)道:“不會再有猶豫。”

    她看到他雙眼中的堅決,心中一絲火起:“既然如此,今日若本宮活著,他們就必須死?!?/br>
    張湍有一霎動搖,復(fù)又狠下心來,呼喝御醫(yī):“劉大人,繃帶給我。”

    劉御醫(yī)顫巍巍遞上干凈繃帶,不敢發(fā)一言。張湍取繃帶將她雙手反剪背后綁縛,又以繃帶封口,令其口不能言。

    張湍又向護(hù)衛(wèi)喊道:“牽匹馬來?!?/br>
    一護(hù)衛(wèi)左右顧盼,見無人敢動,便自行奔上前來:“張大人,山路原就不好走,現(xiàn)在馬又都受了驚,不宜上馬?!?/br>
    “只管牽來?!?/br>
    她氣惱萬分,眼中蓄淚,不知是因傷口疼痛,或是因委屈傷心。自她記事起,從未有人敢如此待她。未名的苦惱煙消云散,心頭燃起熊熊怒焰。眼前此人,千刀萬剮亦不足惜。

    “劉大人,給公主止血包扎。速度要快?!?/br>
    劉御醫(yī)急忙上前清理傷口,上藥包扎,而后小心退下。

    馬牽來時仍躁動不安,張湍一番嘗試,穩(wěn)住馬后,將她推上馬背,而后翻身上馬,帶她沿來路折回。此路經(jīng)由數(shù)百人踏過,回去時平坦許多。張湍挾她在旁,下令命眾護(hù)衛(wèi)整隊,成兩列快速行進(jìn),另將趙令徹所調(diào)一百原南軍營將士留在營地等候命令。隊伍帶著輜重一路小跑下山,山體隨腳步顫動,沿途抖落無數(shù)枝葉。狼群嗚咽聲被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

    不久,張湍停住,解開其雙手束縛后下馬:“這馬已經(jīng)溫順,公主可自行離去,亦可隨隊出山?!?/br>
    說罷轉(zhuǎn)身折向營地,另牽?????一匹棕馬,驅(qū)馬疾速趕回營地。

    她一手握住韁繩,一手扯開封口繃帶,欲發(fā)怒火,回頭卻只見張湍背影隱于昏暗林中。

    次狐與丁漁先后擁上前來。

    丁漁小心翼翼問道:“公主,接下來……”

    次狐攔在馬前:“公主,此時天欲雨,實在危險。狼窩就在山里,等天亮雨停再獵不遲?!?/br>
    “都滾開?!彼淮笈?,“立刻去將張湍給本宮捉回來,本宮要將他千刀萬剮!”

    馬亦有感,憤然揚蹄,次狐卻紋絲不動,面對忽泛冷光的馬蹄鐵,心中懼怕,緊閉雙眼。一雙馬蹄蹬在胸口,次狐向后倒出丈許遠(yuǎn),人倒在地,近處眾人驚慌失措,丁漁急忙上前攙扶。

    胸口劇痛,眼淚迸出,次狐張了張口。

    話未出,鮮血直淌。

    隊伍中段見狀緩下腳步,漸漸停住。后段不明緣由,跟著停下。前段則又行進(jìn)些時候,發(fā)覺后邊掉隊,急忙傳話至隊首。整個隊伍漸次停下,護(hù)衛(wèi)惴惴不安,悄悄看向趙令僖。

    她驚詫下馬,招來御醫(yī)。

    幾名御醫(yī)因體力不比護(hù)衛(wèi),皆在后列。問詢后急匆匆追趕上前,圍在一旁搭脈診治。她則站在道旁,略顯煩躁地踢開幾塊碎石。風(fēng)暫歇,林中靜靜,馬兒突然發(fā)出鼻響,響如驚雷。

    她正煩躁,抬手隨意指一人道:“你,過來?!?/br>
    被指護(hù)衛(wèi)膽戰(zhàn)心驚上前回話。

    她道:“把這匹馬宰了?!?/br>
    護(hù)衛(wèi)松了口氣,雖有不舍,卻仍抽刀出鞘,并細(xì)心將馬牽至一旁處決。手起刀落,血液噴出,馬匹倒地。眾人噤聲,護(hù)衛(wèi)回話后得許歸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