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對峙

    “是?！睆垜褢?yīng)了一聲, 便開始回稟道：“自從皇上命微臣隨著劉院使會診開始，微臣就一直對庶妃的病況頗有疑惑。尋常婦人孕后常有嘔吐不止之癥, 體弱之人尤甚, 而鈕祜祿庶妃最大的反應(yīng)則是腹痛不止，與尋常孕婦大不相同?！?/br>
    劉院使聽張懷這樣說，嗤笑了一聲道：“懷胎之人體質(zhì)不同, 怎可一概而論？張懷，我看你是讀醫(yī)術(shù)讀腐了，老夫我看病數(shù)十載, 如鈕祜祿庶妃這般的卻也不少見。”

    張懷卻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辯駁般搖了搖頭：“鈕祜祿庶妃的脈只有劉院使一人摸過，因此脈像之事, 微臣萬萬不敢置喙。但有一事，微臣一直覺得頗為蹊蹺。”

    “何事蹊蹺？”玄燁問道。

    “依據(jù)劉院使所開醫(yī)案來看, 鈕祜祿庶妃所喝湯藥需要時時溫著, 待到腹痛時再用，但每次太醫(yī)院會診時, 寢殿內(nèi)的殘留藥味, 都微不可察?！?/br>
    “這有什么奇怪？微臣不過是關(guān)照鈕祜祿庶妃在孕中, 聞到藥的苦味容易惡心干嘔，因此囑咐庶妃宮中宮女要時時通風(fēng)換氣，因此才沒有藥味熏天。”劉院使辯駁道，“這藥方可是包括你我的三人一同商討，怎么會有問題？”

    “劉院使說得沒錯, 但有一件事，您騙得過錢院判, 卻騙不過我?！睆垜淹鴦⒃菏? 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拔覀?nèi)松逃懙姆阶永? 似乎沒有延胡索這一副藥吧。”

    劉院使聽聞“延胡索”三字，渾身忽然猛地一顫，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淑嵐也猜到了，張懷拿住了劉院使最想隱藏起來的要害之處。

    玄燁冷聲問：“延胡索為何藥？”

    張懷答道：“回皇上，延胡索是止痛之藥?！?/br>
    “哦？”玄燁挑眉，“若是庶妃有腹痛之癥，自然要開止痛之藥，劉院使為何要隱瞞呢？”

    “回皇上，只因這味藥除了止痛之外，最大的功效便是活血化瘀。”

    此言一出，淑嵐感覺堂中空氣都凝固了。

    連她這個不懂藥材的都知道，活血化瘀，舒經(jīng)活絡(luò)之藥，懷孕的婦人是萬萬不能碰的。若劉院使真的暗中添加這副藥，背后定有蹊蹺。

    “自從你開出這味藥后，鈕祜祿庶妃便不再因腹痛難眠傳召太醫(yī)了?！睆垜芽粗鴦⒃菏?，繼續(xù)說道。“據(jù)我所知，這服下這味藥，患者便會疼痛大減，轉(zhuǎn)而昏昏欲睡，與庶妃的醫(yī)案正好相合?！?/br>
    “張懷，你剛才所說，皆是捕風(fēng)捉影之言，我看不過就是你的臆想！”劉院使也不顧矜持體面，連聲調(diào)都高了幾分。“皇上，老臣不愿被此滿口胡言亂語之徒誣陷，若皇上真相信他的話，那便多請幾位太醫(yī)去鈕祜祿庶妃宮□□同驗(yàn)證！以證老臣的清白！”

    張懷卻輕輕一哂：“劉院使好打算，就算此刻去查，鈕祜祿庶妃宮中的藥味也已經(jīng)散盡了，無論請多少位太醫(yī)去都是查無可查?！?/br>
    “那難道讓皇上僅聽你捕風(fēng)捉影的一面之詞不成？”劉院使的脖子都紅了，拳頭也緊緊攥著。此刻若不是御前，恐怕就要撲上去掀張懷的頂戴了。

    “微臣自然不會平白污劉院使的清白，也一早便知道劉院使向來做事手腳干凈，所以就自己動手取證了?！睆垜焉斐鰟偛乓恢辈卦谛涔苤械氖?，攤開手掌，手心中是一撮兒黑色的渣滓。

    “平日微臣沒機(jī)會接近藥罐，雖然心中有所疑問，但還是無法驗(yàn)證。唯有昨日事情發(fā)作得突然，那溫藥的藥罐不及收起來。微臣便假借裝瘋賣傻，趁亂將那打翻的藥渣藏了一些在袖管中，驗(yàn)證了微臣的猜想?！?/br>
    “你……”劉院使雙眼圓瞪，死死地盯著張懷手中的一把藥渣，像是見了鬼一般，竟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淑嵐心中松了口氣。若是以此藥渣為物證，其他太醫(yī)院的御醫(yī)也可驗(yàn)證張懷所言非虛。

    但她還是不明：盡人皆知劉院使背后的靠山是鈕祜祿家族，又怎會給鈕祜祿庶妃開這樣傷胎的藥物？

    “劉院使，你為何要給懷孕的庶妃服下活血化瘀之藥？”玄燁沉聲問道。

    劉院使還未開口，張懷便回道：“回皇上，只因這庶妃并非有孕?！?/br>
    此話一出，四座皆驚。

    “胡言亂語，庶妃肚子以顯孕相，無人不曉，若非有孕，又是什么？”蘭舸臉色發(fā)白，聲音都變得尖銳起來，全無往日的內(nèi)斂從容之態(tài)。

    “皇上，這鈕祜祿庶妃之癥乃是癥瘕積聚，因此腹部腫大，形如懷孕?！睆垜衙鎸υ憜枺卮鸬貌换挪幻?。

    淑嵐卻驚得差點(diǎn)閉不上嘴，癥瘕積聚，這個詞她在張懷那里聽過，正是古人對于腫瘤的稱呼。

    張懷又接著說道：“庶妃的種種不適，腹痛不止，日日難眠，咳嗽難平，皆是此癥所至。而服下這鎮(zhèn)痛藥方，庶妃便可不再腹痛，而服藥后的嗜睡之癥也被你粉飾為單純的孕中容易倦怠。”

    此言一出，劉院使已經(jīng)冷汗如柱，懵然坐倒在地。

    玄燁冷聲問道：“劉院使，你還有什么好說？”

    “微臣……”劉院使似乎下了什么決心一般，幾個字如是從后槽牙里擠出來似的：“鈕祜祿庶妃確實(shí)并非懷孕，而如張院判所說，是癥瘕積聚所致?！?/br>
    “那你為何咬定懷孕？”玄燁又問。

    “微臣初時斷錯脈象，本想糾正，不想皇上已通曉六宮，前朝后宮皆知，微臣被利祿權(quán)位熏了心……不敢承認(rèn)誤斷脈象之事，這才想了這瞞天過海的主意……”劉院使一邊說，一邊連連叩首，咚咚聲不絕于耳。

    “嗯?！毙钏坪鯇⒃菏沟脑挷⒉徽痼@，當(dāng)堂下磕頭不止的劉院使如無物一般，將臉轉(zhuǎn)向了張懷：“劉院使倒是承認(rèn)得干脆，把罪責(zé)全往自己頭上攬。張懷啊，你怎么看？”

    “回皇上，微臣倒是不懂這些，只懂些藥方罷了。”張懷拱手答道?！白蛲砦⒊技?xì)聞這藥渣，除了氣味最明顯的延胡索外，還有其他輔助藥材混在其中?！?/br>
    玄燁頷首，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除了延胡索外，還有生草烏、香白芷……”張懷每說一方，劉院使的脊梁就似乎被抽掉一節(jié)骨頭一般，待他完全說完，劉院使已經(jīng)如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了?！皠⒃菏梗冶车每蛇€完整？想必，這就是傳說中的麻沸散藥方吧？”

    不待玄燁問，張懷便開口解釋起來：“這麻沸散乃是神醫(yī)華佗的名方，不幸后世失傳，只留下一半殘方。不想竟為劉院使所掌控，不愧是醫(yī)學(xué)世家，家學(xué)淵源，才保有此古方秘傳。說到此事，我倒要謝謝劉院使，若非劉院使遺留下的藥渣，這秘方恐怕還無法重見天日呢?！?/br>
    劉院使聽了張懷這話，幾欲吐血，張懷卻接著說了下去。

    “太醫(yī)院中，唯有劉院使醫(yī)術(shù)高明，難道真的會將如此簡單的脈象診錯？”張懷字字如錐，“盡人皆知，您最擅長的便是丟車保帥之道。這一次舍的是自己，保的又是誰呢？”

    此誅心之語，不僅直刺劉院使，更是扎向了他背后之人。

    玄燁自然也不是聽不懂話外之音的傻子，他從沒相信過一介太醫(yī)會為了掩蓋誤判，來便布下如此掉腦袋的局。

    “臣確實(shí)醫(yī)術(shù)淺陋，罔擔(dān)虛名，這一次誤斷疾病，不敢推脫……”誰知那劉院使卻咬死不松口，只一口咬定是自己錯判，緊閉雙眼連連叩頭認(rèn)罪?！拔⒊甲镌撊f死，罪該萬死……”

    “這藥方中的藥，平日并不常見，若是劉院使你頻繁取用，必然惹人矚目。因此我猜測，劉院使并沒有走御藥房的記檔，而是私自從民間購得這幾種藥材?！睆垜延掷^續(xù)說道?！扒已雍魅糸L期保存則會折損藥性，必以新鮮植頸入藥。”

    玄燁發(fā)出一聲冷笑：“若是如此，只要查劉院使與何人頻繁往來，便可知是誰在宮外替劉院使買藥?！?/br>
    眼見劉院使已經(jīng)即將崩潰，玄燁又不緊不慢地添上一把火。

    “若你執(zhí)意不肯吐口，朕也只好將這秘方送出宮去。這秘方唯有你知道，若從宮里送出，你背后之人定會以為你已將實(shí)情全部招認(rèn)……后果，想必劉院使再清楚不過?！?/br>
    淑嵐知道，劉院使全家的性命自然是全捏在鈕祜祿府的手里的。若是宮中真的傳出劉院使供出真相的口風(fēng)，即使是假的，他的家人也會承受滅頂之災(zāi)。

    果然，這一句話觸動了劉院使，他停下了叩頭，猛地抬頭看向了皇上，眼中充滿了絕望。

    “事到如今，你還想替你身后之人瞞著嗎？”張懷冷聲喝道。

    而此時，劉院使已經(jīng)抖如篩糠，癱倒在地上如同爛泥一般，張著嘴，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若要查，本不是難事。只是朕念你入宮當(dāng)差多年，給你個機(jī)會，讓你自己說。”玄燁一邊轉(zhuǎn)著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一邊緩緩開口?！澳闳业男悦c不要，全在劉院使的一念之間?！?/br>
    此話一出，正中劉院使的要害。他立刻從地上直立起身子，膝行到玄燁腳前，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抬頭望著玄燁：“皇上此話當(dāng)真？若罪臣將其中隱情說出，便可保微臣全家老幼的性命嗎？”

    “天子之言，自然一言九鼎?！毙顚α⒃谝贿叺牧壕殴G了個眼神，梁九功立刻會意，拿起了紙幣開始記錄起來。

    劉院使重重地磕了個頭，便顫抖著聲音開始回稟：“幾月前，微臣給鈕祜祿庶妃診平安脈時，發(fā)現(xiàn)庶妃已有癥瘕積聚之癥，且已出現(xiàn)經(jīng)血不下之癥，根據(jù)經(jīng)驗(yàn)，必已病入膏肓。微臣怕庶妃經(jīng)受不住，便只和庶妃母家之人秘談此事……”

    “他們怎么說？”玄燁眉頭緊縮，催促他繼續(xù)說下去。

    “他們說，鈕祜祿家正為庶妃的后位而發(fā)力，此時萬萬不可傳出庶妃病重的風(fēng)聲。微臣與他們說，癥瘕積聚之癥，會使腹部腫大，且發(fā)展極快，不出月余便會脹大如鼓，發(fā)起病來，遮掩是絕對遮掩不住的。于是他們便令微臣……假說庶妃懷孕，再伺機(jī)將黑鍋扣出去，只說是受人陷害流產(chǎn)，如此瞞天過?！?/br>
    “混賬！”玄燁一直強(qiáng)忍的怒氣終于爆發(fā)，猛地擲出一個茶杯，正擲在劉院使面前，碎片茶湯飛濺了他一身一臉，他卻連擦都不敢去擦，只能連連叩首請罪。

    忽然，殿門口傳來響動，殿中人皆是一驚，抬頭一看，殿門口站的竟是鈕祜祿庶妃，一旁還有努力扶著她不讓她跌倒在地的大宮女文箏。

    她的一張臉慘白如紙，望著跪在地上的劉院使，聲音顫抖：“劉院使，你說的話，可是真的？”

    “你怎么出來了？”玄燁見鈕祜祿庶妃忽然出現(xiàn)，心中暗叫不好，又望向一邊不敢出聲的文箏，又有了些慍色：“你竟不顧庶妃身體，帶她隨意走動，還不快扶庶妃回宮休息？”

    “皇上不必隱瞞嬪妾了，是嬪妾，醒來后見蘭舸不在殿中，覺得蹊蹺，才尋了過來。”鈕祜祿庶妃似乎透支了極大的精力一般，身形微微搖晃。她對著跪在地上不敢出聲的劉院使問：“劉院使剛才說的，是否屬實(shí)？我……我懷孕的事……是假的？”

    “庶妃，您還是回去休息吧，您的身子，若是心浮氣躁，更容易發(fā)作得厲害啊……”蘭舸見自家庶妃如此，不由得出聲勸道。

    鈕祜祿庶妃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蘭舸，“蘭舸……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什么都知道？”

    見蘭舸只是低頭不言，鈕祜祿庶妃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她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似乎一切曾經(jīng)信任的東西都在眼前崩塌。

    她雙腿一軟，一低頭，竟急火攻心，嘔出血來。

    “傳御醫(yī)！快帶鈕祜祿庶妃去休息！”玄燁喝道。

    淑嵐看著血滴答在大殿的石磚上，留下觸目驚心的深色痕跡，不由得也覺得心驚：鈕祜祿庶妃身后的家族，不過是將她視作奪得后位，為家族權(quán)力添磚加瓦的籌碼，在得知她命不久矣后，還繼續(xù)算計擠壓她最后的一點(diǎn)價值。就連自小陪伴親如姐妹的侍女，都參與其中。

    “求庶妃饒??！并非奴婢有意欺瞞，而是主子家里遞話出來說，若是能利用此事瞞天過海，讓您登了后位，必定為您好好醫(yī)治，您以后身體好起來，一定真的會有自己的孩子的！”蘭舸膝行著爬向鈕祜祿庶妃，撲在她的腳前泣不成聲，“只要撐過眼下的幾個月……”

    “醫(yī)治？孩子？”張懷冷笑一聲，“他們就是這么騙你，讓你配合的？”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蘭舸臉上還掛著淚水，看向張懷的目光似乎恨之入骨。

    “我是笑你愚蠢，真的信了他們的鬼話?！睆垜颜f道?！鞍Y瘕積聚，到了庶妃這個階段，根本無藥可根治，不過是挨日子罷了。你給你日日主子服下的湯藥，雖然能使疼痛稍減，但更有活血之效，只會催化病灶越發(fā)膨大。”

    淑嵐聽著，頗有些心驚。用難聽的話來說，無異于飲鴆止渴。那藥喝得越多，鈕祜祿庶妃死得越快。

    蘭舸聞言，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呆在了原地，口中喃喃：“是我……是我害了庶妃……”

    淑嵐眼見不對，連忙出聲喊道：“快攔住她！”

    只可惜還是晚了一步，蘭舸朝著殿內(nèi)的九龍柱狠狠就撞了上去，聲音聽著極其駭人。隨即，她的身體便軟軟地癱倒下來，不再動了。

    張懷上前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脖子，對玄燁道：“回皇上，蘭舸已經(jīng)……?！?/br>
    “罷了，抬出去吧?！毙顚⒛樎裨谑中睦?，用力搓了兩下臉，“朕乏了。”

    “張懷?！卑肷?，他又開口喚道。

    “微臣在?！?/br>
    “鈕祜祿庶妃此番打擊不小，你去好好醫(yī)治……讓她好過一點(diǎn)兒?！?/br>
    “是?！睆垜褢?yīng)了一聲，便跪安退下了。

    玄燁的眼睛又移向了癱在一邊的劉院使。

    “朕會保你全家性命無虞。”玄燁從跪在地上俯首的劉院使身邊走過，頓了頓又說：“至于你……待你簽字畫押后，朕也會給你一個體面?！?/br>
    “謝……皇上恩典。”劉院使叩首，面上已是老淚縱橫。

    作者有話說：

    第38章 回宮

    待養(yǎng)心殿中的混亂平息下去, 梁九功便親自送了淑嵐出殿門。

    “這一番貴人受委屈了。”梁九功對著淑嵐一躬，將淑嵐領(lǐng)出了殿門。

    門口停著一架預(yù)備好的小轎, 青雀站在一邊等著。顯然是梁九功見淑嵐的冤屈洗清, 便提前差人遞話兒去永和宮，讓永和宮派轎子來接人。

    “不打緊，多謝公公關(guān)照。”淑嵐對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想來是梁九功怕軟禁之事讓淑嵐遷怒他，才做了這小意討好的功夫。

    淑嵐陪著跪了半天，雖然全程不必她費(fèi)心費(fèi)力, 只旁觀張懷舌戰(zhàn)劉院使就好，但這雙膝蓋到底還是沒跪過這么久, 此刻也有些酸麻酥軟。她也不客氣，便上了那小轎。

    待到轎子上了長街, 淑嵐見青雀一路無話, 低頭一看，才看見她不知何時竟紅了眼眶, 咬著下唇, 活脫脫像個鼓起來的小刺鲀。

    “怎么了？”淑嵐伸出一只手指去戳戳她的小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