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戲樓回醫(yī)館的這一路上知閑都惴惴不安。那條小魚卻仿佛沒事人一樣，回家后也不和葉青南打招呼，打打哈欠便徑直走到樓上回房歇息去了。

    葉青南像是見怪不怪，一點沒有責(zé)備這孩子目無尊長的意思。他見寧知閑神色憂郁，便開口詢問到底發(fā)生何事，知閑將戲樓發(fā)生的事和盤托出。她心下愧疚，心想此事終究因她而起，卻不知會不會牽連到葉青南和老周。

    葉青南眉頭緊鎖，表情凝重一言不發(fā)。一旁的老周可沒有如此淡定了，他急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在屋子里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

    “我看我們還是躲一陣的好，齊大人親自帶隊抓人，說明這件事非同小可。你也知道他們是不講道理的……”老周急切地說道，恐懼中夾雜著恨意。他打開柜臺抽屜，胡亂翻出一把錢幣，口中還恨恨地道：“真是不講理??！”

    葉青南終于回過神來，他輕輕嘆了口氣：“就算想逃又能逃到那里去？面前就是幾座大山?！?/br>
    “顧不了那么多了，能跑多遠(yuǎn)是多遠(yuǎn)！那個女人可不一般，更何況這下還有可能直接被抓進(jìn)離朱的監(jiān)獄，據(jù)說那監(jiān)獄里全是鐵水，人一進(jìn)去皮rou瞬間就化沒了，只能撈出骨頭來。”老周壓低了聲音，五官因為害怕有些扭曲猙獰，他用力地搓了搓額頭上一道暗紅色的疤，那還是十年前的劫難中留下的。

    “此事因我而起，我去找他們。”知閑堅定地道。

    葉青南搖搖頭，依舊皺著眉：“事情也許沒有那么壞，況且這件事也并非因?qū)幑媚镆蝗怂稹彼w快地看了一眼樓上，有那么一瞬間神情復(fù)雜，等寧知閑捕捉到時，他的語氣已經(jīng)緩和了下來：“總是要想個法子，據(jù)我所知，那齊指揮使絕非濫殺無辜之人?！?/br>
    幾人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夜。寧知閑躺在床上，回憶自己從前的生活，和義母寧女俠行走江湖之時也曾深陷險境，入宮當(dāng)女官的這幾年更非太平，那時又是怎么做的呢？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都想不起來了，這讓她驀然驚出一身冷汗，直直地坐了起來，睡意也煙消云散了。她苦苦思索了一陣，不知過了多久，連何時睡著都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齊彤就帶著她的侍衛(wèi)親軍找上門來。這些人依然穿著利落的深色勁裝，知閑注意到除了齊彤的腰間懸著那柄細(xì)劍之外，其他人均沒有攜帶武器，至少沒有在明面上顯露出來。親軍們也沒了昨日那般兇神惡煞，一個個面無表情地立在指揮使的身后，仿佛沒有呼吸的雕像。

    “葉大夫?！?/br>
    這三個字發(fā)音字正腔圓，卻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韻味，既動聽又帶點戲謔。齊彤的嘴角微微上揚，看不出是嘲諷還是友善，雖然口中客客氣氣的在和葉青南打招呼，眼睛卻一直盯著知閑，她柔聲問道：“聽說這位姑娘是從惠州來的？敢問家中有幾口人？可曾都遭了災(zāi)？”這話問的倒像是長輩熱切的關(guān)心。

    寧知閑的心“砰砰”跳個不停，她感覺有些氣滯，聽到這般詢問，便知道此番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她剛要開口承認(rèn)，就聽葉青南那晴朗的聲音響起：“這位姑娘是小人一位遠(yuǎn)房親戚，幼年時和小人同住在墨州下河縣。十五年前下河縣突遭瘟疫，她父母染疫身亡，被鄰居李駝子收養(yǎng)后不久便移居惠州西里，兩年前李駝子過世了，她一個人孤苦無依，小人便時常接濟著。今年惠州洪水連連，這才把她接來，在小人的醫(yī)館里做些打雜的事務(wù)?！彼痤^直視齊彤的眼睛，又迅速躬身，行了一禮，態(tài)度極為謙卑：“若是齊指揮使不信，大可以派人去當(dāng)?shù)卣{(diào)查。”

    齊彤笑了起來，笑聲銀鈴般的清脆悅耳，又帶著幾分豪邁，知閑覺得她更像是江湖兒女。只聽她開口說道：“惠州今夏遭遇洪災(zāi)，尤以西里最為嚴(yán)重，到了十不存一的地步，真真假假也無從調(diào)查了，除非去問離朱?！彼[起了眼睛，意味深長的看著葉青南。

    知閑不得不佩服葉青南的定力，齊彤盡管語氣溫柔，但當(dāng)她這樣盯著一個人的時候，如刀的眼神中有一股攝人的威力，仿佛能夠把人徹底看穿。葉青南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又馬上恢復(fù)從容淡定，就好像他真的問心無愧那樣。連寧知閑本人都幾乎快要相信自己就是他的遠(yuǎn)房親戚了。

    只聽齊指揮使又道：“可我和離朱一向不對付，根本也懶得問他。倒是葉大夫你的來歷清清楚楚……”她眼波流轉(zhuǎn)，笑意更盛：“你十歲不到時就被墨州天算城的樸神醫(yī)發(fā)掘，將你從那小小村縣帶了出來，隨他到天算城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十年前神醫(yī)仙逝，你也醫(yī)術(shù)大成，便來首府行醫(yī)救人，對不對？”

    她的那句“對不對”聲音上揚，聽起來不像是在審問，反而像情人間的撩撥，聽的人心癡如醉。寧知閑卻大氣也不敢出一口，聽這這女人的聲音顯然內(nèi)功造詣不低，不知是不是就是這里人所謂的“道”。

    葉青南的表情終于有了些松動，他微微抬頭，臉上晦澀不明，勉強說道：“醫(yī)術(shù)大成卻是不敢當(dāng)，只求為病患盡心盡責(zé)。”

    齊彤繼續(xù)道：“葉大夫過謙了，你也不用緊張，今日我們來這里叨擾，也并非為了這姑娘的身世來歷?！彼驹谠匚磩?，身后的屬下立即呈上一個封閉好的陶瓷罐，正是那原道石。她拿在手上，看都不看一眼：“那陸風(fēng)說這是從你們這里買去的?！?/br>
    “齊大人，我們這里一向有這個東西，這是拔火罐用的?！比~青南淡淡地道。

    “我可聽說，你這位遠(yuǎn)房親戚將這火罐改成了一種叫做原道石的東西，短短幾天就售賣一空。究竟是什么樣的魔力能讓陸風(fēng)用它rou掌生火？”齊彤依舊笑盈盈的，卻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

    “齊大人，我們的原道石大半都被黃在宥買去了?！币宦曂繇懫?，原本一直躲在樓上的小魚不知何時走了下來，她沖著齊彤深深行了一禮。

    齊彤看向她，又問道：“他為何要買這么多？”

    小魚搖了搖頭，恭敬答道：“黃在宥是個著名的瘋漢，他的店鋪離這里不遠(yuǎn)，除了售賣相風(fēng)一類小玩意兒，還經(jīng)常鼓搗一些奇怪的發(fā)明?！?/br>
    知閑登時心中一片雪亮，知道這小鬼這般說是打算將禍水引到黃在宥頭上。盡管遠(yuǎn)離了江湖，但她心中卻仍有一份道義在，當(dāng)下瞪起了杏仁眼，怒斥道：“別胡說，此事與黃在宥沒關(guān)系，不可牽連無辜！”

    那小魚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她，仍是謙遜乖巧地站在齊彤身前。齊指揮使打量了一陣她二人，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東西，她忽地哈哈大笑起來：“真巧，黃在宥也說這是他的新發(fā)明。”

    這下輪到知閑楞在原地了，好奇蓋過了怒氣，她委實想不出為何黃在宥要將此事攬到自己頭上，莫非此人真的是個瘋子？

    齊彤轉(zhuǎn)向葉青南，微笑道道：“既然兩方口供一樣，那我也就不再打擾了。”話音剛落，她就利落的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你等一下。”知閑叫住了她，齊彤應(yīng)聲回頭，眼神中微微有些驚訝。

    “黃在宥和那陸風(fēng)會怎么樣？”知閑問道。

    齊彤又看了她一陣，緩緩開口道：“黃在宥一向喜歡作一些奇技yin巧，用以取悅無知民眾，不過好在沒有造成什么危害。至于那個陸風(fēng)……若也只是裝神弄鬼，cao弄邪術(shù)，也并無太大過錯，大后土大人一向是寬宏大量的……”她說著，眼中突然閃過一陣寒光，讓人不寒而栗，語氣也加重了：“可他冒充樊氏家族的人，謊稱自己能夠cao作邪術(shù)全因天生道統(tǒng)?！彼曇羧耘f動聽，此時卻十分冰冷：“可他不過一介平民，膽敢冒充貴胄，這可是要被處于極刑的。”

    她說完便再也不看館內(nèi)眾人，轉(zhuǎn)身瀟灑離去，身后的親軍也隨之而去，醫(yī)館霎時間空了下來。

    見人已走遠(yuǎn)，知閑立即轉(zhuǎn)向小魚，怒道：“此事明明與黃在宥無關(guān)，你為何要栽贓陷害別人？”

    這小姑娘不屑一顧：“那酒鬼行事一向古怪，本就應(yīng)該懷疑到他，我說不說都是一樣?！?/br>
    知閑氣極：“若是為個人安危就隨意指證他人，你可知這是小人行徑？”

    小魚眨眨眼睛：“什么小人？你指山海界焦僥國人？”她不等知閑說話，又嘆了口氣，說道：“人若是太正直，怕是活不到白頭?！闭f完便慢悠悠的上樓去了。

    知閑兀自生氣，她看了看葉青南，雖然知道這孩子秉性如此怪不得別人，卻仍想問葉青南為何會教出這樣的徒弟。

    青南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淡淡一笑：“她年紀(jì)還小，又太過聰明?！?/br>
    知閑沉默不語，過了好一陣，才問道：“有沒有什么辦法讓我回去？”

    葉青南并未感到驚訝，他只是搖頭：“我不知道。”他忽地慘淡一笑，又補充了一句：“若是知道方法，只怕我也早就不在這里了。”

    “我猜寧姑娘以前的生活一定不錯，也有掛念的人?！崩现芡蝗徊逶挘荒槾蛉さ乜粗e。

    知閑有些拿不準(zhǔn)，要說天災(zāi)人禍、陰謀構(gòu)陷，以及朝廷視百姓生命如草芥，那她所在的晉國一樣也不少。但要說掛念的人，可能御醫(yī)“葉青南”算一個，可究竟為什么掛念他呢？因為他是她的朋友？她的朋友其實也不少。

    “因為我和這里格格不入……”她猶豫地開口，頓了一頓，又道：“再糟糕的地方，只要是自己的故土便沒那么擔(dān)驚受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