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王以茜從盤子碎裂的聲音驚醒,猛地睜開雙眼,眼前是醫(yī)院的輕鋼架天花板,而不是家里那間有裝潢過的臥室。 這里當然沒有人在吵架,爸爸mama也不在這里,那刺耳的碎裂聲只是幻覺。 在住院的這段期間,有好幾天都像現在這樣驚醒。mama的哭喊聲和尖叫聲不斷出現在夢里,然而醒來才想起自己在醫(yī)院里。她不由得害怕地想,這些可怕的聲音是不是已經深鎖在她的腦海里,往后當潛意識凌駕于意識之上時就會偷偷摸摸溜出來。 每天早上起床頭還是很痛,但醫(yī)生說照x光片只有輕微腦震盪,只要后續(xù)定期回診就好。王以茜雖然很懷疑這個說法,不過畢竟自己不是醫(yī)生,她還是耐住疼痛相信總有一天會好轉。 這時門底下的滾輪聲以十分低音的頻率傳來,開門的人似乎怕吵醒她而小心翼翼地開門。對方緩緩走進病房,看見王以茜已經睜著圓眼看她,敬業(yè)地在這一大早的時候對王以茜露出笑容。 「今天還會頭痛嗎?」 「還是會痛……」 「這是今天的份。出院時會再開相同的藥給你,應該吃一陣子就會好了?!?/br> 王以茜勉強撐起上半身坐起來,護理師趕緊將藥放在桌上后直接幫她調整床的傾斜角度。 「今天要出院了,開心嗎?」 王以茜看著護理師興奮的模樣,她不太想潑她冷水,于是尷尬地笑了笑:「還行?!?/br> 吃完藥又量了體溫和血壓,護理師完成任務后便離開趕往下個地點,病房又恢復成原來的寂靜。 原本想起來整理行李,但王以茜又倒回床上,看著天花板發(fā)呆。 至今為止,爸爸都沒來看她。照理說發(fā)生這么大的事,警察或其他人應該有告知他才對,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愿意現身。王以茜的驚訝大于失望,但這樣正好,她打從心底希望他不要過來,免得他又說出令人想翻白眼的話,況且光是想像和他單獨共處一室,王以茜就覺得渾身打顫。 自從上次羅世杰他們來過后,唯一來看她的就只有警察和社工jiejie小翠而已,加上之前王以茜有自殺傾向,小翠更是幾乎每天都來,連在警察問話的時候,也必須要有她在旁邊才可以進行。 警察來不外乎就是了解那天究竟發(fā)生什么事,老實說她因為太害怕而沒有記得太多,但還是盡量把記憶里僅剩的畫面毫無隱瞞的說出來。問了mama之后會怎么樣,對方也只說了目前還在調查中,還不知道之后會怎么判決。 想到mama,王以茜還是很難過。什么都不會的mama,在那里面可以過得很好嗎?原本就已經精神崩潰的她,會不會做傻事?王以茜每天都必須告訴自己當初這么做沒有錯,自責的狀況才漸漸少了一些,這是小翠教她的方法,沒想到真的滿有用的。 王以茜對未來感到十分徬徨。被小翠問到之后打算怎么樣的時候,王以茜堅決不想回去和爸爸一起住,兩邊的親戚也都不熟,她希望有這之外的地方可以去。小翠聽完后,只說她知道了,就也沒再多問。 確切該去哪里的安置機構,小翠還沒有告訴她,只和她保證現階段不會回去和她爸爸住,也不會去外縣市。 王以茜望向病房里的時鐘,距離和小翠約定來接她的時間還有一小時,足夠她緩慢整理行李。她下了床,到廁所洗把臉后,換上小翠之前替她買的衣服。白色的亞麻圓領襯衫和牛仔褲,雖然不是王以茜平常會穿的類型,但很慶幸并不是太過幼稚的款式,像是有動物圖案的t恤之類的。 在醫(yī)院住了將近一個月,最低限度的用品幾乎全放在這間單人房,王以茜將它們全部塞在一個行李袋里,最后費了好大功夫,才將拉鍊完全拉上。 時間一到,小翠便一如往常準時出現,幫王以茜辦妥出院手續(xù)后,兩人便一起來到停車場。 「你自己開車嗎?」王以茜看著正在清理車上落葉的小翠問。 「當然啊,這樣比較方便麻?!剐〈湟暂p快的口吻回答。 小翠先讓王以茜上車,自己再將她為數不多的行李放到車的后座,接著動作俐落回到駕駛座,不一會便發(fā)動車子駛出停車位。 小翠讓王以茜想到學校里的保健老師,年紀一樣快四十歲左右,雖然外表沒有她這么亮眼,但溫柔和很有耐心的部分很像,而且更有母親的味道。王以茜每次見到她,總會像之前一樣,想像小翠就是自己的親生mama,而現在小翠將會帶她回溫暖的家。 安全帶不時觸碰到傷口,王以茜一直調整帶子的位置,后來索性直接用手拉著,然后不時扭動著身體調整到舒適的位置。 「目前感覺怎么樣?」小翠在停紅綠燈時轉頭問王以茜。 「身體還是心情?」 小翠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笑著回答:「都有啊?!?/br> 「身體的話還是很累,心情……除了要去新的地方讓我覺得有點緊張之外,我覺得很不錯?!?/br> 「是嗎?離你家還有一些距離,累的話可以先睡一下?!?/br> 「我這樣是不是不太正常呢?明明mama被關了,我還覺得心情很好。」 「她一直都是你焦慮和危險的來源,現在脫離那個環(huán)境,你會覺得放松或是開心都是正常的。就算對方是你mama,你會這么想也沒關係喔?!剐〈涑跻攒缧α诵?,綠燈亮起時又將目光轉回路面上。 王以茜的疑慮又再次被化解,頓時安心不少。她聽話地閉目養(yǎng)神,但不斷有新的思緒干擾著她,在一連串半睡半醒間,車子已經來到透天社區(qū)的門口。 王以茜睜開眼睛往外看,這棟住了十幾年的房子,總覺得好像很久沒有回來一樣,連在這里面發(fā)生的悲劇,也漸漸地模糊了。但身體的記憶卻無法輕易抹去,她發(fā)現自己手心開始冒汗,然后無意識地把手指往嘴里塞去,不??幸е讣?。 小翠拿著鑰匙替她開門,炎熱的夏日讓許久沒被開啟的房子充滿悶熱的空氣,自從案發(fā)之后就再也沒有人回來這里。 王以茜開了燈,被照亮的客廳維持著事發(fā)前沒有整理的樣子,報紙散落在藤椅,桌上吃剩的食物垃圾也都沒有丟,經過幾周的放置,不時可以看到一些果蠅在四處飛舞著,和四周華麗的裝潢呈現強烈對比。王以茜走到矮桌旁,發(fā)現爸爸當時丟在桌上的律師名片還躺在桌上,她默默伸手將它放在牛仔褲的口袋里。 沒有在一樓多做停留,王以茜踏上樓梯,她不由自主放輕自己的腳步,避免發(fā)出聲響,才想到這個房子已經沒有別人了,就算不用這樣走路也不會驚動到誰。小翠安靜跟在她的身后一起上樓,沒有多說任何一句話。 來到位于三樓的房間,王以茜站在門口就可以看到里頭的情況。這里也是一樣凌亂,是那天和mama打斗之后的結果,有些地方都還看的到殘留的血跡,但想到是自己的血好像就不是這么害怕。 房內很多東西都已經不見了,最明顯的是她在最后掙扎的時候,爬到床邊拿手機報警時,被她身上的血染紅的床單和被子,現在床架上只剩下裸露的彈簧床,上面還看的見一大片乾掉的血跡。 王以茜忍不住湊上前去看,原來當初自己流了這么多血嗎? 「可以嗎?」小翠在身后問道。 「嗯。」 王以茜打起精神,翻出了房內的行李袋,隨意將一些常穿的衣物放進去,一邊想著或許這個房間之后再也不屬于她,王以茜不免感到有些不捨。 是時候該做個告別了。 爸爸和mama在她住院期間,已經正式離婚。聽說mama在把所有事發(fā)經過說出來后,也順便訴苦自己被爸爸長期虐待,還有爸爸有和未成年援交過的事,所幸順勢提了離婚,這樣似乎也會影響自己罪刑的判決。 原來mama早就已經知道會做那些噁心的事,那究竟之前為什么還巴著他不放?王以茜不管怎么想,都覺得mama是為了減輕罪刑才把受虐的事說出來的。 確認東西都拿完后,王以茜看著房間最后一眼。這個房子這么大,除了這個房間以外的地方,她從來沒有覺得安心過。這里是她的堡壘、她的避風港,如今再也不屬于她了。 王以茜坐在車里,目送著住了十七年的家離自己越來越遠,把過去的痛苦和不安,全都留在這里。 接下來小翠帶著王以茜前往緊急安置機構,目前必須在那里待上幾個月的時間,等待mama和爸爸的判決結果。若爸爸對mama施暴的傷害罪也成立,王以茜就可能在成年之前都要待在安置機構了。 這對王以茜來說并不是壞事,她反而慶幸mama把爸爸施暴的事情說出來,否則她就可能得被迫要與那個噁心的男人同住一個屋簷下。 車子駛上高速公路,奔馳在筆直的路上,好幾個電塔佇立在空曠又鮮綠的遠方,襯著天上的白云,遼闊的景象和現在王以茜的心情一樣。她深吸口氣,雖然在車子里,但她還是想像自己呼吸著溫熱的暖風,夾雜著草的氣息。 「你的安置機構滿偏僻的,剛開始可能會有點不習慣,但里面的資源基本都很齊全?!?/br> 王以茜之前從來沒外宿過,心情有點忐忑,小翠現在還能陪在她身邊,但一到晚上她就得一個人了。所有可能在陌生環(huán)境發(fā)生的事情,王以茜都在腦中假設過一遍,前提都是最壞的情況。 下了交流道,周圍的景色和原本住的地方沒什么兩樣,甚至更加荒涼,高壓電塔一樣佇立在空曠的遠方,藍天一覽無遺,沒有任何高樓大廈阻擋視野。 王以茜總覺得過去更加遙遠了。 「前面那棟就是囉?!?/br> 小翠指著左手邊的一棟灰色建筑,王以茜順勢看過去,看起來灰濛濛的,就連點綴的暗紅色瓷磚也看起來蒙上一層灰??雌饋硐駥W校,又像連棟公寓,直到車子開過了門口,王以茜依舊彎腰盯著它看。 抵達之后,接著就是一連串的手續(xù),王以茜照著小翠的指示配合,但她無心思考這些繁復的程序,只擔心著等一下宿舍長什么樣子?有室友嗎?然后無限放大自己的恐懼。 距離抵達這里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后,王以茜才終于站在宿舍門口。讓她有點失望的是,這里和醫(yī)院一樣,是一間單人房。似乎是確定長住在這里的人才會分配在集體宿舍,目前她還只是緊急安置的階段。 房間內只有非常基本的家具,一張床、附有檯燈的書桌和一個似乎地震一來就會倒的衣柜。薄薄的床墊上包著紅色格子的床套,和枕頭是同一個花色,看起來像是新買的,在這個有些老舊的房間有點突兀。 米白色的墻上有日積月累的黑色臟污,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線照應著,也還是給人陰森的感覺。 不過這一些缺點對王以茜來說好像絲毫沒有進到她眼里,第一次住宿舍的不安與興奮流竄她全身,淺淺的微笑溜上了臉頰,環(huán)視著這間雖然有點小,但可以讓她安心入睡的地方。 暫時先將行李隨意放在墻邊后,小翠提議帶著王以茜四處看看環(huán)境。 兩人先回到一樓介紹公共空間。第一間是廚房,空間很小但一應具全,也有兩個可以同時燒菜煮湯的火爐,小翠和王以茜說,之后會有可能自己做早餐的時候。往后走的話是現在還空無一人的飯廳。 經過宿舍門口來到左側,和廚房相對應位置的是圖書室,好幾個深咖啡色的書架靠墻擺放,中間則是閱讀區(qū)。 走出圖書室后,隔壁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還夾雜著音樂,起初王以茜以為有人在唱歌,但從交誼廳外的窗戶看進去,才發(fā)現是電視廣告的歌曲。 小翠開啟交誼廳的門,里面有一個女孩抱著抱枕,那女孩就連有人進入交誼廳也沒轉頭過來,坐在柔軟的地毯上專心地看電視,年紀應該比王以茜小滿多歲的。王以茜往電視螢幕看去,好奇她正在看什么節(jié)目,沒想到卻是枯燥的新聞。 「交誼廳和剛才的圖書室都有固定開放時間,像現在自由時間就可以挑你想去的地方?!?/br> 王以茜盯著電視里,假睫毛貼到眼睛都快看不見的女主播,脫口而出說:「我的事情有上新聞嗎?」 小翠猶豫一下,最后還是老實地說:「嗯,剛發(fā)生的那幾天新聞和報紙都有報導?!?/br> 王以茜原本以為這會是個讓人覺得丟臉的事情,但或許是遠離了家鄉(xiāng),她現在反而覺得一切都沒什么大不了的。她突然發(fā)現所謂丟臉的事情,不過就只是建立在別人的眼光和訕笑而已,少了那些注視,她就能花更多時間在自己身上。 新聞上播著某一間看起來很文青的雜貨店遭人偷竊。監(jiān)視器畫面上的嫌犯,熟練的以看商品為幌子,將其他小飾品塞入長袖袖子里,過程不到幾秒鐘,王以茜目不轉睛地看著。 「要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嗎?」 「好,我先把這新聞看完?!?/br> 因為嫌犯還沒找到,新聞很快就換成下一則新聞。王以茜站準備離開,卻被主播說的內容吸引。 「今天上午在臺南市xx區(qū)的私立女中,遭一名羅姓校外高中生闖入教室,因情緒失控在學生及老師面前朝頸部及手部自殘,差點傷及頸部動脈,當場血流如注,所幸送醫(yī)后情況穩(wěn)定,但尚未清醒。羅姓少年今年即將升高二,因為不久前輕生的meimei就讀該校,羅姓少年疑似懷疑與學校有關,上午與輔導室的老師會面后,闖入meimei的班級教室……」 王以茜呆然地看著電視上的畫面出現那高掛在學校頂端的金黃色十字架,依舊散發(fā)出諷刺的耀眼。 她瞬腦中間閃過疑問,是因為我無法作證,他才這么做的嗎? 「以茜?怎么了?」小翠朝電視看去,也從局部的建筑物發(fā)現事件發(fā)生在圣修女中。「……這是你的學校吧?」 王以茜盯著電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羅世杰那雙底層冒著火光的雙眼,炙熱的程度烙印在她的腦海里,她突然明白羅世杰并不是想死才這么做,而是他必須要這么做,才有辦法繼續(xù)活下去。 她像是突然清醒一般。 那么她自己呢?究竟要怎么做才有辦法活下去?現在這樣只不過是從過去的陰影底下逃離而已啊。 小翠來到王以茜身邊,輕撫著她的背,試著讓她的情緒緩和。 「要回房間休息嗎?」 「不用……」?jié)M腦子很混亂,羅世杰的新聞已經播報完畢,王以茜還是呆呆地看著電視,想著現在到底該怎么辦? 她大可以繼續(xù)躲著,什么話都不要說,就默默地將那天蔣老師對自己做的事情放在心底,過著新的生活,也沒有人會怪自己。 說著相信自己的羅世杰,毫不虛假的眼神徘徊著,讓她搖擺不定。 王以茜以為她人生的轉機是身上挨的那一刀,然而這是被迫承受,并不是她自己去爭取的。以前過著渺茫的生活,她從來都是被動的那一方,現在強壓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已經消失,cao控權已經回到她手里,她突然浮現想要改變的想法。 反正現在她什么都沒有了,不管怎么做都會是最正確的。 王以茜腰部的傷口傳來疼痛,心里終于獲得平衡。 --